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泓上人缓缓摇头,面上有说不出的沉痛之意,低声道:“随他去吧,那也是你普智师叔最后遗愿。世事多苦,又有几人能看得开呢?阿弥陀佛……”
他轻轻合十,默默诵念,房间之中,瞬间寂静下来。
静得可怕!
第146章 化解
悠悠晨钟,沉沉暮鼓,须弥山沐浴在缥缈云气之中,从初升的旭日到傍晚的残阳,天际风云变幻,白云苍狗滚滚而过,时光终究不曾为任何人而停留。
天音寺雄伟壮丽,雄峙于须弥山上,仿佛一位慈悲的巨人望着世间,无数的凡人在清晨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对着佛庙殿堂里的神像顶礼膜拜,诉说着自己的心愿,企求着神明保佑。
千万人来了、相聚,万千人散了、离别。
一日复一日,不变的只有那庙中神佛金身神像,殿堂前不灭明灯,袅袅烟火,看尽了世事沧桑。
鬼厉,又或是当年的张小凡,再一次进入普智神僧法身遗体所在的那间小屋,又过去了一日一夜。在这期间,那个小屋之中没有丝毫的动静。
普泓上人到屋外小庭院中驻足良久,又默不作声地离开。只有法相自从鬼厉进入那个房间之后,就一直站在屋外庭院之中,出人意料地耐心守候着。
残阳如血,映红了西边天际的晚霞,远远望去,云彩的边缘上似还有一层细细的金光,十分美丽。天地美景有时本在身边,只在你看与不看,有心与否。
法相眺望远方晚霞,怔怔出神,站了一日一夜的他,清秀的脸上似乎没有丝毫疲倦之意,反是清澈目光之中,闪烁着深邃微光。
“你在看什么?”突然一个声音从他身边响了起来,法相从自己思潮中醒来,见是普泓上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到这个庭院里,正站在自己身旁看着自己。
法相合十答道:“回禀师父,弟子眺望西天晚霞,忽有所悟,乃至出神,不知师父到来,失礼了。”
普泓上人微笑道:“区区俗礼不必在意,倒不知你从那西天晚霞之中,悟出了什么?”
法相微一沉吟,道:“弟子在此站立一日一夜,夜观繁星日见青天,至此刻繁华消退旭日西沉,只残留些许余光照耀晚霞。不知不觉心头竟有悲伤,人生如此,光阴如此,天地万物尽数如此,弟子一时竟不知生在这天地之间,如此渺小似沧海一粟,生有何意?”
普泓上人点头道:“这天地万物,皆有其本身命数,虽千变万化终有不可违逆天命之道。你能从这日升日沉间领悟到这一层道理,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法相恭恭敬敬向普泓上人行了一礼,道:“多谢师父夸奖,弟子不敢当。只是弟子虽然稍有所悟,心头之惑反而更大。弟子不解,既然天命已定,万物终究凋谢,这无数世人忙碌一生,纠缠于人世恩怨情爱,却是为何?我佛说普度众生,众生亦皆可度化,但众生却未必愿为我佛所度,这又为何?难道佛说西天极乐世界,无怨无恨无情无欲,竟不能吸引这芸芸众生吗?弟子愚昧,请师尊指点。”
说罢,法相低下头去,合十念佛。
普泓上人注视法相许久,缓缓点头,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却没有立刻回答,反是看向法相刚才所眺望之西天晚霞,注目片刻之后,道:“你刚才所看的,可是这西天晚霞?”
法相道:“是,弟子见这时光飞逝,旭日西沉,光阴不再,心头悲伤困惑,所以请问师父。”
普泓上人微笑道:“再过片刻,这残阳就要完全落山了,到那个时候,便是连这晚霞,也是看不到的。”
法相微感困惑,不知普泓上人所言何意,只得应了一声,道:“不错。”
普泓上人看着西天天际,只见那残阳缓缓落下,天空中越来越暗,暮色渐临,淡然道:“夕阳无情,挽留不得。但是明日一早,你是否还能看到这初升之日呢?”
法相身躯一震,心头若有所动,一时竟不能言语,面上有思索之色。
普泓上人回头看着法相,再不言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终究完全落山。过不多时,只见一轮明月缓缓从东天升上,月华如水,耀耀清辉,洒向人间。
夜幕中,月光下的天音寺清幽安宁,虽不复白日里繁华热闹,却另有种静默幽清的美丽。
而须弥山顶小天音寺里,那个小小庭院之中,师徒二人一言不发,安静地站在庭院里,在轻轻吹过的山风中,静静地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看到月近中天,安静的小院之内,忽然传来一阵轻笑声。
法相面有喜悦之色,踏前几步,走到小院正中,仰天望月,只见月华耀眼,直洒在他月白僧袍之上,直如霜雪一般。
法相大笑,旋转过身来,向一直微笑站在旁边的普泓上人跪下,合十行礼道:“多谢师父指点,弟子悟了。”
普泓上人眼中满是欣慰之色,此刻望着跪在身前的徒儿,纵然他早已是修行到了宠辱不惊的境界,脸上也一样浮现出真心欢喜的神情。他伸手轻轻抚摸法相头顶,连说了三字,道:“好!好!好!
