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也要北上?”卢雄疑惑的问道。
“……”
徐怀也有些茫然看向远山之上的流云舒卷。
他留在管涔山当然要安全得多,但翻天覆地的大变将至,他要是站在洪流不及的岸堤之上,真能抓住什么机会吗?
当然,这次随军北上伐燕,他们身在军中会有诸多不自由,也必然遇到很多难以预料的凶险,但只要伐燕兵马不被打歼灭战,徐怀相信短时间内他们所面临的还不会是九死一生之局。
徐怀点点头,跟卢雄说道:“嗯!一切都能顺利的话,也是我等大赚军功的机会——而我与徐心庵、唐盘此时也都有资格荐任都将,说不定回来后都正儿八经的能混个指挥使干干。”
当世厢军主要作为辅助兵种使用,但也有部分厢军维持日常操训以备守战,甚至还有机会直接升格编入禁军之列。
厢军编训、调用以及基层武官的任命,都掌握在州兵马都监司手里,虽然有一定的要求,但要比禁军将吏任命宽松得多。
伐燕在即,岚代等地的厢军有大举扩编的迫切需求,将乡兵升格为厢军,或将囚徒编为厢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甚至在伐燕前夕,将岚伐等地诸牢营囚徒都编为厢军从征,徐怀都不会感到有什么意外。
关键是他们想要介入进去,并有机会直接掌控一部兵马,能在伐燕战场有一定主动权,而非完全的随波逐流,眼下却是唯一的良机。
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没有谁想节外生枝,搞出谁都无法收拾残局,将五百囚卒正式编为一部厢军,郭君判、潘成虎原本就有厢军正副指挥使的职衔,调整过来统领这部厢军,而徐怀、徐心庵、唐盘他们有在桐柏山的剿匪战绩,此时编入厢军担任低级武官,都是完全合乎规制的。
王孔、燕小乙、沈镇恶、朱承钧等人作为刺配囚徒,直接编入厢军是没有问题的,刺配囚徒从来都是禁厢军的主要兵源,他们还没有军功,不能直接任武官,这也没有什么问题。
徐怀、徐心庵现在要王孔他们将都将的位置让出来,王孔他们会有什么意见,下面的囚卒也不可能会有什么不安!
第二十九章 凭风好借力
“我原本想着诸事谈妥之后,请二位哥哥‘畏罪自刭’,给整件事来个完美的尾声,但王相、卢爷以为伐燕在即,还是希望我们能摒弃前怨,共同为朝廷效命,却不知二位哥哥意下如何?”徐怀与卢雄、唐盘、徐心庵商量好诸多细节之后,便将郭君判、潘成虎二人请过来,非常有礼数的请他们坐下来说话。
听徐怀手执破锋刀喊“哥哥”,郭君判、潘成虎毛骨悚然,汗毛在这一刻都立了起来,毫不犹豫朝卢雄拱手说道:“我们愿为王相、卢爷驱使,为朝廷效命!”
与其失去利用价值后被“畏罪自刭”,眼下这个结果并不能算多坏。
再者说了,正式编入厢军,到时候随军北上伐燕,还将与其他禁厢军进行新的序列编排,他们有大把脱离徐怀控制的机会;甚至北上伐燕斩获战功,有机会迁转,到时候更不需要再看徐怀这杀胚的脸色行事。
问题是,陈子箫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他们,而他们作为地位低下、不受待见的招安贼将,将来即便能脱离徐怀这杀胚的掌控,在将吏如林的大越军马之列,又哪里真会他们安身立命、不受排挤打压的位置?
还是说他们的宿命就是落草为寇?
