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安定坊的当铺门前时, 停步抬头,看一眼牌匾高悬的“安家当铺”四字。
当初还在铜锣巷时,把白玉扇坠子送的当铺, 就是这处了。
她冲身侧的郎君一点头,把风车递给晏七郎,两人并肩走进当铺。
高大柜台上方,掌柜的停下打算盘, 打量两名进店主顾, “两位想当什么?”
应小满从怀中取出一把象牙扇, 放在高柜上。
“掌柜的看一看这把扇子。”
掌柜的拿过象牙扇,打开略一打量, 留意到无瑕全象牙扇面, 便露出吃惊神色。
再仔仔细细端详一遍, 留意到末尾那根扇骨下方细小的朱红印章:“雁”, 又是微微一惊, 视线飞快地扫一眼柜前衣着朴素的少女。
“小娘子瞧着有点眼熟……”
当然眼熟了。她特意穿上次来时的那身素色对襟春衫,月白色碎花滚边布裙,戴同个斗笠过来。
应小满“嗯”了声, 斗笠下清脆的声线道,“上个月来当过一次白玉坠子。”
掌柜的立时想起这桩生意。
恍然之余, 试探询问,“那玉坠子成色不错,瞧着倒像是和这象牙扇配套的……”
“就是一套的。”
应小满把象牙扇往掌柜的面前推了推,“家里急用钱。掌柜的看看,这把扇子能当多少贯?”
掌柜的眼珠子往左右转, “象牙扇是贵货,少说也能当得二十贯……”
人说着便从高柜后走出来,客客气气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小娘子往二楼阁子高坐。扇子太贵重,小的需先请示一趟东家。”
应小满被领到二楼的气派堂屋坐下,两名小厮奉茶,七郎举着风车跟随身侧。
等所有人都退下后,应小满顾不上喝茶,推窗往外张望。但这间阁子不临街,只能看到掌柜的匆匆往外走的身影,看不到人去往何处。
她坐回来悄声问晏七郎,“掌柜的果然知会雁二郎去了?”
“雁二郎手里领着一路禁军,有戍卫京城治安的职权。他的扇子落在你手里,如果雁二郎动了循扇子寻找你下落的心思,必定先跟全城的当铺打过招呼。这是查案惯例。”
“要是这家掌柜的没知会雁二郎呢?
“鱼儿不咬钩,那就换一家当铺,继续钓。”
晏七郎漫不经意地端起茶盅,品一口清茶,“这家待客的茶倒是调制得不错。小满喝喝看。”
应小满心不在焉地喝了口茶。
她最近烦透了雁二郎。
每天时辰不定,或早或晚,雁二郎总会领一队禁军去七举人巷转一圈,两边隔三差五地总撞上。
她当面质问时,雁二郎若无其事答:“公务在身,巡查街巷。”
七郎和她解释过一回:“他这是欲擒故纵,和你玩兵家战术,意图攻破你的心头防御,令你自乱阵脚。但你是奉公守法的良民百姓,只要没有把柄落他手里,当面瞧不见般地走过去,他也不能把你如何。”
没有把柄,雁二郎不能主动寻衅是一回事;每天早晚出门,时不时地总在家门口“偶遇”是另一回事。
如此过了几天,七郎叮嘱应小满把压箱底的象牙扇取来。
今天便拿着扇子,明晃晃找上当铺。
两人对坐喝了两盅茶,估摸时辰差不离,掌柜如果去报信的话,该快把人领来了,应小满把茶盏往茶几上重重一掼:
“掌柜的人呢?叫我们等上这许多时辰,没诚意,不当这家了,我们走。”
小厮苦拦不住,两人蹬蹬蹬下楼梯,应小满接过七彩风车,依旧随风咕噜噜转动着上街去。
穿过一处背阴小巷时,早早等候在巷里的一名素衣布裙少女从榆树干背后转出来,接过应小满手里的风车,戴上斗笠。身侧一名和七郎同样青色襕袍打扮的郎君,两人并肩从另一头走出巷口。
穿堂风吹得七彩风车转动不休。乍看上去,两人的背影和留在小巷里的应小满、七郎,居然有八分相似。
前方两人走出背阴小巷,顺着热闹长街两边的铺子边走边看。还没走出多远,长街尽头突然奔来一队几十名禁军,当先领着队伍迎面追上,几轻骑直接上去逼停前方的一对郎君少女。
禁军步兵往两边散开,雁二郎身穿朱红窄袖武官袍子,骑马悠然分开人群现身。
“我又要说那句话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功夫。应小娘子,我还当你沉得住气,始终不动这把象牙扇。怎么,从污水浊泥的河边陋院改去清静闲适的好街巷安居,小娘子手边终究还是缺钱花了?”
当街动静闹得大。路过人群纷纷驻足围观。
斗笠掩面的少女掩饰地按住左边衣袖。街上热风吹过春衫薄袖,隐约显出里头一把长而细的折扇。
被禁军当街拦住,少女始终闭嘴一言不发。
身侧同样以斗笠掩面的年轻郎君开了口,声线沉冷:“她当卖自家的扇子,犯哪条律法了?雁二郎,你身为禁军指挥副使,光天化日滥用兵马,无故拦阻百姓,好没道理。”
“雁二郎”三字最近在京城可出名得很,周围围观百姓轰然议论起来。
应小满远远地瞧着,突然纳闷地“咦”了声,“顶替你的那位郎君,声音怎么听来有点耳熟,倒像在哪里听过……”
身侧的七郎轻轻笑了声,“你确实听过的。”
应小满:?