“你天资聪颖,世所罕见,但更紧要的却是你对佛学佛理,另有一层慧心。当年我们四个师兄弟中,其实是以你普智师叔最为聪慧,可惜他虽聪明,却是走错了路,耽误了佛学,妄求什么长生,终于落得一个不堪下场。你今日能悟,是你之福,亦是我天音寺之福啊。”
法相一怔,抬头向普泓上人望去,道:“师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弟子不大明白。”
普泓上人摇了摇头,先是伸手将法相搀扶起来,道:“这些年来,为师日夜耽于俗务,以至于佛学体悟停滞不前,偏偏枉当这俗世虚名,半世争斗,竟无法舍去。当年你普智师叔去世之后,为师便有隐世之心,无奈门下无人。这祖师基业虽是身外之物,但终不能轻易舍弃。如今有了你,为师便可放心去了。”
法相大惊,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普泓上人拦住,道:“此事并不急于一时,你也不必着急。”
法相眼含泪光站到一旁,普泓上人仰首看天,只见月光通透,凄清美丽,他眺望良久,忽然道:“我们进去看看那位张施主吧。”
法相一怔,道:“什么?”
普泓上人淡淡道:“是非曲直,恩怨情仇,不管如何,终究是要有个结果的。”说罢,他便向着那间小屋走去,法相跟在他的背后,看着那扇越来越近的门户,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些紧张起来。
一日一夜了,在那其中,面对着普智师叔,鬼厉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又会干些什么呢?
……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面,依旧闪烁着玉冰盘那银色的光芒。
什么都没有发生。
普智法身依旧盘坐在玉冰盘上。而在他的对面,鬼厉,又或是张小凡,盘膝坐着,背对普泓上人和法相,默默凝视着那微光之中的普智面容。
普泓上人深深呼吸,正想开口说话,忽然感觉身后动静,转头一看,却是法相轻拉他的袖袍,看见普泓上人转过头来之后,他以目示意,却是向着鬼厉身下。
普泓上人转头看去,不禁眉头一皱:只见这屋中一切都未见变化,唯独在鬼厉盘坐之地,周围三尺范围内青砖地面尽数龟裂,密密麻麻的细缝爬满了他周围地面,越靠近他的身躯,细缝就越是密集,在他身前一尺范围之内时,所有的青砖已经不再龟裂,而是完全成为粉末状。
这一日一夜里,谁也不知道在鬼厉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普泓上人缓缓走到鬼厉身前,向他身前地面看了一眼,用平和的声音,道:“施主,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日一夜,可想清楚了?”
鬼厉慢慢地将目光从普智法身上收了回来,看向普泓上人。普泓上人心头一振,只见鬼厉面容惨白,容颜疲倦,虽是在这里不过坐了一日一夜,却仿佛面有风尘沧桑,已经历了人世百年。
普泓上人合十,轻轻诵念道:“阿弥陀佛!”
鬼厉缓缓站起身来,但起身之际,忽地身体一颤,竟有些立足不稳。法相与普泓都是眉头一皱。法相正想上前搀扶的时候,鬼厉却已经重新站稳了身子,深深吸气,然后再一次站直了身体,面对着普泓上人。
一看便知他身体虚弱,但不知为何,此刻的他,却仿佛如须弥山一般魁梧坚忍。
“大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普泓上人合十道:“是,张施主有何吩咐?”
“亡者入土为安,你将他……普智师父的法身,火化安葬了吧!”
普泓上人与法相同时身体一震,望向鬼厉。片刻之后,普泓上人长叹一声,似唏嘘不已,低声道:“施主你看开了吗?”
鬼厉惨然一笑,向盘坐在微光之中的普智望了一眼,面上肌肉绷紧又放松,缓缓道:“我与这位大师当年不过一夜之缘,却曾经跪拜在他身前,心甘情愿地向他叩头,唤他‘师父’。他救过我,也害了我,但无他便无我,死者已矣。我虽不是佛门弟子,也素知佛家最看重转生,他临死也不肯入土,可知他心中悔恨……”
冰凉的气息,隐隐约约从他手边散发了出来,普泓上人与法相几乎同时都感觉到了,那一股澎湃的诡异妖力:“噬血珠妖力戾气之烈,这些年来我深有所感,也明白了当年情由。”说到这里,鬼厉慢慢转过身去,向着门外走去,不时发出一两声咳嗽。
普泓上人与法相同时在他身后,对着他的背影合十念佛。普泓上人道:“张施主宅心仁厚,感天动地,老衲在这里替过世的不肖师弟普智谢过施主了。老衲谨遵施主吩咐,稍后就行法事火化师弟法身,加以安葬。只不知在此之前,施主可还有什么交代吗?”