郭君判、潘成虎也不知道将来会是如何,但眼下已没有半点抗拒配合的心思。
徐怀这时候才将代表郭仲熊、岳海楼而来的陈子箫请过来。
陈子箫对诸多安排当然更没有意见,然而这一切最终还需要郭仲熊首肯,并说服州判王高行、录事参军荀延年、司兵曹事岳庭道以及司理参军钱择瑞、厢军都指挥使葛槐等人都认可才行。
为了表示愿意平息事端的诚意,徐怀特意让卢雄、陈子箫携同周钦光以及事变时投宿黄龙坡驿、差点被囚卒残害的宁武县学官王志亮父女前往岢岚城复命。
……
……
黄龙坡驿距离岢岚城仅二十余里,来往甚是便捷,午后王禀便直接与卢雄从岢岚城赶过来;陈子箫却没有再出现。
“郭仲熊这么爽快,什么条件都答应了?”徐怀将王禀、卢雄迎接官厅,有些意外的问道。
虽说他几乎是掐着郭仲熊的底限开出这些条件,但也没有指望郭仲熊这么快就答应下来。
“胜捷军、忠武军四将兵马已经在开赴岚州的途中,其他兵马也将旬月将至,没有时间给郭仲熊讨价还价,”王禀骑马奔行二十余里,身子骨颠簸得厉害,这会儿坐下来喝温茶歇力,心有余悸的说道,“也是亏得王高行、钱择瑞、葛槐等人不愿附和,叫郭仲熊调不动禁军,要不然郭仲熊怕是不会吝啬雷霆手段。到时候哪怕事情闹再大,在伐燕战事结束之前,朝中都不大可能追究他的罪责;而倘若伐燕斩获大捷,他还能功过相抵——我们这次真是险之又险。”
“钱择瑞、葛槐等人当然不会附从,”徐怀越发能看透当朝色厉内荏的本质,对诸多结果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也不觉得郭仲熊会是杀伐果断的人物,轻松笑道,“大越立朝以来,防范将帅擅权都深入骨髓,郭仲熊到岚州上任才多久,他就算再心狠手辣,没有足够的威望,想擅权行事也难——这么说来,我们开出的条件,郭仲熊都满足了?”
“其他条件郭仲熊都答应下来,钱择瑞、王高行等人也不想事情搞得无法收场,唯一的条件就是要由王相公直接行文河东路经略司,请求将这五百囚卒编入厢军,郭仲熊仅答应副签。”
卢雄说道,
“已经发往路司的行文里,也不可能完全不提囚卒停聚之事,不过,一方面会将主要责任推到粮料院仓丞贪鄙盘剥之上,另一方面会言明虽然囚卒聚闹,都一切在州司的掌控之中。即便也不可避免出现少许人员伤亡,但在行文里也写清楚,几名妄动的囚卒已经是被州司处死。行文还提及郭、潘二人以及周钦光、袁惠道等人,也是看到囚卒啸闹形势有失控的迹象,不想事态失控,才不得已支持囚卒的诉求,请州府严惩贪鄙仓吏的。总之,就是尽最大限度的减轻郭君判、潘成虎、周钦光等人的罪责——而胜捷军、忠武军都已经开拔,经略司也不可能节外生枝,最多应会处以罚俸,不会断了他们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郭仲熊还是太圆滑,成不了大气候,”徐怀摇了摇头说道,“不过这样也好,我们这下子可就正式成为了王相您的腹心之人了——多多少少能叫郭君判、潘成虎、王孔他们心安下来!”
行招降、招抚手段,使流民、盗贼编入禁厢军卫戍边地,在当朝都是士臣建功立业的惯常手段——别人能做,王禀当然也能做。
而郭仲熊坚持要王禀来行文,无非是想在这五百囚卒身上彻底打上王禀的烙印,防范这些囚卒往后闹出什么不安分,他无需承担什么责任。
想到郭仲熊到这一刻还念着撇清责任,徐怀便觉得他实在缺少担当跟气度——相比较之下,王禀没有推辞,亲自行文经略司,实要比郭仲熊有担当得多。
“伐燕在即,黄龙坡驿作为岢岚衔接岚谷、宁武最为重要的一个节点,需要尽快恢复畅通,以确保人马及粮秣等物资源源不断的输往岚谷、宁武等地的边寨,”卢雄说道,“我陪王公这次过来,带有岚州兵马都监司的令函,先带五百囚卒移驻岚州石场!而郭仲熊与司理参军钱择瑞同时还签署一副令状,使石场牢营正式归由石场监院节制。郭仲熊、岳海楼还会私下遣人赶往经略司沟通,相信经略司的正式文函这两天就颁传下来——唯一的替死鬼就是岚州粮料院仓丞,郭仲熊单独具文备述其贪鄙、盘剥等罪……”
“王相已经拿到自己想拿的一切,怎么还愁眉苦脸的?”徐怀笑着问道。
“在他人的眼里,我也是那种不择手段,最终成功将石场相关事务都置于掌控之下的奸佞而已,还能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王禀苦笑道。
“蔡铤遣人赶往桐柏山刺杀王相,却是毫无顾忌,因为他知道事情得成,史书只会记载王相遇匪而死,与他蔡铤无关。王相太顾惜羽毛,终究是斗不过蔡铤这些人的。而大变将至,王相还自缚手脚,何以兼济天下?”徐怀肃然说道,“就拿眼下这桩事来讲,岳海楼、郭仲熊以及岚州诸多将吏,他们是确信这一切皆是王相所谋,但他们从此之后是将王相当作奸佞看待呢,还是在王相你面前行事再也不敢像以往那般肆无忌惮?难不成王相真就甘愿困于小小石场之中,一味的忧国忧民,而没有实际的行动?”
