但是家人对他的重要性高于一切。
彭城王获罪,其亲信党羽自然也逃不过被清算。
消息传出,远在郢州的侯异当即举兵反叛。
当然,他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朝中有奸邪小人,蛊惑陛下手足相残,他虽远在郢州,却不忍见此惨状,故而起兵谏言。
旗号当然是冠冕堂皇的,但是反叛却是事实。不管是为了平叛,还是为了报私仇,顾易都没道理推脱。
当年五月。
顾易领命出征平乱。
……
郢州连战连捷,陈帝的心情却谈不上好。
其一当然是前段时日太子巫蛊之事后续影响。
多年毫无保留的疼宠偏爱,让陈帝在出事后的第一时间选择“保太子”。但是当这件事情真的过去,太子真的被保下,他又觉得心底膈应。
像是一根刺扎在肉里,碰到就疼一下。
是以太子没因为巫蛊之事怎么样,反倒是在那之后,接连因为一些小事被陈帝训斥责骂,再无昔日储君的威风。
家事烦心,国事也没能让人多松快。
郢州的战报被呈过来,陈帝却连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只说了一句“放那罢”,就让人摆在了案上。他自己则是站在一个展开的画轴旁,一副专心致志鉴赏画作的模样。
通传的内侍不想自己居然赶得这么不巧。
大捷之喜是能讨得赏钱的,但扰了陛下看画的兴致却是大罪。
他心有不甘,但衡量过后也只能自认倒霉。遵着皇命把战报放在案上,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冯力德看得在心底直摇头。
这大捷啊,在陈帝这边还真不一定是“喜”。
也亏得这次通传的人是个谨慎又安静性子,要真是咋咋呼呼说“胜了”,怕是这会儿早被陈帝找由头拖出去了。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许久,陈帝才慢悠悠地开口,“可是又胜了?”
冯力德当即头皮一紧,但皇帝的问题不能不答。
他只能硬着头皮接话,“自是胜了!陛下圣德庇佑,四海多年宴平,郢州荒僻之地,不通国之教化,才会起兵反叛,一群乌合之众,至多不过是盗匪山贼之流,陛下发兵去讨,哪里有不胜的道理?”
总归都是皇帝的功劳,跟领兵的将军没什么关系。
陈帝眉头展了展,轻笑了声,“就你会说话。”
冯力德这口气刚刚半松,又听陈帝接着,“你说这次顾易平叛回来,该怎么封赏呢?”
冯力德刚呼出的半口气一下子滞住了。
他定了定神,一边缓缓地把那半口气吐出来,一边放轻了声音:“朝中之事,奴一个阉人哪里敢妄言呢?”
陈帝目光淡淡地瞥过来,“哦?朕瞧着你平日里对政事颇有见地啊。”
冯力德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下,但是嘴巴却飞快接上,“奴哪有什么见地?不过是平日在陛下身边呆得久了,捡点陛下牙慧。这点陛下不要的残炙,放在外面也是金科玉律了。”
冯力德心跳得极快,但面上的神情却是极尽谄媚,让自己显得像个没脑子只会吹捧君上的小人。
彭城王被问罪,朝中无制衡顾易之人,陈帝需要一把新的刀。血缘纽带的胞弟没了,依附皇权的宦官就成了下一个选择。
冯力德当然想要好处又想揽权——他一个没根没后的阉人,人生在世不就是这点追求么——但是这也有“能揽”和“不能揽”的。以如今顾易在朝中的地位,碰上去、刀得先折了。
陈帝有无数的刀可以换,可他的小命就一条啊!
气氛微微凝了下去……
最后,是外面通传声打破冻住的寂静:珍淑仪求见。
珍淑仪正是这段时日盛宠在身新欢,就连前段时间人人自危的太子巫蛊之祸都没影响这位的连连加封,短短数月的时间,已经从一介宫人到位居九嫔,更被皇帝亲赐封号“珍”,得帝王欢心可见一斑。
珍淑仪受宠是宫里人有目共睹,如今一来求见,外面的人当然忙不迭地通报。
陈帝倒是不介意让宫妃来正殿来一段红袖添香,兴致来了直接宠幸都是有的。但是他今日显然没这心情,随便找了个理由让人回绝了。
不说外面的人是何种心思,这珍淑仪疑似失宠的迹象却让冯力德却心中大呼“不好”。
偏偏这时,陈帝正正让开了位置,让冯力德看见了那幅画。是命宫廷画师画的珍淑仪,但是陈帝显然说了别的要求,画出来的并不太像,反倒像是另一个人。
上首幽幽一道声音:“这画终究还是缺几分神韵,你觉得呢?”