鬼厉此刻已经走到了门口,手向着门扉伸去,但片刻之后,他停顿了下来,整个人好像僵在那里。普泓上人和法相都不知他的心意,一时都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鬼厉缓缓转过身子,又一次看到了那张苍老而痛苦的脸庞。这张容颜,他一生不过见到两次,十数年岁月光阴,刹那间都涌上心头。
最后,却终究只剩下了那个风急雨骤的夜晚,他在自己面前慈祥平和的笑容。
他是鬼厉,又或是张小凡,谁又知道呢?
又有谁在乎?
“噗!”
那个男子就在那门口处,向着那个盘坐在微光玉冰盘间,一世痛苦的法身遗骸,一如当年那个少年般,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然后,他抬头,肃容,面上有深深不尽的伤痛之意,道:“师父……”
……
静默一片!
“师父,您……安息吧!”
他低声说道,然后站起身子,再不多言,转身打开门扉,走了出去。
修行如普泓、法相,一时也愕然无言,只看着鬼厉走出了这间小屋。一片静默中,法相叹息一声,道:“他、他实在是有大智大慧,大仁慈悲心啊!真是世间奇男子,阿弥陀佛……”
普泓上人转过身子,看着普智法身,半晌合十道:“师弟,你终于可以安……咦?”
普泓上人一声微带讶异的惊呼,令法相也吃了一惊,连忙顺着普泓上人的目光看去,顿时也是身躯为之一震,满面诧异之色。
只见盘坐在玉冰盘上的普智法身,此刻赫然已经发生了变化:在点点如霜似雪的银白微光中,普智法身竟然如沙石风化成粉,一点一点化为细微得肉眼几乎难以看见的尘埃,徐徐落下。而在他苍老的容颜之上,不知怎么,原有的那一丝痛苦之色竟然化开不见,反似露出了一丝欣慰笑容。
眼看这风化速度越来越快,法智的整个身躯即将消失,普泓上人眼角含泪,合十道:“师弟,师弟,你心愿已了,师兄亦代你高兴。从今后佛海无边,你自己保重吧。”
普智法身迅速风化,终于尽数化作白色粉尘,在玉冰盘散发出来的银白色微光中,缓缓落下。也就在这个时候,玉冰盘随着那些粉尘落下之后,法宝陡然豪光大盛,紧闭的小屋之中,竟是突然有种莫名之力,吹起了风。
冥冥远处,仿佛有佛家梵唱,幽幽传来。
玉冰盘光辉越来越亮,小屋中风速也越来越快,普泓与法相二人的僧袍都被刮得猎猎作响,二人相顾骇然。突然,玉冰盘上发出一声轻锐呼啸,豪光暴涨,无数粉尘浸在霜雪一般的微光中,向着四面八方飞扬出去!
“轰!”
尘土飞扬,随即被巨大耀眼光辉盖过,这个小屋四周的墙壁瞬间被玉冰盘奇异光辉摧毁,再不留丝毫痕迹,只见月华高照,清辉如雪,倒映这山巅峰顶。寂寂人间,竟有这般奇异景象!
玉冰盘在一片豪光之中,从原地缓缓升起,在这异宝旁边,银白色的粉末飞尘飞舞,若有灵性般追随而来。原来的屋外庭院里,鬼厉默然站在其中,仰首看天,满面泪痕。
玉冰盘自行飞来,绕着鬼厉身体飞舞三圈,最后停留在鬼厉面前。
鬼厉凝视着点点烟尘,紧咬牙关,几乎不能自已。
随后,在那个几乎凝固的光辉里,天上人间凄清美丽的夜色中,玉冰盘发出一声轻轻声响,如断冰削雪,清音回荡。在鬼厉的面前,这异宝同样化为无数粉末烟尘,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如缤纷落雪,灿烂夺目。
远处,山风吹来,无数烟尘随风飘起,在半空中飘飘洒洒,被风儿带向远方,终于渐渐消失不见了……
第147章 无字玉璧
悠悠钟声又一次在须弥山上回荡,宣告着新的一天开始。
朝阳升起时,已经有许多百姓沿着山路向那座雄伟的寺庙行去。他们多半提着香烛祭品,满面虔诚,其中还有带着孩子一起前来朝拜的,在这山路上蹦跳跑动,欢声笑语不时传来。
晨雾将散未散,流连在天音寺外,空气中有些潮湿润气。早起的僧人做好早课,打扫庭院,将昨夜掉落的树叶轻轻扫在一旁。
天音寺肃穆宁静,花草清香随风吹过,一片安宁景象。
钟声飘荡,指引着山下之人,也盘旋在寺庙中唤醒了沉睡的人。
鬼厉从睡眠中缓缓醒来。
有多久,没有这样安心入睡,平静醒来?便是在睡梦之中,他也安宁无比,连梦寐也没有,只是沉眠,安静地沉眠。
第1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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