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晚上要敞开肚子吃山珍海味,江蓠只用了碗红枣桂圆粥、几条蒸素春卷,沐浴后坐在妆台前,点上苏合香,慢悠悠地挑着首饰。
自打来了京城,她头次去别人府上做客,去的还是第一等候爵的府邸,不能不精心打扮一番。郡主做生日,宗室里辈分最高的大长公主定要露面,听说还有位公主要来,若是穿戴太简单,不免失了礼数。
江蓠拿篦子梳着头,楚青崖就在一旁看着,拈起一缕柔顺的黑发,认真建议:“你绾那单螺髻好看,插着玉兰花的钗子,很是清雅。”
她权当耳旁风,嫌弃地扯回他手里的头发,令春燕挽了个随云髻,用金丝缀玉的步摇插在髻上,又配了根镶红珊瑚的簪子、两支云母粉蝶珠花,脑后留一束发辫垂下来,用红绦子系了。
“怎不全都挽上去?”楚青崖问。
江蓠扶住额,“你不懂就别说话……我全都挽上去,插个素簪子,那是去给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过生日吗?那叫去庙里上香。嫁了人才梳妇人髻,这样梳别人不会问。”
她在国子监里可没说自己是一品诰命夫人,否则这个学是上不成了。
铜镜里映出他耷拉的嘴角,江蓠伸手摸摸他滑溜溜的发丝,抓着摇了摇,“你去给我找套裙子好不好?晚上不是很有兴致么。”
他披着宽松的中衣,打开一人高的橱柜,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你衣裳怎如此多?新做的?”
“来京城没做过呀,都是娘给我带来的,还有些姐姐穿的。”江蓠斜睨着他,“这就叫多了?春夏天轻薄的衣裳都收起来了,这些是冷天穿的。”
楚青崖只听到个“冷天穿的”,那必然有绵裤,在里头找了一阵,终于扒拉出一条半新不旧的靛蓝色绸裤子,摸上去夹层里是蚕丝。
“这个暖和。”他把裤子搭在绣墩上,继续找裙子和袄子,不多时便堆了一床衣物,站在床边精益求精地挑选起来。
江蓠给他找了件事做,自己乐得清净,呵开鱼胶,在眉心贴了朵朱红的海棠花钿,又从妆奁里拿出一对光润的珍珠坠子,调了银圈松紧,挂在耳轮上,最后用指甲挑了一丁点胭脂,在唇上涂了抹若有若无的艳色。
这颗脑袋是打理完毕了,一回头,楚青崖两只手拎着裙子站在身后,嘴角挂着笑,摇着一条看不见的尾巴。
她叫丫鬟退下,站起来接过衣裙,看到上头的花纹,眉头就蹙起来。
“你挑的这是什么……”
楚青崖得意道:“你头上戴红的金的,我就找了红的金的,穿上肯定好看。”
江蓠左手是山茶红石榴提花缎的百褶裙,右手是螽斯攀寿桃的大红织金绣腰襦,真是欲哭无泪。
就知道这男人一点用都没有,谁要穿个蝈蝈在身上啊!
“楚大人,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求子心切?又是蝈蝈又是石榴,干脆把披风也换成葡萄莲蓬得了,谁家未出阁的女孩儿穿这些串门。”
楚青崖好不容易才挑出几个漂亮花纹,被她这样一说,就很丢面子,“那你自己挑,干什么还使唤我。”
江蓠把衣裙都放回橱子,把昨日挑好的翻出来,碎碎念:“都给你扒拉到顶下面去了。”
他赌气坐下喝茶,看她一件件套上,还多嘴:“把绵裤穿上。”
裤子裤子裤子……他干脆娶了大绵裤算了。
江蓠不情不愿地系好裤腰带,把裙子罩在外面,一颗颗扣上袄子的盘花扣,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怎么样?”
楚青崖端茶的手在空中顿住,过了须臾,才沮丧地道:“真的不能穿蝈蝈石榴葡萄莲蓬纹么?”