那边,雁二郎纵马来回踱步,毫不避忌围观人群,笑得浪荡肆意。
“阁下既然知道我是何人,当然更知道你身边这位小娘子的纠葛。她本已同意入我家门,私接下我的定情信物,事后却又反悔。人既反悔,却又不愿归还定情信物,反倒要把它当卖了,叫我这赠扇之人情何以堪。”
“今日既然当场撞到,围观诸位都是人证,这位小娘子手里的雁家折扇,便是物证。各位替我评评理,和我雁二郎私定终身的小娘子,始乱终弃为哪般。”
应小满一怔,斗笠下的玉色脸颊登时气得发红。
“谁和他私定终身,始乱终弃?!他当着满街的人胡说八道,如此地不顾廉耻!”
“雁二郎此人向来浪荡不羁,廉耻二字和他无甚关系。”
七郎若有所思,琥珀色的眸子注视长街围得里三圈外三圈的声势浩大的动静。
“不过,当众自揭丑事,宣称 ‘私定终身’,又被个小娘子‘始乱终弃’……小满,他对你倒是中意得很。你如果真的拿着带有他雁家印记的所谓‘定情信物’站在人群当中,艳事哄传京城,只怕除了进雁家的门,或者削发出家,再无第三条路了。”
应小满后背一阵发凉。在她想象里,无耻狂徒至多骚扰到家门前,她抡门栓打出去也就是了。
没想到竟还有雁二郎这般,光明正大地在京城热闹大街上当众发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疯狂做法。
后怕之余,又大为愤怒。
“京城这些贵人许多的坏心肠!”她愤愤地骂,“不仅心眼坏,而且会突然发癫!”
“雁家家风不正,雁二郎确实偶尔会发癫。”七郎赞同地说完,话锋一转:
“不过我须得说句公道话,一样米养百样人,京城里长大的儿郎们倒也不是每个都像雁二郎癫狂。”
街上始终未开口说话的少女,终于出声了。
她像是气急的模样,从袖中掏出象牙扇,忿然当众扔去地上。
“各位评评理!小女子家中贫困,只有一把祖传的象牙扇,意欲拿去当铺当了解急,谁知这位姓雁的官人不知何冒出来,口口声声污蔑于我!小女子和他素未谋面,这把折扇和他雁家毫无关系!小女子恳请各位当众评鉴!”
一个坚持以扇定情,一个矢口否认。
当场就有好事人当真蹲在地上,打开那把争议不休的象牙扇。
精巧扇子被当众摔了一记,光泽莹然的全象牙扇面被摔出一大道裂痕,引得围观人群扼腕惋惜。
雁二郎并不甚在意扇子如何,却在少女开口说话的同时便皱了下眉,转头仔细打量斗笠下的少女身形。
随着扇面徐徐展开,露出末尾扇柄朱红私印。
好事人辨识片刻,高高举起,向周围大声道,“刻的一方‘徐’字。这把折扇,并不见任何雁姓印记。瞧着倒像是徐家的祖传之物。”
少女立刻盈盈拜倒,抽泣着说,“小女子家中姓徐。”
围观群众喧哗不休,许多人议论说,“这不是空口白牙,污蔑清白小娘子么。”
“还逼得人家当众把传家象牙扇给摔坏了。”
“雁二郎果然跟传言中一样混账。”
“逼迫素不相识的良家女子为婢妾,比传言中还要混账!”
雁二郎在马背上收敛笑容,露出思考的神色。
他旋即翻身下马,接过象牙扇检视片刻,把扇子不甚在意地扔回地上,几步走近素色布衣少女身前,抬手把遮挡面貌的斗笠往上一抬。
“啧。”惊叫声里,雁二郎已经放开手,无甚兴味地说,“假货。”
对面的巷子里,应小细微地抖动着肩膀,忍笑忍得辛苦。
“七郎。”她悄悄凑近身侧的郎君,“上百双眼睛看着,我都替他丢脸。”
“对雁二郎这般勋贵子弟,丢脸又算得什么惩戒,回家睡一觉便过去了,隔日若无其事还去你家门口。”
晏七郎注视着街景乱像,“须得给他吃个教训。”
那边雁二郎兴趣索然,抛下抱着折扇呜呜哭的斗笠少女和喧闹嘈杂的围观人群,重新踩蹬上马,喝一声“走了”,就要领兵离去。
站在少女身侧,只开口说过一句话便隐形人般退去边上的郎君,突然高喝一声,“止步!”
当众取下斗笠,露出一张略显阴柔的白皙文人面孔。
应小满方才还在捂着嘴忍笑,看到郎君相貌时,骤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怎么是他?”
难怪嗓音听着耳熟。
居然是大理寺追狗那天翻墙照过面的,被拘押在官衙小院的晏八郎!
他身上不是背负案子待审么,怎么出来了?!
混迹在人群中的几名便衣官差推开围观百姓,立在晏八郎身后,亮出大理寺腰牌。
晏八郎还是那副阴郁表情,“雁详议,幸会。”称呼的是雁二郎身上兼领的审刑院详议官的官职。
两人显然是互相认识的,雁二郎哂笑,“这不是大理寺的晏寺正么。你身上背着谋害自家兄长的官司,怎么人不在大理寺待审,还管起本人私事来了。背后哪个授意?”
晏八郎面无表情,“无人授意。案件存疑,今日放归家中候审,回家中途意外遇到不平事,晏某路见不平,伸手助力可怜民女,免得被权贵子弟当街强取豪夺了去。”
满街轰然议论声中,晏八郎还是那副被人欠了五百两债不还的阴郁表情,继续面无表情道:
“晏某虽然身上有案件待审,但官职一日未正式罢褫,便一日还是大理寺官身,见不得京城恶事。晏某回家便写弹劾奏本。” 说罢转身边走。
几名便衣官差拨开人群跟随。
身后议论之声沸沸扬扬,不绝于耳。
应小满听得满脸怀疑。
我来京城报仇的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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