虽然徐怀早就在他们跟前不再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但他这番虎狼之言,也是叫卢雄暗暗震惊。
王禀这辈子养成的心性,当然不可能是徐怀三言两语,就有枭雄一般的性情,但在当前的形势下,他又不得不承认徐怀说的这些话无法反驳,苦笑道:“我这辈子都快活到头了,却是不如你看得透彻。”
徐怀想要做很多事情,特别是将来收编桐柏山寇,离不开王禀的鼎力支持,这时候就要尽可能的说服他打破心里的种种顾忌跟自我束缚,说道:
“契丹人在其西京道云朔等地,防御是空虚,短时间内调不来援兵,但我大越兵马并非没有隐疾。王相穷究手段,也是为尽人事,为何要问心有愧?退一万步讲,即便伐燕战事能一切顺利,我大越也能据阴山、燕山建立防御线,但他日赤扈人兵锋如洪流南下,王相真的就能放心将大越社稷都交给蔡铤、王庸戚之流掌控,自己寄情山水?”
“好吧,好吧,你小小年纪,却是牙尖嘴厉得很,我说不过你,”王禀举手告降,说道,“你说说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或者大变之局将至,我等当如何应谋……”
“欲谋其事,必掌权柄。”
徐怀说道,
“岳海楼、郭仲熊此时能够退让,一是伐燕在即,他们耽搁不起;同时也恰恰是伐燕在即,他们认为十数万禁厢军及乡兵都将云集岚州,此时便是任凭王相掌握石场诸事也难有什么作为。然而这恰恰是我们有作为的地方……”
“怎么说?”王禀问道。
“王相流贬唐州,无官无职,蔡铤却不惜冒险遣人刺杀,还不是忌惮官家心里念着王相?我不知道王相当初怎么就触怒官家,捞到一个不恭之罪流贬唐州,但王相要能主动找官家服个软,我想官家即便不会马上就宽怨王相,受制于朝堂的形势,更不可能立时召王相回京,但心里多半也会暗爽。而只要官家心里确实还念着王相,我们才能有作为,而不是稍稍放开手脚,谁能来训斥、约束我们!”
当世在防范官宦擅权可以说达到有史以来的一个极致。
大量的权力机构,既无定员也无专职,官职也严重的名不符实,很多重要权柄,都是依赖临时的差遣执掌。
这么做的好处,就是权力随时可以收回,能防范权宦坐大,但说到弊端,其一就事权混乱。
这种格局,这时候却能给徐怀浑水摸鱼带来极大的便利。
伐燕战事将启,岚州沿恢河往北极可能是主攻方向,到时候这边也必然是将吏云集。
王禀所任岚州石场监当看似职浅位卑,但王禀身为前御史中丞,倘若诸多将吏又知道官家心里还念着王禀,就不可能真将他当作小小的监当官看待。
也唯有背靠这样的王禀,他们这一营看似微不足道的厢军,才有可能在混乱的战事的,获得最大限度的主动权,甚至可以不从乱命。
要不然,五百囚卒就算是编入厢军,又有什么资格跟郭仲熊、岳海楼这些人物玩?
更不要说战事开启之后,极有可能更为重要的蔡系重臣过来主持战局;蔡铤本人都有可能直接携旨抵达岚州督战!
而在五百囚卒内部,此时也唯有借助王禀才能形成一定的凝聚力。
郭君判、潘成虎、杜仲、孟老刀他们几个还心怀鬼胎且不去说了,王孔、燕小乙、沈镇恶、朱承钧、袁惠道、许忠等人,也要叫他们相信追随王禀,未来有飞黄腾达之时,也要叫他们相信,他们做的一切事情都有王禀撑腰兜底。
要不然的话,随军出征正常的执行军令,他们会听从指挥行事,但真正要跟岳海楼、郭仲熊等蔡系将吏所下令的乱命对抗,他们心里就不会迟疑、犹豫?
