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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2节

    赵英在做的事,才是关系曹州之争胜负的关键。
    扈红练不无担忧地道:“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但是不怎么顺利。”
    赵宁皱了皱眉头:“详细说来。”
    ......
    虽说是远离城池进入乡下,但赵英并没有专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去,恰恰相反,他的主要目的地是百姓相对集中的村落。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人手是有数的,之前主要活动在各个城池,对乡里难以照顾到,只有大概了解。
    也就是知道曹州金光教势力庞大,触角伸到了各乡各村,为了夺取曹州,在赵宁进入中原后,一品楼才加派了人手行走乡里。
    时间尚短,人手有限,可以给赵英提供的帮助并不多。
    赵英没有觉得不满意,他这一趟进入曹州早就做好了艰苦奋战的心理准备,任何困境都不会让他心境起变化,更何况一品楼至少在村子里给他提供了落脚点,让他有了一层掩护身份。
    他落脚的这个村子叫作白蜡村。
    白蜡村因为白蜡树而得名,村内有许多白蜡树,村外有白蜡树林。
    一座屋顶铺着茅草,黄土墙体因为风吹雨打而满是沟壑,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坍塌的房子前,身穿粗布衣裳的赵英,正蹲在院子里,用一只刚从脚边小菜园子里抓到的绿油油的菜虫,尝试喂食一只只有两个巴掌大的小黄鸡。
    小黄鸡对赵英这个刚见不过三天的陌生人,缺乏足够的信任,仰首挺胸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收着翅膀形似人背着手,从他身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就是不靠近赵英。
    但它脑袋旁的小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只半寸菜虫。
    每当赵英试图往前,小黄鸡便嗖地一下张开翅膀跳走,嘴里不时警告性地叫唤两声,表示自己不是好惹的,赵英若是敢打它的注意,那就得尝尝它尖嘴的锋利。
    一人一鸡的拉锯战没有持续太久,旁边一只觅食的老母鸡在不动声色观察良久之后,迈着大马金刀的步子缓缓走了过来。
    在赵英注意到它之前,老母鸡忽地一个前冲,脖子一伸嘴一啄,精准有力的夹住赵英手掌里的虫子,仰脖子就吞进了嘴里,扇着翅膀咯咯叫着大胜遁走。
    对菜虫垂涎已久的小黄鸡见状,委屈而愤怒地叫唤出声,朝着老母鸡就奔过去想要狠狠啄对方两下,却被对方回身一吓就七歪八倒地慌忙后退,叫声里充满了如泣如诉的意味。
    赵英被老母鸡那一下啄到了手心,亏得他有修为在身否则必然吃痛,见自己亲近小黄鸡的意图没有得逞,摇着头失望地站起身。
    对赵英这个打小生活在燕平、晋阳的贵族子弟而言,乡村里的一切都新鲜有趣、生动活泼,充满了阳光般的味道,让他很想深入其中好好体味。
    当然,前提是忽视那些脏兮兮的各种不方便与清苦之处。
    而因为与灵动活力、清新画意相比,那才是乡村生活的主体部分,所以根本无从忽略,比如说满院子的鸡屎。
    赵英刚刚站起,就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充满嘲讽的声音:
    “手被啄破皮了吧?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有人傻到这么喂鸡,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这就是你们城里人老是挂在嘴边的,那什么,什么趣味?”
    赵英回身笑道:“雅趣。”
    在他的视野里,一名比他稍小的姑娘环抱双臂,正靠在门槛上,一脸鄙夷嫌弃地扫视被他遮掩住的手。
    这姑娘到了二八年华,头发仍有很多是黄的,而且干燥不够柔顺,脸虽然白却不够干净,粘着些灶灰——赵英早就嗅到了饭食的香味。
    她环抱的双臂上衣袖卷起,多少掩盖了些衣衫的不合身,但肘部的大块补丁依然显眼,本来青黑的布料硬是给洗得发了白。
    与小了些的上衣相比,她穿得裤子就显得太大了,也不知是她出嫁了的大姐留下的,还是继承自她国战时战死沙场的兄长,穿在身上过于臃肿,破烂的库管则为了避免拖在地上而卷着。
    ——赵英来这村子三天了,看到的穿裙子的女子仅有两个,就那还是村中地主家的女眷。
    平常村民家的女子无分老少,每日都有干不完的活计,没看到有人在干活时穿裙子,赵英估计这些村姑都没有裙子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这名面颊消瘦、个头很小被唤作秀娘的女子,在赵英眼中半点儿也不秀气,相处几日下来,他已经看惯了对方“大手大脚”的模样。
    洗衣服的时候会毫无淑女形象可言的蹲着,切菜的时候刀会把粘板剁得很响,扫地的时候能把鸡屎扫飞十几步,一捆几十斤的薪柴说抱走就抱走。
    两人的相处算不上多好。
    第七九四章 白蜡村(2)
    赵英知道在秀娘眼中,他这个既不会洗衣做饭,也不会耕地干活,连野菜与野草都分不清,哪种蘑菇有毒哪种蘑菇可以吃也不明白的家伙,就是个城里来的没有见识的傻帽。
    听罢雅趣这两个字,五官普通的秀娘鼻尖朝天地地冷哼一声:“有趣什么有趣,能填饱肚子吗?吃饭了!”
