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一品楼还是青衣刀客,对稍微重要的人,我们都有安排交叉监视;即便是普通人员,平日里也会互相监督,防的就是有人背叛。
“国战之后,河北义军中的很多人,都成了朝廷命官,公子说过,自古暴富乱人心,侯门一入深似海,所以对你们这些人,我们格外注意。
“你之所以没有接到监察旁人的任务,是从因为一开始,我们在考核你的品性时,就对你有所顾虑。
“但当时正值国战前夕,乃用人之际,加上你战斗英勇,所以我们没有对你采取进一步措施。
“国战后,对你的怀疑早已被人禀报,当然,这个人未必是黄立,所以我们早就开始对你进行甄别。
“今日来找你的那个亲兵,也是我们的人,他之所以在冀州谋生,就是等一个机会,进一步测试你的品性。
“不用大惊小怪,你国战结束时就是元神境后期,前途无量,且有品性隐忧,对你的安排隆重些,是题中应有之意。”
“正因为那个亲兵的事,让我们确认了你的品性着实不堪。既然品性不堪,背叛就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我们这才临时授意黄立不露声色,遇到事情就顺着你的心迹,以便有更多发现。
“事实证明,你的确是需要被清除的对象。”
最后一句话,说明扈红练不屑于用王极境高手来威慑他不背叛,而是在确认他品性不堪对帮派有威胁后,就一定会采取行动。
扈红练说话的时候,沈易的嘴巴越长越大,连血不断涌出来都没去在意,脸上的惊诧、恐慌之色也愈发浓厚,到了最后,几乎是跟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
他的心绪只有一个。
不可置信。
极度的不可置信!
“一......一个江湖帮派,竟......竟然有如此严密的组织、缜密的行事?这......这不可能!”
沈易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但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依然字字清晰有力,好似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扈红练笑了,这回是真正的笑。
她道:“江湖帮派?那得看是什么样的江湖帮派。当年北胡公主萧燕潜伏于燕平,图谋覆灭大齐入主中原时,经营的势力也类似于江湖帮派。
“我们在做的事,不比她手下那些人的作为更安全,所以她需要考虑到的东西,我们也得考虑到,乃至要考虑得更周全,容不得半分差池。”
沈易的意识已经很模糊,整个人软软坐在了地上。
萧燕的话他只听了个七七八八,一时之间没太弄懂,扈红练为何忽然提起北胡公主萧燕,提起对方做的事。
死亡脚步的逼近,沈易已能感受得十分清晰,他知道对方不会救他了,今夜他必然死在这里,不会再有机会看到明日的太阳。
抛开了祈求活命的奢望,他的心情再度变得简单,只剩下不甘与愤怒。
他瞪着扈红练,野兽一样低低咆哮:“暴......暴富乱人心,权......权力迷人眼,青衣刀客中像我一样的人,绝对不止一两个!”
扈红练不以为意:“是不会只有一两个。但我可以跟你保证,他们都会死得很惨,像你一样惨。”
沈易无力的歪倒在地。
这个角度,让他看扈红练就像看天穹上的人。
他不肯闭上双眼,声若蚊蝇断断续续:“飞......飞鱼卫已经到了,明日......大军就会去衡水县,你们,你们的人会死,你们的事......不会成......”
扈红练又笑了。
笑得更加鄙夷。
她站起身,俯瞰着沈易:“衡水县?何须劳烦飞鱼卫去衡水县。今夜,我们会主动来冀州城。
“沈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到底错过了什么;你也永远不会明白,你背叛的究竟是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一品楼的目标,从来不是什么县邑小城;一品楼的真正实力,也不是那些县邑小城就能容纳的。
“眼下的河北、中原之事,不是百姓在犯罪,也不是你们嘴里的暴民作乱。
“这是一场战争!”
沈易没了声息。
扈红练最后这番话说得很快,以保证沈易能够听完,在她最后一个话音落下时,沈易刚好气绝而亡。
他的双眼依然瞪得很大。
死不瞑目。
......
两个时辰后。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也是一个人一天中最困乏的时候。
但是现在,冀州城四座城门内外,却灯火辉煌犹如白昼,照得砖石纤毫毕现;而在城墙上下,正有无数人在悍勇忘我的拼杀,声浪远传十数里!
这场战争中的将士,可以明显分为两部分,披甲执锐、军容齐整的州城驻军,与大多身着布衣,乃至挥舞着锄头镰刀的平民。
这场战争很奇特,并非是州城驻军在单方面据险而守,平民大军在单方面吃力攻坚。
战斗的一部分,爆发在驻军内部,同样是荷甲带刀的朝廷军队,本应该并肩作战,此时却在互相砍杀!
粗看上去,军营、城门上下乱成一团;但若仔细分辨,就能看清一部分甲士的脖子上,系着玄色布巾,这让他们跟其余甲士区分开来。
城门处的战斗并未僵持,因为城门并非紧闭。
在战斗一开始,城门附近的守军就被袭击,城门被迅速打开,事先隐藏在城外广阔黑暗中的平民大军,一股股冲向了城门火把照亮的光明之处!
战斗爆发后不久,州府衙门的援军赶到。
除了寻常衙役,还有许多官员高手,譬如说刺史,譬如说飞鱼卫修行者。
刺史跟飞鱼卫修行者和一名领头的千户,朝着东城门飞跃而进,眼看着城楼近在眼前,他们却忽然齐齐顿住了脚步。
他们看到弯弯的皓月下,城楼高高翘起的飞檐上,站着一个衣袍飘飞、长发如墨泼洒的人,不见五官难辨面容,但风姿绝尘气质浩渺。
只一眼,他们同时感受到了美轮美奂的诗情画意,与天山压顶般的强大威压!
