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路离开喧嚣,马车里没有光线,晏辞看不清苏合的情况,也看不清秦子观的表情,唯一能闻道的就是淡淡的中药味和血腥味。
几人各怀心事,于是一路无言地回了北康坊。晏辞远远地就透过车窗看到熟悉的家门口,屋檐下挂着的一盏小小的灯笼。
之前在白檀镇顾笙便有每晚给他在家门口挂一盏小灯笼的习惯,为的就是让他一眼就能看到家的方向,这个习惯被他延续至今。
晏辞有些放松地缓缓吐出一口气,
似乎是听到外面的马车声,那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半开来,顾笙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探出来。
晏辞率先跳下马车,顾笙见到他一脸欢喜地迎了上来:“夫君,你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目光便越过晏辞,看到他身后外表华丽的马车,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
晏辞还没来得及与他解释,顾笙便惊讶地看到那位不大熟悉的秦家小舅舅脸上挂着血迹,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昏睡着的裹着锦袍的白衣哥儿,面色凝重地下了车。
琳琅也跟着从车夫旁边跳下来,璇玑听到声音跟在后面走出来,眼尖地看到他们,立马过来想要帮忙。他刚伸出手就被秦子观避开了,后者冷声道:“不用。”
璇玑被主人凶了,十分茫然地看了眼琳琅,后者却是微微朝他摇了摇头。
晏辞将秦子观引进屋,对他道:“偏房没收拾出来,我让璇玑收拾一下,你先把他放到主卧吧。”
主卧就是他和顾笙的房间,也是宅子里最舒适的一间房。
苏合的身子软绵绵地倒在榻上,秦子观站在床边垂眸看着他。
方才在医馆时苏合身上的伤口都已经涂好了伤药,一双脚也被好好地包扎起来,此时安静地睡在床上呼吸清浅。
晏辞没有走进房间,只是站在门口看了看他们两个,随后转身离开。
顾笙一脸奇怪,他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着秦子观脸上的血和他怀里昏迷的哥儿,也知道大概没有发生什么好事。不过他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担忧地朝这边看,见晏辞退了出来,方才快步走过来问道:
“夫君,小舅舅他怎么了?你们出什么事了?”
晏辞组织了一下语言,把今天晚上的事情跟他说了。他倒也不避讳在顾笙面前说起芳华楼,只是说苏合是秦子观的朋友,今晚被坏人欺负了,说完以后又顺便抱了抱他:“已经看过郎中了,他伤的不重,休息一下就好了。”
顾笙顺势攥住他的衣襟,仍然有些担忧地点了点头:“那我去煎药。”
晏辞让璇玑把偏房收拾出来,自己则在院里站了一会儿,不多时顾笙便将药煎好小心端了过来,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他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小夫郎,伸出手:“烫不烫,给我就好了。”
顾笙却是避开他的手摇了摇头。
“我进去看看吧。”他轻声说,“夫君你们不方便的。”
接着他推开门带着惜容放轻脚步走进去,眼见屋里秦子观依旧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
顾笙小心走到秦子观身后,将药碗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他眼看床上的人还在沉睡,于是鼓起勇气对秦子观道:“小舅舅,我煮了些吃的,你和夫君一起吃点吧。这里我和惜容照顾就好了。”
秦子观仿若没听到一般依旧站在原地,顾笙又轻声唤了一遍,他才动了动身子。
他回头看了顾笙一眼,接着弯下腰伸手把苏合身上的被子盖好,这才站起身对顾笙道:“麻烦了。”
顾笙摇了摇头。
等到秦子观出去,顾笙才看向床上睡着的人,床上陌生的哥儿斜倚在枕头上,秀发散乱半掩住面容,面色极白嘴唇也是惨淡毫无颜色。顾笙走上前伸手帮他把被子往里掖了掖,接着他微微一惊,看着哥儿从袖子里露出来的手腕,上面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
“怎么会伤成这样?”顾笙忙让惜容拿来药膏,小心地涂在哥儿雪白的手腕上。
不多时,哥儿似乎感受到手腕上的凉意,身子轻轻动了动,随着小扇般的睫毛颤动,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张开,顾笙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哥儿似乎刚刚从疼痛中缓过来,他有些茫然地睁开眼,无助地看着陌生的房间。
随即目光转到睁大眼睛看着他的顾笙身上,顾笙见状忙将药端来,轻轻吹了吹,舀了一勺放在他唇边:“正好你醒了,快把药喝了,喝完再睡。”
哥儿虚弱地看着他,苍白的唇张了张,断断续续道:“...你...是子观...是,秦公子的朋友吗?”
顾笙只好诚实地说:“我是小舅舅外甥的夫郎。”
他关切道:“你不要害怕,现在你在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欺负你。”
哥儿听罢,艰难地朝他扬起一抹感激的笑意:“...是这样吗...谢谢你...”
话音刚落,便因过度惊惧和劳累,头一偏,睫毛垂落,整个人再次陷入无力的沉睡中。
......
