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也不恋战,他一招试出韩常武艺,晓得非是须臾间可胜,立刻马不停蹄冲入金军之中,一条枪龙飞凤舞,刺得金兵纷纷落马。
韩常本意,是要速斩这两个老将,然后一举全歼后面宋军,此刻见他两个奢遮,一时倒为难起来。
眼见两个老将在自家军中,如虎入羊群般狠杀,踟蹰片刻,愤愤大吼一声,终究回马杀去:“今日不把你两个老东西挫骨扬灰,爷爷也不姓韩!”
二百余宋军,被大股金兵裹着狠杀,全仗两个老节度无往不利,带着在阵中转战。
余下宋军,一边狂奔,一边频频回头,面上都是兔死狐悲神情。
雷横纵马跑了一程,忽然止步,咬牙道:“罢了!若是眼睁睁看两个老人家断后,雷某在江湖上也没脸厮混!姚小玉!”
他喊住姚兴,指着凌振厉喝:“这兄弟是个大才,他的本事不在厮杀上,用得当时,可抵万马千军!你替我好好护住他,将来想办法引荐给郭京道长,他自知我心意!”
说罢拉转马头,便朝那边战团奔去。
暗自嘀咕道:“他娘的!当初做都头时,朱仝便笑我爱算计小便宜,今日若是这般苟且逃生,将来见面,岂不要吃他笑死?反正老娘在山上,不愁没人养老送终,倒要让世人晓得,雷某虽有些算计,终究不负‘插翅虎’威名!”
他一马一刀,直冲过去,倒竖起两眉,大吼道:“‘插翅虎’雷横在此,金狗受死!”
那口朴刀尽全力剁去,瞬间杀死几个金兵,撞入了阵中去。
姚兴带住马,望着雷横身影发怒道:“雷老虎独自去踏阵,岂不是小看了我?如今平了明教,师父的仇也算报了,本要好生为童贯效力,他却终究是个没卵子的,我若这般跑了,岂不是同刘家父子成了一类?”
想到这里心中一突:当初多少名将随童贯征辽?王禀、王渊、杨家兄弟、杨惟忠、马公直、冀景、高世宣等人,还有更早的王德、姚平仲等,如今死的死折的折,又或是不知所踪没了音讯。
迄今还在宋军的,果然只有刘家父子和自己!
正自不寒而栗,忽见凌振背着个老大包袱,跳下马背,提口朴刀,深一脚浅一脚跑去,顿时奇道:“凌砲手,你欲何往?”
凌振瓮声瓮气道:“凌某虽是砲手,好歹也是男儿汉,岂能坐视袍泽厮杀?你且自走,休要顾我。”
姚兴大怒:这厮也看不起我了!
扭头去看时,刘延庆带着断腿儿子,果然奔在最前面。
心道罢了,今日好歹死战一场,当初我独自藏匿杭州复仇,今日难道就惜命不成?
一念及此,顿觉豁达,把马一挟,得胜钩上取了长刀,飞奔杀了过去。
眼见几个将首先后杀出,数千宋军中,也有数百个血热的好汉,跟着杀了上去。
余下大多数,或许心向往之,终究还是贪生之意占了上风,都低下头亡命奔逃。
雷横武艺,比下有余,比上有些不足,独踏大阵,四面都是敌人,他一口刀左遮右架,很快便觉不支,正焦躁间,忽然身边金兵大乱。
扭头一看,却是姚兴舞长刀冲杀过来,刀锋所向,面前竟无一合之敌,钦佩之余,忽然惊道:“啊呀,凌振呢?”
姚兴大笑道:“吾自家今日尚要死在此,哪里还管别人?”
话音未落,忽然轰轰几声炸响,金兵战马惊嘶,顿时有些乱象。
雷横、姚兴愕然回首,却见凌振站在阵外数丈,朴刀插在一旁,手持火折子,不断从背后包袱里冒出拳头大小瓷罐,就火点燃,丢进金兵阵中炸开。
雷横呆了片刻,忽然大笑:“怪不得叫轰天雷,却有这手掌心雷本事!”
一扯姚兴:“且随我去护住他!”
