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萧燕的问话,女子谦逊道:“军国大事,非大智慧大见识者不能进言,仆下这种乡野之人,哪里有资格谈论呢?”
萧燕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军营中那么多锐士猛将,州县中那么多谋士智者,可知我为何特意绕道真定,把你带在身边来燕平?”
女子道:“这正是仆下疑惑之处。”
“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请公主明示。”
“你当真不知?”
“仆下无从得知。”
“你若果真不知,就只能说明我选错了人。”
“如此,仆下只能揣测一二了。”
“不用揣测,我告诉你,选你,是因为你对我有帮助。”
“仆下何德何能?”
“一个草原上的流浪之人,从一无所有到坐拥两万余控弦之士,只用了短短数年时间,若是无德无能,又如何办得到?”
“公主竟然知道仆下的事?”
“敌方大小军情,己方将领生平,为帅者岂敢不知?”
“公主知己知彼,仆下佩服。”
“仅是佩服远远不够。”
“仆下自当唯公主之命是从,牵马坠蹬不敢稍迟。”
“这不重要。”
“敢问公主,什么重要?”
“发挥聪明才智,尽展所能,助我完成使命。”
“仆下明白了。”
萧燕眸中的笑意浓了两分:“放心,你只管大胆进言就是,说错了我不会怪你,说对了我会为你记功。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亏待你。”
说到这,他看向年轻女子的眼神,充满了鼓励:
“天下纷乱,征战不休,这是大争之世,机会与死亡同样遍地都是。
“在原先的契丹王庭下,小叶部不过是乡野小部落,但我天元皇朝征伐四海,必将诞生无数新贵,只要你随我立功,小叶部何愁不能成为皇朝世家?”
跟萧燕对话的这个华贵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小叶部酋长——苏叶青!
苏叶青以手抚胸,低首道:“仆下必当竭尽所能。”
“很好。”萧燕重新看向大街前方,“现在告诉我,我该如何改变河北地的统治面貌?”
苏叶青当然不想帮萧燕做什么,她破坏对方的所有计划都来不及。
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被对方从真定抓壮丁了。
眼下到了对方身边,对方对自己的过往还相当了解,苏叶青想要胡来已经不可能,而且对方是什么人物,她也心知肚明。
言行举止若是出了问题,只怕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到了敌酋身边,成了敌酋的臂膀,跟敌酋朝夕相处,这无疑是深陷巨大的危险当中。苏叶青进入草原这么多年,还没碰到过如此险恶的情况。
但今日的苏叶青,早已不是之前燕平市井茶楼的那个小茶师,背井离乡孤悬塞外,独自奋战了这么多年,她的心智心性都变得极为强大。
眼下,她在巨大的危险当中,同样看到了非凡的机会。
萧燕来燕平,是要主持河北军政、围剿各地义军的,而她又能接触到机密,很可能事先看到进军方略。
什么是知己知彼?
摆在苏叶青面前的,就是真正知己知彼的不二良机!
萧燕说得没错,机会与死亡果然是一起存在。
霎时间稳住心绪,苏叶青道:“要改变世风,改变人的行为习惯,改变事情的固有面目,当先立规矩,并公之于众,而后不折不扣的执行规矩。”
萧燕要改变天元在河北地的统治面貌,目的是为了增强自身,这是苏叶青不想看到的;但能够让天元官将不鱼肉百姓,让百姓生活得好些,她乐见其成。
萧燕微微颔首:“譬如商君变法?”
苏叶青没想到萧燕连商鞅在秦国的变法都知道,心头触动,“仆下不知。”
小叶部的酋长,当然不该知道什么是商君变法。
萧燕笑了笑:“你说得不错,的确该先确立规矩。不过,还有一件事比规矩更重要。”
“何事?”
“态度。”
“谁的态度?”
“我的。”
“什么态度?”
“对中原人与草原人一视同仁的态度,施行仁政、消除压迫的态度!”
苏叶青寻思片刻,恍然大悟:“我们的州县官将,之所以在地方横行霸道,鱼肉齐人百姓,这不是因为他们道德败坏,而是征服者对待被征服者的习惯。
“在草原,征服者拥有一切,被征服者只是奴隶,在前者眼中,后者跟牛羊无异,是可以随意处置的私财,自然也就不会把对方当人看。
“只是这样一来,无疑是助涨各地叛军的气焰,让他们拥有更多支持。
“公主要改变眼下的统治面貌,在规矩之上,的确要先让所有人都是到,公主对待草原人与中原人关系的态度。
“这是战阵上的第一箭!”