江蓠没理他,拿起衣桁上挂着的藕合色暗花缎披风,往身上一披,对镜看了看,满意地点了下头,在腰间系了枚白玉环。
这样看起来,就像那么回事了,从头到脚没有过于名贵的物件,不喧宾夺主。
一双手骤然从身后环抱住她的腰,温热的呼吸喷在脖子上,微微地痒。
楚青崖用嘴唇蹭着她光洁的皮肤,嗅着她身上的馨香,低低道:“能不能不去他家?就在这陪我,我……给你画画儿,你不是怨我毁了你的画像么?”
疏淡的天光透过窗格,将人影投在山水绣屏上,乌啼月落,雪满江洲,岸边迎风生出一株亭亭的兰草。
镜中人眸剪秋水,千斛明珠觉未多,眉如翠羽,月照春山雾朦胧。远观之时,只见云鬓步摇飞流星,额间海棠点朱颜,桃红云锦围素腰,雪青缎裙织蝴蝶,端的是玉树流光,翩翩婉婉,道不尽的袅娜绰约。
楚青崖揽着她,附耳道:“‘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夫人当得这句好词。”
他的唇印在颈侧,将将要吮下去,江蓠用力推开他,埋怨道:“哪家立春风的千金小姐穿大绵裤!”
娉婷静好的美人顷刻间消散了。
“真的不能留下来陪我?”楚青崖望着她,眸光闪动。
江蓠怕他又要胡闹,及时唤春燕进来,让她换身整齐衣服,然后去阿芷房里看看,今晚她们三人都要去。
“请柬都收了,不去怎么行?昨晚不是陪你了吗,你这人怎么都不知足。”她脸上一热,小声咕哝,“让你戴张面具一起去,你又不肯,还想把我关在家里,烦人。”
楚青崖拉下脸,“我去干什么,藏在侯府用金砖砌的马厩里看你和他谈笑风生?你把我那官帽刷绿了带去,就当是我去了。”
江蓠收拾着褡裢中的东西,抽空瞟他一眼,“你要是不放心——”
他以为她会发个誓,结果她接道:“——就把我休了得了,我爱上哪去上哪去。”
随后拉起他的爪子,敷衍地亲了一下,“这样好了吧?”
收拾完就挎起褡裢,高高兴兴出了屋。
楚青崖哼了声,“这点小恩小惠……”
她的身影经过窗前,他探了个头,喊道:“晚上一定回来!要敢留在他府上过夜,我明儿就找个由头带人抄家去!”
冬季太阳落得早,酉时西边红霞漫天,烧得金云翻卷,倒不觉天寒地冻。
靖武侯府在北城东边,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在巷子外堵住了。今日嘉惠郡主十六岁生辰,前来贺寿的贵人足有三十多家,其中还有长公主凤驾,文武官员的家眷们在巷口等贵宾先入,用了不少时候。
江蓠和阿芷在车中耐心等着,春燕下去看,回来禀报:“来的都是女客,府门前有专人搜兵器,侍卫不能进,侍女可以。”
这时缁衣卫装扮成的车夫道:“夫人和小姐先进去,我们几个想个法子混入。靖武侯早年是带兵的,府上养着些武艺高强的护卫,不好对付。”
江蓠道:“春燕也会些功夫,再说郡主和长公主在的地方,肯定防护周密,你们藏在暗处,指不定被当成刺客发现了,那时我也不好解释为何带着宫里的侍卫。你们干脆就在外头等着,我们最迟亥时出来。”
车夫想了想,“这样我们不好和大人交差,不如和府卫打个招呼,说是保护夫人的亲妹妹,他们会卖我们这个面子的。”
江蓠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下人有他们的差事要做,“那也成。”
车夫还想说话,前面的车子动了,他驱马跟上去,看到两个魁梧的家丁走过来,目露精光,显然是练家子。
排到府门口,春燕递上请柬,管事一看字迹,慇勤地把三人引入。绕过一扇琉璃照壁,院中华灯高照,琼枝吐葩,捧着香花瓜果的侍女穿梭在游廊里,梳着飞仙髻,彩袖飘飘,让人疑入瑶池阆苑。
不同于新修的尚书府,这里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每走一步都有从未见过的奢华景物。
江蓠算是开了眼,也只有这种家境下养出来的人物,从小看厌了奇珍异宝金银锦绣,才会真正想找点功名利禄之外的事情做。
来到郡主住的秋水苑,天色已黑下来,皓月初升。
还没跨进门槛,就听见主屋一片嬉闹,女孩子们娇俏的笑语几乎要把房顶掀翻,江蓠带着阿芷一进去,坐在榻上的薛白露就兴冲冲地朝她招手:
“岘玉姐姐,过来坐呀,这儿有松仁糖你吃不吃?”
