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震惊到说不出话。
对于母亲来说,对于阿芙来说,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萧美人有孕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了各处。
中常侍奉命前来,见过礼,禀告太皇太后,“王美人生产,萧美人有喜,陛下已着尚书郎拟定诏书,不日会将王美人与萧美人同晋为夫人”。
太皇太后听了略微有些不满,“进封是应当的,阿芙出身贵重,一入宫封为美人已是委屈,趁此机会不如直接升为婕妤”,邓家的女儿一入宫便封为了夫人,太皇太后一直心有怨言,如今阿芙有了身孕,倒是个名正言顺找回面子的机会。
二品婕妤,宫里只能有一个,并且大成朝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常以婕妤迁为皇后,她为皇后之前,也曾做过几个月的婕妤。
她沉默着,坐在太皇太后身旁,垂首抚着裙裾的褶皱,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他不着痕迹扫了她一眼,躬身回话,道:“陛下的意思是,等到萧美人生产将会另行封赏”。
太皇太后的脸色这才稍稍好转。
从长信宫里出来,她并未坐车,而是一路往回走,遇见她的每个宫人都在向她道喜,她都微微笑着颔首,心里却是麻木的。
中常侍还站在阁道上,见她过来,行礼,她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从他身旁走过。
他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却什么都不说。
等走到一处寂静无人的回廊,她的胳膊被人扯住,她先是一愣,猛然回头,好半天才认出来似的,如梦初醒。
她举目四望,空旷无人的长廊里,只有他跟自己,“婵娟呢?其他人呢?我怎么在这儿?这儿是哪儿?”
他眼神暗示她看看前面。
前头的殿宇破败不堪,宫墙外长了许多半人高的野草,宫门斑驳,漆皮剥落,正上方的牌匾也因年代久远,字迹模糊了,一切的一切都与这富丽堂皇的未央宫格格不入。
一阵风吹过,她忍不住打个寒战,分明已经四月天,又艳阳高照,怎么还这么冷。她正满腹疑问,他开口了,神情语气都有些沉重,“这里就是霜华殿”。
她心里一惊,想起了宋美人,诧异自己怎么无知无觉地走到了这里,难道是冥冥中自有指引?
她心里一慌,转身就要走,却被他拦下,“娘娘怎么了?跟丢了魂儿似的”。
她细长的双眉一皱:“你一直跟着我?”
他面色沉静,看着她点点头。
她不快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没回话,观察着她的神色,问:“魂不守舍的,连走岔了路都没发现,不高兴了?”
“什么不高兴?”她若无其事,斜斜看着他,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似的。
他嘴角一扯,忍不住走得更近些,略低下头,“娘娘何必在我面前演戏”。
闻言,她肃然,“哦?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不高兴?”
“是因为萧美人有孕的事,还是因为娘娘发觉自己被骗了?或者说是都有?”
他那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的样子,让她更加心烦,她甩开他的手,走到一旁,努力平复心绪,道:“与你有何相干?”
“是与我无关”,他淡然一笑,默默走到她身旁,“可我也忍不住要为娘娘担心,论心机手段,娘娘都不是萧美人的对手,娘娘把这样一个人当作救命稻草,实非明智之举,小心一招不慎,反受其害”。
她斜乜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转过脸去面对她,“萧美人入宫,已经板上钉钉,娘娘自知无力改变,只能接受,还臆想做个顺水人情,让陛下高看娘娘一眼,让萧家对娘娘心怀愧疚,我猜的对么?”
她不意外被他看穿心思,不以为意道:“不行么?”
“当然可以,娘娘比以前多了层考虑,这是好事”,他笑,“只是娘娘千算万算,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娘娘的盘算都在萧美人的盘算之中。娘娘一心算计着萧美人进宫能给自己带来便宜,却不知自己只是做了萧美人的垫脚石”。
他欲抑先扬,耍得一副好心机,她嗤之以鼻,“我与阿芙是亲姐妹,我帮她也是在帮我自己,都是为着陛下,为着萧家,何来垫脚石一说”。
他笑得讳莫如深,“亲姐妹?那萧美人怎么连有身孕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娘娘?今日也是绕过娘娘直接去跟太皇太后说的?怎么,是怕娘娘先知道了,会哭会闹?”
“亲姐妹?亲姐妹就能毫无芥蒂地分享一个男人?娘娘不也是嫉妒萧美人的吗?难道只有娘娘有嫉妒心?娘娘察觉不出萧美人入宫后对娘娘的冷落?”
她紧咬着嘴唇,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萧美人入宫这些日子了,可曾替娘娘说过好话?陛下可有去过椒房殿?”
“阿芙入宫时日尚浅,陛下什么性子你比我了解,就算阿芙肯说,陛下也未必肯听…”
他哑然失笑,幽幽叹气,“入宫时日尚浅,还是舍不得把陛下让给娘娘?明明已身怀有孕,还每每留陛下在披香殿,是何缘故?”
看着她的不忿神色,他顿了下,问:“娘娘以为萧美人是何时开始与陛下来往的?”说着负手矮下身子,与她视线齐平:“上元节?”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上元节,可…,她眼神飘飘忽忽,不敢肯定。
他直起腰身,“去年岁末陛下去骊山温泉宫并未带任何美人随行,娘娘都不好奇月余的时间是何人伴驾?”
