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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堂 第21节

    自从1927年南京城被炮轰,她活着从南京逃到上海已经九年多了,当真是应了那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在百乐门蝉联一届又一届的舞皇后,是有点孤独求败的意思。
    她记得刚逃难到上海的时候,姚经理在街上追了她一路,请她在路边吃了三碗馄饨,就将她哄到了百乐门当货腰娘。姚经理说:“即使你穿一身破布棉袄,但我一眼就知道你是吃这行饭的料,你是骨子里的骚!”
    这话当时听着刺耳,现在回想起来,倒不得不佩服姚经理慧眼识珠了。
    茶叶大亨李老板一来就嚷着要见密斯贺,姚经理一面擦着额头的汗一面请她赶紧过去。
    贺雪扭了扭腰肢,把花丢在地上走了。
    朱丹望着贺雪的背影感叹道:“她真是按照男人梦里的样子去长得。”
    越珒听见了,惶惑道:“怎么,你有窥见别人梦境的本事吗?”
    “还需要去窥吗,你们男人的心思不是向来都写在脸上,尤其是你们的眼睛,最诚实了!”
    越珒眨了眨眼睛道:“有多诚实?”
    “喜欢不喜欢,看眼神就知道了。”
    “喔?那你替我看看。”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微笑着,等着她的答案。
    她起先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言论,认真凑近了观察,想要从中读出只言片语,对视了一会儿,她忽然愣住了,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四周静谧,只有一颗心强有力地跳动着。
    他原本戏虐的眼神突然变得深情,他的睫毛那样的长,她是误闯进去的一粒沙,出不出来,由不得她。
    她扭过头去,赫然发现越城和琉璃已经不见了。
    他猛地凑近道:“他们大概是跳舞去了,葛小姐,赏脸跳一支舞吗?”
    “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我教你。”
    “我笨手笨脚。”
    “我包教包会。”
    “你这样自信?”
    “你这样没有自信?”
    越珒含笑看着她,看得她发窘,她现在最害怕看他的眼睛了,一看就心慌意乱,胡思乱想。她忽然脱口而出道:“哼,老男人,果然狡猾。”
    越珒闻言一怔,又气又无奈,用力将她拉到怀里,松松地挽着腰,无辜道:“我才三十二 ,很老吗?”
    越珒闻言一怔,又气又无奈,用力将她拉到怀里,松松地挽着腰,无辜道:“我才三十二 ,很老吗?”
    “我才十六。”
    “啊,该喂你吃什么,才能让你长得快些?”
    朱丹频繁踩着他的脚,在他怀里磕磕绊绊道:“我又不是小猫小狗,倒是你,可别老得太快。”
    “这点你放心,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就长现在这样,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我还是现在这副模样。”
    朱丹扑哧笑道:“这么说,你少年老成咯。呀,我实在跳不来,我都说我太笨了,教不会的。”
    越珒沉思道:“要不要踩在我的脚上感受一下?”
    她真踩了上去,他的脚背托着她整个人的重量,在舞池里旋转着,她像一只刚学会飞的鸟,领略到了新的风景。
    “你还没说,你刚刚从我的眼睛里读到了什么?”
    “我忘了,不过我现在读到了,嗯......你的眼睛在说,你的脚很痛。”
    “我的脚的确是有点痛,但是痛得很开心。”
    朱丹笑道:“我看你痛,我也挺开心的。”
    越珒道:“你这样的坏。”
    她从他的脚背上跳下来,依着惯性,她倒是学会了最简单的羽步,赞扬道:“别说,你这方法还挺管用的,就是对你残忍了一点。”
    越城难以置信道:“铁树开花啊。”他被吓得节奏全无,不停地踩着琉璃的脚尖。
    琉璃抱怨道:“脚痛死了,你搞什么呢!”
    越城回过神来,朝着越珒的方向甩了甩头,道:“说来你可能不信,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我大哥跳舞,奇了怪了,什么时候学的……”
    琉璃同样纳罕道:“奇了怪了,这狐步舞我怎么教朱丹她都学不会,这一会工夫,她就学会了?”
    第三十六章
    琉璃全然没了跳舞的心思,从舞池里挤了出来,退到中心吧台点冰水喝。越城狼狈地紧跟其后,坐下来用脚来回踩着她的旋转座椅问道:“怎么不跳了?”
    她一甩头,发尾扫到他的脸上,不大高兴道:“累了。”又道:“我问你,你大哥是不是对朱丹有那么一点意思?”
    说着把拇指和食指一捏,具像出一点的分量。越城领略到她的意思,掰了掰她的手指头,使严丝合缝的两个指头分开老远,笑着说:“不是一点,是好几点。”
    琉璃缩回了手,自讨没趣道:“我不大信,你大哥那样成熟的男人,会喜欢一个刚成年的小女生吗?”
    “怎么不能,我不就喜欢你吗?”
    “你能一样嘛,你比起你大哥,可幼稚多了!”
    越城脸色一变,朝吧台内的服务生要了杯酒,呷了两口,重新笑道:“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和年纪有关系吗?”
    琉璃答不上来,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你一直不肯接受我,是因为年纪吗?”