榻上挤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都是关系极亲厚的,你挨着我我挨着你,要么在叽叽喳喳地聊八卦,要么在翻花绳玩投壶,一点礼数也不讲了。房里乱七八糟,堆着拆开的礼盒,散着玉壶羽箭,挂着花花绿绿的新衣裳,桌上的渣斗里全是瓜子壳橘子皮,一个侍女蹲在地上收拾,另一个端着精致糕点给众人品尝,几只纤纤玉手一拂,眨眼间盘子就光了。
江蓠好不容易捡了张没放东西的板凳坐,脱下披风给春燕,让她同侯府的侍女们一道下去,趁机学一学大户人家的规矩,笑道:“你一说松仁糖,我这小妹就要流口水了,我倒不爱吃那个,甜腻腻的。”
阿芷捧着准备好的礼盒,笑盈盈地跑过去,薛白露干脆把装糖的盘子给她了,“这是你们送我的生辰礼呀,费心了!”
她迫不及待的打开,其他姑娘也凑过来看,眼睛都一亮:“好可爱的小兔子!还在捣药呢!”
“白露,你哥哥是不是也送了一对玉雕兔子?”有人问。
“是呀,他去万兴玉器铺叫老板做的,就放在那儿呢!”薛白露指向书房里,桌上赫然放着一只打开的银匣子,“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送的这个,胖嘟嘟的。”
江蓠笑道:“好巧,我也是在那家玉器铺买的,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没想到这铺子好大名气,连薛先生都亲自上门。”
一个姑娘嗑着瓜子道:“你不知道,玉器铺的王老板是侯府总管的亲弟弟,以前常来走动,小侯爷行冠礼的时候,他们送了一株好大的玉树,放在庭院里,我不过好奇摸了一下,就被我娘打了手。”
“是呀,不过自从母亲生病,王老板就很少来了,总管一年也见不到一面,都陪着母亲住在佛寺里。”
薛白露的语气低落下来,“我小时候可喜欢跟王伯伯玩儿了,七岁生辰他还送了我一只小灰兔,从山里抓来活蹦乱跳的,结果养了才一个月就死了!母亲说不吉利,我还不信,结果那年秋天我们家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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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开始走紧凑的剧情。
“千斛明珠觉未多”、“妆罢立春风”是晏几道的词,“眉如翠羽”是宋玉的赋,“玉树流光”是陈叔宝的曲。其他自己瞎写的。
主人出门去party,狗狗无聊,狗狗生气,狗狗要拆家!
第48章 生辰宴
江蓠知道她说的是靖武侯丢了兵符的事,宽慰道:“都过去了,你哥哥高中探花,又在国子监里教书,将来桃李满天下,侯府不愁名声。”
薛白露老成地叹气,“我瞧他是不想管府里的事,所以才去教书的……他今天算给足我面子了,请柬是他定的制式,宴席是他吩咐做的酒菜,戏班子是他请的,护卫和丫头也是他事先调教的,我就原谅他昨天逼我去考试了!”
小姑娘们都笑:“历来一大家子都是主母操持,可侯爷和殿下都带病,府里又没个姨娘,你要是有嫂子,哪轮到小侯爷做这些?你也看着学学,等嫁出去了,你哥哥再教你也来不及了!”
薛白露哼了声,“长幼有序,他先娶了嫂子再说,我可不想嫁人。嫁了人,就没法去外头读书了,岘玉姐姐,你说是不是?”
江蓠心虚了,当面骗人不好,说实话更不行,只道:“其实也不一定。你还小,你家里舍不得把你这么早嫁出去的。方才钟敲了第二遍,咱们什么时候去拜见你母亲?”