她张口结舌,愣在原处,片刻之后,才缓过神来,侧身抬手扶住廊柱,指甲抠得漆皮吱嘎作响,猜测归猜测,可真的验证了,她心如刀割。
嘴唇被咬得发白,脑子乱成一团麻,这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被蒙在鼓里,阿芙啊阿芙,你可真沉得住气。
“娘娘一直以为是我在帮着萧美人,其实呢?这些都只不过是萧美人的盘算,你,我,都不过是萧美人的棋子”
她心上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心口疼得厉害,但她嘴上人仍是要强,“是又如何?阿芙不入宫难道陛下就不会宠幸旁人了么?”
“谁还没点私心?”
“阿芙得宠诞下皇子,对我来说,也不是坏事”
她拼命要维持的体面,实在是不堪一击,他真的要开始同情她了。
他颇有深意看她一眼,“若是萧美人向娘娘要皇后之位,娘娘也肯给么?”
“萧美人如今身怀有孕又得陛下宠爱,诞下皇子是迟早的事情,有道是,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萧美人一朝得子,就有可能获封为太子,到时候,萧美人会甘心将孩子交给娘娘抚养,甘心屈居于娘娘之下么?”
“若萧美人不甘心,太皇太后跟建信侯又会作何选择?”
她神情黯然,抬眼望着远处,有那么一会儿才说话,“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他站到她的身后,抚摸着她的双臂,低声说:“娘娘方才在长信宫里孤零零坐着,像个没人要的小可怜,何必呢,娘娘将萧美人当作亲姐妹,萧美人未必肯领受娘娘这份心意,何必上赶着去给人冷落,何必为不值得的人伤心难过,臣真是于心不忍”,嗓音缱绻,目光温柔。
她离家的时候,阿芙才两岁,还不到记人记事的岁数,她入宫的这几年里,也没见过几回,要当真论起来,她与阿芙的关系还不如她与婵娟皎月亲近。
她又怎么能痴心妄想,阿福对自己掏心掏肺。
她也是没有办法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罢了。
被人冷落也好过等死罢。
可眼下的情况,确实不在她的掌控之内,阿芙不会甘心把孩子给别人养,太子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尊贵,那到时候萧家会作何选择,根本就不用猜。
她看向霜华殿,还是不肯放弃那最后一点微薄希望,可底气已经去了八九成,“值不值得,也要我自己说了算”。
还真是食古不化,他冷哼一声,无奈摇摇头,放开她,“娘娘说的是”。
“萧家不见得想要一个废后”
他看向远处,皮笑肉不笑,“那就要看君侯夫人如何抉择了”。
这句话点到了她的痛处,原本她只是伤心,蓦地火大,“你句句意有所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想挑拨离间,我劝你还是省省”。
他垂眼看她,面色冷峻,静默片刻,才说:“是不是挑拨离间娘娘自己心里清楚,我只是想提醒娘娘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同胞姐妹未必比外人靠得住”。
她脸上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外人?你说的外人是谁?该不会说的你自己罢,你不害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看着她,眉眼都冷了,“我害你?娘娘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害的么?送娘娘入宫的不是我,逼着娘娘生太子的不是我,夺走陛下的人更不是我,我害娘娘?”他逼近一步,凝视她,“娘娘大概也忘了是谁把我拽上凤榻的”。
旧事被人重提,她又羞又恼,只恨手里没有一柄长剑,要了他的命。这口恶气吞不下吐不出,她捂住胸口,喘不过气来,眼前发黑,身形不觉晃动。
他见势不妙,从后扶住她:“怎么了?”
她闭眼,等那阵子眩晕之感过去了,才紧咬着后槽牙推开他,“不要你管!”
“这些你跟母亲从始至终都是知情的,但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拿我当什么?当傻瓜是么?”
“看着我什么都不知道,被耍的团团转,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有趣,你是不是特别得意?”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眼看着就要坠落,却又被她硬憋了回去,“你还特意跟着我到这里,是为了看我的笑话?想看我气急败坏?现在你满意了,得逞了?折磨我,嘲笑我,你快活了?”
他平静道:“我提醒过娘娘”。
她无语凝噎,“所以还是我自己太蠢了”。
看着她通红的双眼,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又松开,酸酸涨涨的,隐隐作痛。
发了一通火,她又笑了:“后位是么?我不在乎,让给阿芙好过让给他人,有了阿芙,即便哪天东窗事发,萧家也能得以保全,我的罪孽也能减轻几分”,说完,她又看向他,一双眸子里水汽氤氲,却仍藏着倔强:“你以为我会在乎?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最后一句话,她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说的。
她在他面前总是要斗志昂扬的,鲜少说灰心丧气的话,就连上回表露出脆弱无助,也是在醉酒之后。
这会儿看到她眼里的彷徨无措,却还要硬撑着,一切的是非对错似乎都不重要了,他无心再与她争执,抬起手摸向她的脸颊,说:“娘娘脸色不好”。
她拍掉他的手,不想再听他蛊惑人心,四下张望,看清来路,抬腿就走。
他也不再阻拦,自觉让开,在原地呆立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他才仰天自嘲似的喟叹一句:“真是疯了”。
论心机手段,娘娘都不是萧美人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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