入了夜以后,白日里的暖意褪去不少,微凉的夜风拂过院子里的银杏树,带动枝丫上的叶片簌簌作响,晏辞站在银杏树下用脚尖踢开路中间一块突兀的小石子,晚风将他额角的碎发吹乱。
他和秦子观两个男人也不方便在旁边照顾一个哥儿。顾笙便自告奋勇和苏合一起睡在主卧,若是苏合有什么事他好有个照应。
于是晏辞跟秦子观在另外一间刚收拾出来的偏房里挤了挤。
晏辞洗漱回屋的时候,正看到秦子观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他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的月亮,指尖却摆弄着一把明晃晃的雪刃。
那柄处镶嵌着墨蓝色宝石的西域风颇为明显的匕首被他拿在指尖,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挲着薄如蝉翼的刃面。
整个人浑身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气场。
晏辞见他这幅样子,心下一沉,无端想起在芳华楼时他看着薛檀的神情。
那眼神里是丝毫不掩饰的杀意,当时便看的他胆战心惊,并且直觉自己若是没拦住他,今晚芳华楼必有人要见血,到时候麻烦可就大了。
晏辞见他一直摆弄着那柄利刃,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于是随意拉了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忖度着如何开口。
他刚一坐下,一直没说话的秦子观忽然开口,声音仿佛因为在窗边坐了太久,被月辉镀上些许凉意:“不想问什么吗?”
晏辞抬眼:“...问什么?”
秦子观嗤笑一声,似乎在笑他的明知故问:“不问问我和他什么关系?”
晏辞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他并非特别好八卦的人,尤其是有些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问不问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于是他问:“你们认识很久了?”
若是只是浮于表面的欣赏琴曲,或是认识短短几月,断断不至于发生今晚的事,而且他看着那个叫苏合的哥儿的眼神——
出乎意料地秦子观低低笑了一声,声音随着入窗的夜风一起吹过来:“是啊,认识很久了。”
他盯着指尖的利刃,自顾自地开口:“他没在芳华楼之前我们就认识了,不过那时我们不是现在这样的关系,那时我们是知音,是挚友,是...”
他抬头看向院里银杏树的枝头,如漆的桃花眼里映着天上的一轮明月,他喉结微动,却是迟迟没有将后半句说出来。
晏辞看着他的样子,直觉他和苏合的关系明显比自己想的还要复杂。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定,秦子观认识苏合,认识的时候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早许多许多。
晏辞轻轻吸了吸鼻子,这里面的恩怨并非他一个外人能看懂的,于是他问了一个眼前需要解决的问题:“...你要拿他怎么办?”
秦子观闻言没有迟疑:“我在郊外有一处私宅,除了我没人知道。天一亮我就带他离开。”
“他现在的状态没法赶路。”
“明天芳华楼的人就会找过来。我不带他走,他会被他们带回去。我不会让他再回到那里。”
晏辞微微蹙眉,话虽如此,可是他们都知道,只要苏合的卖身契还在芳华楼,那他就是芳华楼的“私有财产”,他们今晚的所作所为,将芳华楼的花魁从楼里“掳”出来,此等举动就算被当成抢劫也不为过。
一个青楼的哥儿若想恢复清白之身,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自己攒一笔无法估量的巨额银子给老鸨,就算报答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但没有哪个老鸨会眼看着摇钱树离开,所以这笔银子无疑会非常巨大。其二便是找一个家财万贯的恩客,让他帮自己赎身,但是花魁的赎身银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晏辞相信秦家有足够的银两为他赎身,然而秦老夫人会同意吗?他大哥秦子诚会同意吗?
晏辞动了动指尖,到底没有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说出来:如果他真要那样做,叶臻怎么办?他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秦子观明显也想过这些问题。他再次开口语气里难得有些别扭,似乎非常不擅长用这种语气跟人说话:“所以...我要是有什么事,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他一下。”
晏辞一脸疑惑:什么叫“有什么事”?
你难不成打算去跟薛檀拼命?
第188章
胥州最繁华的酒楼。
掌柜和小二看着靠近街那侧的厢房里,小声地交头接耳议论着。
“都喝了快两个时辰了吧,怎么还没喝够?”
“没喝够还不好吗?你没看他们点的什么酒吗?这哪是什么客官,这分明是财神爷啊...”
晏辞微阖着眼坐在椅子上,面前几十两一坛的美酒被堆了一桌子。他用手撑着脑袋,光闻着空气里的酒味他就已经要醉得睡过去了。
秦子观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我就知道他会断了我的银钱。”
他攥着杯子的手骨节发白:“还好我回府之前,提前取了一千两出来。”
晏辞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默默在心里想:你都被断银了,还跑这里喝酒?真是没穷过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晏辞打算睡一会儿时,秦子观随意从怀里抽出了几张银票甩给一旁候着店小二,然后将剩下那一叠银票往晏辞面前一放。
晏辞被声音惊醒,狐疑地看向他。
秦子观朝他扬了扬下巴:“你把这些收好。”
晏辞:“...”
秦子观拿起酒杯:“他顶多关我一个月,这些银子算是我给你的谢礼。”
晏辞扶额。
他默然片刻,决定还是劝一劝他:“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秦子观冷声道:“我不回。”
晏辞默默在心里叹气,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秦子观侧头看着已经到了酒楼楼下的秦家家丁,眸色一沉:“他醒了吗?”
晏辞知道他说的是苏合:“早上的时候醒过一次,不过又睡下了。”
秦子观没再说话,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而后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即站起身。
晏辞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了下面的人,秦子观朝着楼梯口走去,他侧了侧头对晏辞道:“那些银票你收好,这些时日花在苏合身上的用度都用那些抵。”
他顿了顿:“尽快在秦家的人来找他之前把他送走,拜托你了。”
晏辞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不一会楼下就传来“二公子,老爷让您立刻回府”的声音。晏辞坐在窗边,看着秦家的马车离开,等到秦家的人消失在街口,他的目光才转向桌子上的一叠银票。
他伸手将银票揣到怀里,也起身离开。
...
今天早上的时候,隔壁院里养的鸡还没叫,他睡眼惺忪地被秦子观拽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睁眼在黑暗里摸索了半天才下床。
第2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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