两个并肩杀出,把冲向凌振的金兵尽数截下。
虽有凌振以掌心雷助战,毕竟两面兵力差了太大,待到凌振把雷用完,那一干热血杀来的宋军,亦眼见凋零殆尽。
凌振同金兵一个小校交战,吃人一脚踢翻,正要戳杀他,雷横一个虎跃跳来,挥刀砍落,砍得金兵跌了个跟头,随即爬起声来杀雷横。
雷横一呆,这才发觉刀已卷了刃。
幸得姚兴一旁扑来,舞双刀斩杀此人,分了一口刀给雷横,雷横连砍两人,只觉胳膊断折般剧痛,叹口气道:“罢了,今日死在此处!”
姚兴正要说话,忽然蹄声震地,几人望去,却见一杆宋字大旗迎风飘扬。
随即听得有人大喝道:“哪一路袍泽在此?且休惊慌,张俊、曲端、王彦,领十万西军在此!”
姚兴大喜:“啊呀,他三个前番败阵而走,原来藏在这里!”
韩常大腿吃王焕戳了一枪,血流如注,忽听杀声四起,心中一惊,看了一眼遍身浴血的王焕、张开,冷笑一声,挥兵急撤。
王焕怒道:“哪里走!”
他身边宋军早已死绝,满地都是金兵残骸,欲待策马去追,马儿蹄子一绊,软软卧倒。
王焕心急,欲下马追击,方才下得马背,便觉腹部一凉,低头看去,划破的腹甲上,青紫色的肚肠都流了出来。
他奋力把肚肠塞回去,叹息道:“‘开山虎’,若不是你老了无用,我王焕岂能折在这等小辈手上?”
稍远处,张开半坐半跪,面色青白,早已断气多时。
及雷横等人找来时,都吃一惊,两个老将四周,金兵尸体,不下三五百具,而宋兵却只十余。
显然是冲杀至此,麾下兵士几乎死完了,这才立定大战,被韩常带兵围杀在此。
王焕捂着肚子,低声道:“十万西军?”
张俊上前,摇头道:“是末将骗他们的,一共一千多人,四面做势罢了。全凭两位老将军勇猛,先自杀寒了金狗的胆,不然这等拙计,岂能让他上当?”
王焕哈哈大笑:“骗得好,骗得好!小哥几个都记住了,打仗和找女人一样,一个骗字,才是上道,哈哈,哈哈——”
笑至中途,气息断绝,面上兀自是笑容不变。
王彦叹道:“罢了!真不愧是‘老风流’,真个襟怀畅阔。”
众将点了点头,想起王焕张开音容笑貌,一时都不由落泪。
有诗为证:
少年纵马江湖游,壮气激扬射斗牛。
逐鹿功名争破虏,屠龙身手觅封侯。
节度十人同受命,将军百死未回头。
虎老犹得肝胆照,男儿白发亦风流。
第636章 浩荡杀机自西来
却说“老风流”王焕、“开山虎”张开,奋勇断后,雷横等人难抑胸中血热,拼死来帮。
几人以寡敌众,若不是西军三将领了残军,虚张声势惊退韩常,雷横、姚兴、凌振三个都难幸免。
饶是如此,王焕、张开两个老节度,终是力战而亡。
雷横意思,当即便要葬了二人遗体,张俊连忙道:“不可!此处离郑州太近,非久留之地,且携了二位节度使遗骸,去往山林中,再作计较。”
当下令人收拾了二将遗体上马,至于其他兵丁,一时有心无力,只好不去管他。
千余人行色匆匆,一直赶到了浮戏山,不见金兵追来,这才松了口气。
便找个藏风聚气、视野旷达所在,掘土为坟、削木为棺,草草葬了两个老节度。
张俊在附近找棵大树,亲手做了记号,叹息道:“待平得此乱,当禀明圣上,移他二位灵柩返去故乡,风光大葬,才合身份。”
曲端叹道:“大丈夫马革裹尸,乃本色也!况且这二位老将军都是性情中人,一生活得尽兴,所谓浮生若戏,葬在这浮戏山,也算实至名归。况且……呵呵,局势败坏如此,我等也未必能活到平定之时。”
张俊叹一口气,不再多言,转头问姚兴等何以至此。
姚兴当即将近日来攻防情形相告:“自你几个去后,官家一时晕厥……这位凌振兄弟,打砲的本事惊天动地,真不枉叫做‘轰天雷’,正打得金兵丧胆,不知怎地,辽兵便杀进来了。”
张俊三个听罢,呆了半晌,对视苦笑:“这等危难时候,官家竟然退位远遁……如此一来,朝中群臣,必然惶恐无主,城外左辽右金,都非善类,只怕有那等贪生怕死的,同辽狗暗通款曲,献了城门邀功,不然如何无声无息进得城来?”