也跟商君的徙木立信颇有相似之处——苏叶青默默补充了一句,寻思着继续道:“可是有一个问题。”
萧燕头也不回的问:“什么问题?”
“善待齐人,会不会让他们觉得我们软弱可欺,从而不断反抗,想要颠覆我们的统治?”
“所以你觉得强力压迫是必须的?”
“仆下看不清。”
萧燕笑了笑,“你只是一个小部落的酋长,害怕齐人反抗,是情理之中。你们部落小,所以你的眼界也小,说到底,这是不够强的弱者心态。
“在我眼中,河北地有叛军,就雷霆诛杀,而且必能诛杀,没有人能颠覆我们;而在叛军之外,就该善待百姓。
“恩威并济才是长久之道,齐人会逐渐适应我们的统治,并且越来越顺从。”
苏叶青恍然。
这回是真正的恍然大悟。
她想了想:“只是这事说来简单,同样不容易做到,尤其是在短时间内,要让齐人相信公主会行仁政,让我们的官将相信公主会因为齐人,铁面无私取他们性命的态度,更是难上加难。”
“是难,但并非没有速成之法。”萧燕胸有成竹的淡淡回应。
他们到了十字街口。
有人已经等在这里。
不是迎接的官将——萧燕此行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安排官将迎接。
迎上来的,是几名探子模样的修行者,递给了萧燕几份消息。
在已经被天元统治的燕平,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修行者存在,让苏叶青颇为诧异。
看完消息,萧燕脸上又有了笑意,对苏叶青道:
“这些人是我早先派过来的,为的就是抓紧时间寻找机会——可以让我表明态度的机会。看来我的运气不错,今日刚好就有这样的良机。”
说着,她策马快行。
苏叶青连忙跟上:“我们去何处?”
萧燕道:“京兆府。”
第四四四章 苏叶青与萧燕(中)
天元占领河北地后,统治秩序沿袭齐制——官府衙门、律法条文基本不变。
这是必然的。
相关制度在中原已经推行、改善数千年了,行之有效,是智慧结晶,元木真也好萧燕也罢,一时都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苏叶青跟萧燕来到京兆府的时候,京兆府尹正在审案。
如今距离天元占据燕平,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各种秩序都已稳定。作为大齐京师,所谓的首善之地,燕平自然会得到非凡重视。
这也就使得这里的天元官员,不能不尽忠职守,至少审个案子不在话下。
眼下,河北各级衙门的主官一定都是北胡的人,京兆府尹也不例外。
苏叶青跟萧燕站在人群中,往公堂上看去,就见上面跪着两帮人。一方绫罗绸缎,一方麻衣布衫,前者趾高气扬,有恃无恐,后者凄凄惨惨,哭泣抹泪。
在两帮人中间,用白布盖着一具尸体。
光明正大的匾额下,是一脸威严的胡子官员,正在唾沫横飞的说着什么,声音洪亮字正腔圆,仿佛在宣读世间唯一的真理。
围观的百姓兴致勃勃,不仅看得聚精会神、两眼发光,每逢有什么吸引人的言论从公堂上响起,便激情万分的议论不休,或者满面怒容或者点头称赞,显然都投入了不小的感情。
通过询问身边的百姓,苏叶青跟萧燕很快大致明白了案情。
情况并不复杂,却有些玄幻:被告是那个身着锦缎的人,是城南一带小有名气的富人,前几日要扩建自己的院子,可邻居不同意搬走,吵了几架。
而后,那个邻居便被叫到武侯铺,差役们说是要调节拆迁问题,没想到那邻居进去了三个时辰,出来的时候已经遍体鳞伤只剩了一口气。
他的家人把他接回去,还没到家门就咽气了,于是便敲响了京兆府的鸣冤鼓。
“肯定是差役收了大户的银子,在武侯铺里用了刑,这才闹成这个样子,这些狗官,当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跟苏叶青说话的那个,衣着寻常的老妪义愤填膺。
“依我看,是死掉的那个人贪心不足,富人要扩建院子,肯定给了他补偿的银子,他一定是想要更多,这才惹恼了富人。”
第3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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