    “我说的是他们,不是我们。”
    “那你说说我们。”
    “那你说说我们。”
    她哪里知道怕老的不止是女人,男人也是怕的。顾越城怕老,怕死,怕一切用钱解决不了的事情。
    他平常凡事都嘻嘻哈哈的,琉璃觉得他没谱,他现在这样郑重其事,她又蓦地害怕起来,又不要他太认真了。
    琉璃扭过头去观赏舞池里的一对对俊男靓女,一片片裙摆飘起,纠缠,像鸟类的羽毛,轻轻扬扬地抓心挠肺。
    舞池热闹的像一锅沸腾的汤圆,朱丹和越珒则是漂浮在滚水上最白最大的两只粘连在一起的汤圆,琉璃咬了咬嘴唇——他喜欢谁都好,偏偏不该喜欢朱丹。
    她心里明镜似的,虽然越城和越珒是亲兄弟,但是一个掌权一个只顾玩乐,顾家以后还不都是他大哥说了算?照此下去,她日后岂不是处处矮她一截!
    她一直当朱丹是贴心贴肺,知冷知热的小姊妹。可即使是亲姊妹,也还要互相攀比着,争长争短,拈酸吃醋,是希望姊妹过得好,又不希望姊妹过得比自己好。
    想到这,她转过身子对越城道:“婚姻大事,我是要好好想清楚的。”
    越城又饮下一杯酒,醉醺醺道:“好,我陪你慢慢想。”
    朱丹下了舞池,琉璃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夹在两人中间,笑嘻嘻道:“你看,顾先生的皮鞋都被你踩皱了!”
    朱丹一瞥,皮鞋上面的凹陷褶皱与她的鞋尖几乎吻合,赖也赖不掉,心虚道:“这皮鞋我能赔得起吗?”
    越珒反问道:“你先说说,这鞋子踩起来可还舒服?”
    “很软——倒是挺舒服的。”
    越珒满意道:“这就足够了。”
    琉璃望了望朱丹痴傻的表情,心想,纵使是块木头,也该动心了。她也不是要人人都爱她,但在她和朱丹之间,他们应该要爱她才是!
    琉璃在百乐门的首演相当成功,金色唱片公司随后发行了她的黑胶唱片《玫瑰与夜莺》,短短数日,歌坛新星“夜莺”家喻户晓。公司通知她拍宣传照,问她可有心仪的摄影师,她第一反应就是推荐谈司珂,论拍照,在上海没有人比他更专业了!
    许久不见,谈司珂一见到她,连忙握手道:“恭喜你,夜莺小姐。”
    琉璃笑道:“你也拿记者给我取得诨号打趣!”
    “报纸天天写,我天天看,耳濡目染。”
    “你怎么不来听我唱歌?”
    “我买了你的唱片,下了班钻到房间里听,抽抽烟,喝喝酒,直到给我听困为止。”
    “咿?你确定你没买错唱片吗?我唱的可是流行歌,又不是阿妈哼得催眠曲。”
    “阿妈可出不了唱片。”
    两人都笑了。弄堂阿妈唱——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月亮亮,家家小囡出来白相相。
    琉璃眸子一亮,对着化妆镜里的自己说道:“上一次,坐在这里的还是朱丹。”
    谈司珂有一阵子没见到朱丹了,关切道:“是呀,今天怎么没一起来?你们不是形影不离的嘛。”
    琉璃用指甲刮了刮眉尾,笑道:“从前敢说形影不离,现在可不敢这么说了,谁又当真是谁的影子呢!更何况她现在搬到淮海中路去了,见一面怪麻烦的。”
    谈司珂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她最近还好吧?”
    琉璃捏起帕子的一角扣着指甲壳里嵌入的眉粉道:“好得很,你要不放心,我替你约她出来见见。”
    谈司珂连忙道:“好啊,我请你们吃饭。”
    琉璃歪了歪嘴唇笑道:“别吃饭了,跳舞吧,朱丹刚学会了跳舞,你该陪她多练练。不过啊,你得记得当天穿一双好皮鞋出门,踩上去要够软够舒服!”
    谈司珂见她笑得古怪,追问道:“这是为何?”
    琉璃掩嘴笑道:“当然是给朱丹踩啦!太硬的鞋子踩起来可不舒服!”
    谈司珂笑着,默默记下。他又问琉璃如何打扮。
    琉璃努努嘴,意思是按照橱窗里的女明星样式打扮,一张小脸扑得惨白,眉毛却是描得仔细,宛如丹青勾勒在白纸上的细长笔触。旗袍领子选得很低,露出一截颀长的脖颈儿,脖子没有扑粉,照片洗出来时要比脸灰些,这灰也是橱窗里统一的灰,女明星的灰。
    琉璃对着镜头微笑,烂熟于心的。她姆妈从老早就逼着她对镜子训练表情,笑要练,哭也要练,哭也是要哭得楚楚动人的。
    镁光灯一闪,她的笑容瞬间收了回去,不亚于川剧变脸的速度。
    琉璃重新坐会镜子前,端详着自己,问道:“谈先生,我们待会去哪儿拍外景?”
    谈司珂正将柯达袖珍相机挂在脖子上安装胶卷,随口一说:“湖心亭怎么样?”
    琉璃高兴道:“湖心亭好啊,我怎么没有想到,我上一次去还是小时候阿爸带我去的。”
    谈司珂笑道:“你跟你爸爸关系很好?”
    琉璃昂了昂下巴道:“自然,我阿爸是个好男人,人老实还顾家,不像朱丹她阿爸——”
    她忽然捂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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