下一瞬,他们发现那个美妙的身影陡然模糊,只剩下一道残影,像是被刷子刷过,而眼前的景致、空间有刹那的扭曲波动,犹如踏进入了梦中。
当那道残影也消失不见时,他们的视野中就再没了任何事物,只剩下虚无。
彻底陷入黑暗的虚无!
包括刺史与飞鱼卫千户在内,所有人都在几乎不能分辨先后的一瞬间,无声无息倒在了冰冷的大街上。
......
乾符十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克冀州城。
第五四九章 大风起(7)
瀛州,河间。
烧窑是门手艺活,韦昌用了二十年时间,才从学徒成为老师傅。
老师傅这个描述十分恰当,虽然他刚过三十五岁,年龄上算不得老,但经年累月的繁重劳作,让他面容枯槁,看起来像个四五十岁的老人。
最近吃得太少,韦昌干活的时候有气无力,又因为忧虑愁苦睡得不好,精神有些恍惚。
忽然,韦昌眉头一皱,一把将自己的二徒弟拧开,自己手拉风箱调整火候,费了不少劲流了满头的汗水,总算没有让这批瓷器烧废。
“瘪犊子,拉风箱都能拉得打瞌睡,你上辈子没睡过觉?从今日开始,你不用烧窑了,滚去采泥!”韦昌是既愤怒又心惊。
制出一个瓷器,需要经历采泥、练泥、拉坯、晒坯、修坯、清模、上釉、烧窑等大大小小七十二道工序,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前面的努力全白费。
烧窑也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素烧,韦昌在做的这部分是最后的烧制,完成之后瓷器便可出窑。
如果自己这里出了岔子,那跟毁掉一批制作好的崭新瓷器差别不大,韦昌不用想也知道后果,所以才这么心惊胆战。
二徒弟比韦昌还要恐慌,他知道自己差点犯下大错,听罢韦昌的喝骂,自知理亏的他不敢反驳,只是咬住了嘴面如土色,灰溜溜的转身离开。
烧窑是门手艺,学成了就是师傅,但像他这样的人去采泥,就完全是下苦力,极有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韦昌眼看着二徒弟眼泪都要流出来,想到对方家境贫寒,不由得心头一软,再想到自己年少时师傅对自己的好,更是心生触动。
他把对方叫了回来,认真教训一顿,便把这篇翻了过去。二徒弟惊喜不已,连连拜谢,如获新生的模样,让韦昌看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批瓷器出窑时,一名管事趁机走了过来,把周围的师傅们聚集在一起,公事公办的吩咐道:“从每日开始,每天加烧一批。”
韦昌等人吃了一惊:“按照现在的量,我们每日已是只能歇息不到三个时辰,若是再加烧一批,只怕连两个时间都歇息不了,这......”
管事冷漠道:“这是东家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
“你们应该知道,胡子从河北撤退时,把能搬走的东西都洗劫一空,现在河北很缺陶器瓷器,加上国战时南逃的达官显贵地主大户们,都已经返回,所以眼下的陶器瓷器不愁卖。”
韦昌等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这座窑厂并非官窑,主事的不是官员,但东家跟本地官员关系匪浅,算得上是红顶商人。
对韦昌这种平头百姓来说,无论东家还是官员,他们都无力违抗。
管事看出他们的不忿,冷冷道:“你们可以不听话,也可以不在这里干活,相信我,多的是人打破脑袋想要进来,你们走了,随时有人顶替。”
“会不会加饭食?”末了,韦昌忍下怒火这问,“现在的饭食根本吃不饱,一个个都没有力气,我们干不了那么多活。”
秋收还早,眼下河北的粮食有限,尤其陇右战事没有结束,为了储备足够的军粮在营中,保证大军往后的征战和回撤,赵玉洁调了很多粮食过去。
这段时间以来,迫于巡查使的压力,官员贪墨粮食少了,饿死的百姓不再很多,但这也让官员的收入减少。
任何时候都不必奢望官员甘愿收入降低,就像不必奢望商贾不赚钱、强盗不杀人、老虎不吃肉,朝廷的举措,不过是迫使他们想别的办法捞钱。
本地官员的办法之一,就是增加窑厂产量,窑厂卖的陶器瓷器多了,便能收更多税,他们也能得到窑厂东家更多贿赂乃至分红。
“还是以前的配额。”管事的声音没有感情,就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群同类。
不出意外,他的话让群情激奋,但他并不在乎众人的怒火。
他淡淡道:“还是那句话,你们可以不做,可以去别的地方谋生,多的是人想要顶替你们。看看眼下的世道,你们去了哪里能多拿粮食?”
韦昌悲愤莫名,却深感无力。
管事接着道:“不要想着偷奸耍滑,窑厂增加了巡视人数,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
“还有,从现在开始,去茅厕的时间固定了,巳时,未时,申时。无论大解小解,都不能在其它时间,每次也不能超过半刻。
“要是违反了规定,第一次罚两日粮食,第二次直接驱逐。”
人群再一次哄的炸开,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各处响起,韦昌也终于忍不住,朝着管事怒吼:“你这是把我们当牲口!刘二,你还有没有人性?!”
刘二乜斜韦昌一眼,伸出一根手指,不容置疑道:“再骂一次,你就卷铺盖走人。”
第4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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