薛白露跳下榻,抖了抖裙子上的糕点渣渣,“差点误了时辰,容我去换件衣裳。”
她从新衣服里拿了一件,带着几名侍女到里间,足足过了一盏茶才出来,脸上添了新妆,乌黑的高髻簪着碧玉鸾,插着点翠鎏金的篦子,特意戴了一只嵌有佛教七宝的华胜,配着石青的妆花缎袄子和草绿色织蜻蜓的缂丝裙,煞是清新明媚,鲜妍动人。
众人都道郡主打扮得好,衬着柳眉杏眼,真真是韶光盎然春风拂面,又比平日多了分庄重。
行将出门披上狐裘时,她却朝江蓠望了眼,羡慕地夸道:“岘玉姐姐,你今天真好看,廊上灯一照,就看出你和旁人不同了。”
江蓠笑道:“我比不得你天生贵气,只能靠衣装,要么我换身粗布衣裳给你当丫头?”
薛白露摇头,“你就是穿粗布衣裳,也有一股子书卷气,看起来考试就能考得好。我嘛,只能穿得乖巧文静点,让母亲开心。”
有小姑娘多嘴道:“正是呢,她进来的时候,我还当是宫里哪个女官来了,原来是和你一起在国子监上学的姐姐。我就喜欢和漂亮姐姐一起待着!”
薛白露拉着江蓠的手,“就是就是,男人觉得好看的不一定好看,但咱们觉得好看的,那一定好看。”
女孩子们出了秋水苑,都收敛不少,个个恪守规矩迈着小步子,走到二进院子已快酉正了。
侯府里主子少,各有各的宽敞院子住着,府上逢年过节摆酒,都在玉勒堂,是个三间的轩敞大屋,屋前有假山水池,种着奇花异草。堂内坐着的大多是女眷,有老有少,和郡主不太熟,也有与侯府关系好的外男,见主人来了,都站起来行礼。
最上头两个座位是靖武侯和安阳大长公主的,左右首相对的分别是小侯爷和郡主的位子。江蓠坐在右边第二列,与薛白露中间隔了几人,和阿芷共用一张紫檀桌,春燕和一个侯府的丫头站在后面侍奉。
高烛如星,暖香缭绕,宾客们一片欢声笑语,等到外头通报了一声,屋里立刻安静下来,只见八个宫装侍女手捧香花玉盆,引着姗姗来迟的大长公主入内。
江蓠前面坐了魁梧的一家三口,挡住了视线,又不好伸长脖子看,只在大长公主进门时远远瞧了一眼。她穿着绣纹繁复的朱红色吉服,由贴身侍女搀扶着,行动似弱柳扶风,秀雅端丽的面容比起永州初见时更加苍白,但唇角带着柔和的笑意,望之亲切。她身后还跟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宫装少女,芙蓉面薄施脂粉,不仅眉眼生得和大长公主有几分相似,柔弱纤秀的气质也如出一辙,云鬓戴了支金光闪耀的凤钗,狐裘下的吉服是杏红色,绣着大朵的宝相花。
想必这就是传闻中的清河长公主了,自从她父亲献宗皇帝死后就深居简出,少有交际。
姑侄二人落座后,众人皆行拜礼。一个面白无须、穿赭色长衫的男人在主座旁客气地笑道:“殿下请诸位起来,今日是咱们家小郡主的生辰,一切由她做主。殿下凤体违和,以茶代酒饮过一轮便得回去,诸位莫怪。”
他一扬手,乐师们在屏风后奏起丝竹管弦,十几个长袖舞姬从殿外鱼贯而入。薛白露来到母亲身边,举着酒杯说了几句场面话,她伶牙俐齿的,也不摆架子,三言两语逗得大家发笑,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开了宴后,侍女们端着瓷盘上菜,谈话声渐渐响了起来。江蓠看上头主位空了一个,和邻座的小姑娘低声聊着天,她也是刚才在秋水苑里玩的,对侯府很熟悉。
“侯爷在玉杯斋养病,不能下榻,殿下回府后都是亲自照料。这会儿她来赴宴,玉杯斋不能没人,所以世子正在那边服侍侯爷用晚饭,等下就过来。殿下身边说话的那位就是王兴总管,是她从宫里带来的陪嫁,她病了这些年,王总管也不管府上的事了,专伺候她。”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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