进入战场之后,没有足够的心理支撑,可不是普通的胆大妄为就敢违拧军令的。
常言谓“凭风好借力,送我上青天”,哪怕王禀此时写一奏折,压根就不可能送到官家手里,极可能会在某个环节被扣下来,但徐怀还是需要王禀写这封奏折,还要叫路司及岚州大大小小的官吏都知道这事……
第三十章 有备而来
这就结束了?
郭君判、潘成虎忐忑不安地坐到王禀的下首,听王禀声音沙哑的说及行文路司请编囚卒入厢军,以及先行移驻岚州石场等事。
他们难以想象停聚啸闹昨日看上去还有如雷霆大作要掀起些波澜来,他们甚至做好禁军精锐过来围剿、逃往管涔山深处落草的心理准备。
现在这就结束了?
连一点雨星子都不落下来,这不是耍流氓吗?
当然,王禀说及伐燕之事将近,勉励他们为朝廷效力时,郭君判、潘成虎要比之前敷衍卢雄、徐怀诚恳得多,当下就双膝跪地,在堂前“啪啪啪”叩头,恨不得此时就能精忠报国,恨不得将一颗热血奔流的心,从胸膛里剖出来给王禀看。
徐怀看了郭、潘二人这般姿态,恨不得给他俩肥硕的屁股各一击平沙落雁脚:这两狗东西之前扭扭捏捏,万般不痛快,很显然是认为在王禀面前才能卖出好价钱。
周钦光既然有机会回岢岚,哪怕是扔掉厢军都将的差遣,也绝不愿再蹚到这浑水中来。袁惠道、许忠二人却没能离开。
郭仲熊等人高高在上,也没有人想到要将他们拉扯出去,那他们就还得作为五百囚卒的一员,前往岚州石场待命。
不过,在王禀面前,他们显然是少了许多忐忑。
王孔作为囚徒,编入厢军不能直接荐为武吏,但他刀枪功夫当世罕有人能及,又知军阵及统兵治军之事。
徐怀之前想王孔负责教习将卒刀枪、军阵冲杀之术,但让郑屠试探他的态度,王孔还是想着推脱这事。
王孔之前还是想着等啸闹平息后,他老实再挨两年苦役,便有机会归乡,实在不想蹚什么浑水。
然而这时候王禀亲自将王孔喊过来说及这事,王孔却又欣然应允下来。
徐怀心里直想骂娘,他知道自己此时既没有足够的人望,能令王孔这些人物追随,也没有足够的利益预期,叫郭、潘等人卖命,往后很长时间都可能还要在王禀这棵大树下乘凉。
只是这样的事实,叫他心里多多少少有着不爽。
郭仲熊也没有要求五百囚卒今天就从黄龙坡驿撤走,徐怀思量片晌,还是找王禀、卢雄主张现在就走,赶在入夜之前,先移驻到黄龙坡驿西南十里之外的山庄里去。
可以在山庄休整三四天,甚至可以在山庄等到路司复函过来,他们再率五百囚卒移驻岚州石场不迟。
即便猜到徐怀有别的心思,王禀也知道这是最快令驿道恢复畅通的选择。
而倘若今夜就要五百囚卒撤离黄龙坡驿,匆忙赶往岚州石场,这么多人的心思,恐怕多多少少会有些担忧、惊扰。
……
……
卢雄陪同王禀到黄龙坡驿时,外围坡岗多了一些或明或暗的哨探盯着这边的一举一动,但徐怀这时候就是要让岳海楼、郭仲熊派出的眼线,看到山庄的存在。
一方面再有旬月时间,大军集结完毕后就将正式沿恢河而下,而岳海楼、郭仲熊这次能这么快选择退让,说明他们短时间内无暇内耗,甚至更害怕这边拖后腿。
另一方面五百囚卒编入厢军后,郭仲熊即便以备训厢军的标准发给兵甲,也会非常的简陋,与禁军差距极大;徐怀必须赶在随军北征之前在这方面进行加强。
桐柏山匪乱中前期,诸寨联军就屡次打败官兵缴获颇丰,而郑恢、董其锋更是早就暗中输送一批精良兵甲给虎头寨贼军;因此在黄桥寨一役之前,陈子箫所部在诸寨联军之中,兵甲装备最为精良。
而在黄桥寨一役,虽然淮源乡营也是惨胜,但或毙或俘贼军近两千人,最关键是最后获得扫荡战场的机会,大量的精良兵甲也就随之转到淮源乡营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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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好凶猛 第1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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