冯力德心底一紧,终究还是一点点躬下了身,“是。”
不想当刀子,那就得有别的用处。
彭城王在金陵经营多年,侯异作为其镇守在外的心腹和后手,能够勾连京中之人不足为奇。他暗中遣人潜入顾府,欲掳掠前线主将的妻儿以作要挟。
——听起来非常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来。
但这“掳掠”之事在顾府其实没激起太大的波澜。
顾易对家里一向上心,就算领兵在外,也在府里留下了足够的人手。府上家丁护卫日夜巡逻,那贼人连内院还没进就被发现了。护卫们还以为是普通的小毛贼,都没有为此惊扰到主家睡觉,早上宵禁一开就扭送了官衙,对着上司也只普普通通的上报了一句,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是半天没过,侯异派人“阴入顾府、欲谋不轨”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
卢皎月竟是从外面知道的,她还没在府里把这事问清楚呢,宫内就传来问候。
而与“问候”同时来的,是诏令她和儿子入宫的皇命。
昨夜值守的护卫还在解释当时的情况,卢皎月已经摆摆手让他不必说了。
是贼还是别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份入宫诏令。
带兵在外将领的家眷,永远是个高危职业。遇到一个猜疑成性的君主,那就更是如此了。
宫中。
陈帝掀了眼皮瞥了冯力德一眼,“这就是你的主意?”
把人带到宫中又怎么样?将士在外作战,他难不成还真能临幸主将之妻?
宫里的消息是难往外传,但又不是一点都泄露不出去。他要是真这么干了,以后还有人替他征战吗?
冯力德赔笑:“陛下息怒,这卢氏一向体弱,此次遇袭又受了惊。陛下仁厚,这次接人入宫,也不单单是为了护人免遭贼手,更是方便太医诊治。”
治着治着就“治死”了,这事在宫里太常见了。
见陈帝眼神微动,冯力德又接着:“顾将军从金陵之后,已经为夫人请过几次太医了,脉案还在太医署备着呢。”
这位是真的体弱,京中知道的人不在少数,真的因为受惊病逝也合情合理。到时候随便找具尸首充数,等顾将军回京、难不成还能开棺验尸不成?
冯力德觑着陈帝面有动容,又趁热打铁道:“陛下不是上次还说如何赏赐吗?顾将军新丧夫人,正是需要个可心人安慰的时候,陛下不管赐下美人还是许配公主,都是极好的。正是一举多得的道理。”
陈帝摸着手上的扳指,状似沉吟。
许久,面色终于缓和下来,带着点嘉赏的笑意,对一边的人说了句,“善。”
冯力德忙堆出笑脸躬下身。
第98章 结发37
宫里的这份旨意写得很“家常”, 先是温情问候府中的主人有没有被贼人惊到,又说了对贼人的严惩处置,再忧心忡忡地表示了如今战事正酣、金陵城内也不安全, 顾易征战在外、府中防卫空虚, 未免相似的事再发生,府上的人最好搬到宫里。
比起冷冰冰的旨意, 更像一封家常的问候信。
但里面的内容再怎么温情脉脉,卢皎月也没打算这么听命入宫。
彭城王一倒, 顾易在朝中无人压制,以陈帝那个猜疑成性的性格,能容得下他才怪。偏偏这会儿郢州叛乱,顾易带兵平叛,眼见着又要立功。陈帝在这个时候让顾易的家眷入宫, 还是想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 明显是来者不善。
去是不可能就这么去的, 卢皎月婉言谢绝了宫中的好意,但送走了宣旨的宫人后,神色却没松下。陈帝真的想要顾易的家眷入宫, 不会因为一次回绝就罢休的。
卢皎月正想着怎么把这事敷衍过去,却听一旁的朱兴贤道:“还请夫人收拾好东西, 带上着小郎君, 随属下离开。”
卢皎月闻言一愣。
朱兴贤也意识到这话有点突然,连忙解释:“回夫人,这是将军的吩咐。若是陛下命人入宫,便由我等护送夫人和小郎君入军中。”
卢皎月怔住。
顾易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
抗旨, 抗的还是这种旨意。若说陈帝诏人入宫还可以说是一个试探性的行为,顾易这做法相当于直接撕破了脸皮, 平乱未定,他自己就成了“乱子”了。
见卢皎月没有动的意思,朱兴贤不由急声,“夫人,这事耽误不得,咱们先走!有什么话、属下路上再跟您解释。”
卢皎月被这声音提醒得回神。
她转念间想明白了情况,口中果断道:“你带青奴走,我留下。”
朱兴贤一愣,下意识想要反驳。
看一个“不”字刚刚出口,抬头对上一双镇定又冷静的眼睛。
他不禁想起来,这位并非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女子,她看得比他还要明白。
看得这般清楚明白,却仍旧要留下……
朱兴贤咬了咬牙,“属下知道夫人不愿意让将军身陷不义,但是您的安稳要紧。将军也是这么吩咐的。”
卢皎月摇头,“我知道。但是事情还不到这种地步,我要是这个时候走了,知改才是没有退路了。”
朱兴贤:“但夫人留下,万一有什么……”
那留下的人就不是‘没有退路’,而是‘没有生路’。
他这么说着,语气已经渐渐急躁起来,但上首的人依旧平静又镇定。
对视间,那平静神态好像一瓢凉水兜头浇了下来,把那些焦躁的情绪都给浇灭了个干净,朱兴贤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回神只觉得喉腔酸涩,剩下的话没法再说下去了。
这些话并不必他跟对方解释,夫人心下清楚。
他不由低道:“……夫人。”
语气带着些恳求的阻止劝慰。
卢皎月被对面那仿佛“下一秒就要壮烈”的眼神看得毛毛的。
实际上,情况还远没有恶劣到那个地步。陈帝是个很爱面子的皇帝。他忌惮又猜疑,却还想要维持住宽宏大度的明君表象,不会先撕破脸做出什么的。
第1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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