    说完,自己先转身进了屋子。
    她的步子不小,动作因为干净利落,而显得迅捷又充满力量,就像是身后时时跟着一个手持鞭子的监工,迫使她无论做什么都绝不拖沓。
    这是一种习惯。赵英暗暗点头。
    屋子并不大,里面只有两间,一间大一间小,有灶台的那间用作厨房与吃饭的地方,因为摆着桌凳,所以也算作堂屋。
    远离灶台的靠墙一侧摆着木板,到了晚上桌前的长凳会搬过来,架上木板就成了床,各种工具、杂物以及收获的粮食都堆在两个墙角。
    另一间是比较小的卧室,有相对正经的床榻、简陋的箱柜,光线暗淡,是比较私密的地方。
    赵英之所以借宿在这里,是因为这里的男主人,也就是秀娘的父亲跟一品楼有些交集。
    昔年北胡入侵时,秀娘的父亲被四处劫掠、筹粮的天元游骑刺伤了腿,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秀娘的兄长愤而投身行伍,一方面想要斩杀胡贼为父报仇,一方面则是想谋个官身一辈子吃皇粮。
    秀娘的兄长有没有达成第一个目的,家里人不得而知,反正第二个目的没能完成——对方战死在了沙场。
    战死了,该有的抚恤却没有送到,秀娘瘸腿的父亲去城里找官府。
    他一个农夫哪里应付得了官吏,被忽悠了几天毫无结果,后来实在没办法去鸣冤鼓,结果在公堂上被打了几十板子,差点儿死在回家路上。
    一品楼一名以行商为掩护的修行者半路救了他,将他送回了村子,之后走乡过村的时候,不时会来探望,双方一直保持着来往,彼此私交不错。
    赵英这回的掩饰身份,便是那位一品楼修行者的亲戚,来乡下是为了暂避兵祸。
    埋头吃饭的秀娘动作很快,不曾有意提升速度,但扒拉饭菜时就是迅猛得一塌糊涂,好似在打仗一般,赵英刚来的时候,自己半碗饭还没吃完,对方就已经放下碗筷。
    追赶了三天,赵英现在仍是赶不上对方的速度,他有些无法理解对方是怎么做到那么快的。
    赵英自告奋勇去田地里送饭,秀娘犹豫了一下,看赵英的眼神明显不信任,那神色让赵英觉得自己连手和脚都没有。
    不过这毕竟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扫了眼亟待清洗的衣物,秀娘最终还是将篮子递给了赵英:
    “走路的时候小心些,田埂可不如你们城里的大道好走,要是摔翻了饭碗,爹娘今日就得饿肚子!”
    出于做人的尊严,赵英本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想到这两日自己种种不接地气的表现,跟手脚麻利“无所不能”的秀娘一比,确实显得太过白痴,只得有自知之明的选择了闭嘴。
    庄稼地里的路确实不好走,不是路不平,关键在于不能践踏庄稼与翻整好的地方,不过赵英好歹是御气境修行者,断不至于摔倒。
    赵英看到忙碌的农夫们基本都做到了田埂上,吃着多是家里小孩送过来的饭食,虽然粗茶淡饭清汤寡水,每个人依然吃得很投入。
    找到秀娘的父母,把篮子递给这对汗流浃背的夫妻,赵英想要关心一下对方,却因为对乡下生活的了解还不够深入,不知这个时间与场合具体该关心些什么。
    难道问他们累不累?
    “家里饭食不好,小郎君多担待了。”秀娘的父亲见赵英毫不做作地坐在了地上,眸中露出一丝笑意,在扒饭之前主动搭腔。
    “是大伯该担待才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净吃白饭,实在是惭愧得很。”赵英这话发自内心。
    他兜里是有银子,可在一穷二白的乡下,他有钱都没地方使。
    面对这些布衣烂衫、肤色黝黑粗糙的农夫,赵英心中并无任何城里人的优越感,也从未想过要扮演高高在上的救世主,恩赐对方美好生活。
    他心里一直谨记赵宁的教导,既然来了乡下,就得全方面融入其中,变成这些底层百姓的知心人,真正体会对方的艰难与想法,跟他们并肩奋战。
    这几日他之所以做什么什么不行,那也是因为他什么都在尝试去做,他想成为一个真正明白民生疾苦的合格革新战士,而不是连锄头都没握过只会高谈阔论的所谓清流。
    可事到临头了,他才发现自己不仅帮不上忙,逞强的后果还是净添乱。
    譬如在灶台前烧火把火烧灭了,洗菜洗不干净还得秀娘重洗,锄地锄到了自己的脚,抓捕欺负小鸡的大公鸡踩了菜园子里的菜......
    这几日他唯一做得好的事是劈柴,有修行者的底子,出手快准狠,眨眼间就能把一根木头劈成长短一致、大小均衡的干柴。
    可家里没有那么多柴给他劈。
    “小郎君不要妄自菲薄,你是城里的读书人,日后是要做大事的,咱们这些泥地里的活计干不好很正常,也不用干。”秀娘的父亲边吃饭边说道。
    秀娘的母亲在一旁附和。
    这话不仅没有宽慰到赵英,反而让他眼神黯然。
    从秀娘父母的言谈中,他察觉到对方这些农夫,认为他这个读书人高他们一等,并觉得理所应当。
    他现在有些明白,为何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在制定国策大计的时候,都认为自己很照顾百姓了,事实上却依然让后者过得日益艰难。
    皇朝上下层之间的割裂太过严重,下层不认为上层跟他们是平等的,上层更不会如此认为,一个接受现实规则选择默默忍受,一个见对方没有反抗便觉得自己做得足够好。
    上层与下层对彼此都缺乏真正的了解,所谓的同胞手足不过是两个世界的人。
    赵英看了看田野,目光最终落在远处林子边的一座简易棚子上。
    那里也有人在吃饭,不过不是农夫装扮,衣衫得体气色好很多,看起来很精悍,他们坐着桌凳,吃的饭食颇为丰胜,不时谈笑。
    赵英知道,那是地主家的家丁、监工。
    秀娘的父母都是给地主种田的佃户。
    白蜡村有两个大地主,超过八成的土地山林都属于他们,一家姓谭一家姓林,百姓呼之为谭半村、林半村。
    接下来半日,赵英一面在地里学着干活,一面向秀娘父母打听谭半村、林半村的情况,了解他们对两家地主的看法,寻找在白蜡村进行革新战争的契机。
    今日秀娘父母干的活很简单:除草、翻地。
    赵英虽然对此很陌生,一开始做得四不像,但到底不是第一次摸锄头了,不会再锄到自己的脚趾。
    在秀娘父亲的教导下他学得很快,加上脑子机灵身体素质好,半日下来已是能基本掌握技巧,得到了秀娘父母的一致称赞。
    他们嘴里说着赵英是个读书人,不需要干这些活计,但当赵英真开始卖力干活并且做得不错的时候,他们都乐见其成。
    干活这件事结果很好,了解两家地主底细、寻找革新契机的结果却恰恰相反。
    在秀娘父母口中,谭半村、林半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怎么坏。
    在这对夫妻看来,谭、林两家虽然在村子里横着走,对谁都不客气,但那是因为人家是地主大老爷,是财大气粗的人上人,本身就有对百姓呼来喝去,让百姓卑躬屈膝的资格。
    除此之外,两家没有明显劣迹。
    他们不曾欺男霸女,亦不曾害人性命,农忙的时候两家人会亲自下地劳作,跟佃户们合力干活,碰到佃户家的小孩子表现乖巧,也不吝赏赐些糕点瓜果。
    之前有几家佃户的孩子瞎胡闹,掘开了谭半村家的鱼塘,放跑了好些对方细心蓄养的肥鱼,损失听说高达十几两银子。
    结果谭半村只是把那几家的当家男人臭骂一顿、抽了几鞭子,让他们每日多干些活,并没有让他们如数赔偿,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
    简而言之,地主与佃户、乡亲们相处得还算和谐,彼此间没有深仇大恨,百姓们对地主家谈不上多有好感,但也不至于如何敌视。
    “大伯家的田地,是被谭半村家买走的吧?我听说对方给得价格并不高。”赵英询问起秀娘一家的痛处。
    国战之前,秀娘一家是自耕农,如若不然秀娘的兄长也不会投身行伍,对方战死沙场后,秀娘父亲在县衙挨了板子,险些死于非命,伤势太重在床上躺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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