姚兴黯然道:“想来也是如此。”
张俊又说自己等人情形:“那日女真兵藏在耶律延禧麾下,趁着僵持时杀出,我等敌他不住,只得奔逃,却吃他死死咬在背后追击,逃出三百余里方才摆脱,这几日绕将回来,本是要看看有没有机会,得以抢了郑州,却又恰好遇见你等。”
几人嗟叹一番,都觉彷徨,姚兴建议道:“如今吾等兵微将寡,后继无援,郑州怕是难下,倒不如追上刘节度,投了小种相公,再做计较。”
张俊几人亦无别策,权且听从,当即取出些干粮,众人草草果腹,领着兵马穿山而行,追赶刘延庆父子。
一路上,那些随着刘延庆父子逃走的宋军,有不少掉队,流落在山中,都被张俊等收容,但任他们走得再快,也不曾追上刘延庆。
直到四日后,一行人走出山林,来到西京洛阳,远远只见城门紧闭。
众人不知此地虚实,一时不敢上前,还是雷横换了百姓服色,扮作个打柴的,收拾起一大捆柴,挑着挨到城墙下,高声叫道:“官爷请莫射箭,小人近前有句话说。”
城上守军喝道:“兀那挑柴的,识趣便速速滚蛋,再要拖延,老子给你留情,手上这弓箭却是没情面!”
雷横趁机细细观察,认定那些守军都是宋军,城头上招展的亦是宋帜,这才松口气。
见守军撵他,连忙又道:“军爷莫要焦躁,在下同你本是袍泽,亦曾追随刘节度杀辽狗的,前番掉了队,如今才得寻来,却不知刘节度可在城内。”
那守军奇异道:“刘节度?刘节度三日前便到了呀!你这厮如何今日才找来?怕不是降了女真,要来洛阳做奸细?”
雷横连忙道:“在下岂敢!其实还不止在下一个,西军的张俊、曲端等将军亦在其中,劳驾通传一声,刘节度得知,自有主张。”
那守军听他说得详实,不敢怠慢,连忙告诉了上官,去禀告刘延庆。
刘延庆本有河南三城节度使的官衔在身,洛阳、汝州、郑州,都算是他辖区。
因此到了洛阳后,听说金兵不曾到此骚扰,立刻留下不走,一面延请名医替他儿子看伤,一面发出军令,征调周围州县兵马,口口声声要聚集大军,反攻汴梁。
他在城中操持军务,正愁麾下无勇将效力,得了守将通报,心中一喜,亲自去开门,接入张俊等人。
及见姚兴、雷横二将无碍,愈发欢喜,尤其见了凌振,更是双手拉着他手不松,亲亲热热道:“轰天雷,这几日老夫日日都想念你,你来了却好——如今城中钱财工匠,任你取用,务必多造大砲,替我好好守住西京。”
又问王焕、张开何在,得知战死,“啊”的一声惊呼,洒下几滴老泪。
“那日两位老节度舍生取义,老夫本待同他们并肩厮杀,可是光世为国家断了腿脚,若不及时救治,必死无疑,老夫也只得先走,唉,却是老夫对不住他们也。不然凭掌中长枪,如何不救他出重围?”
姚兴心中看他不起,便故意问道:“刘节度,此前不是说好去投小种相公,如何又在西京驻扎?”
刘延庆顿时苦笑:“此事……唉!且先安顿了这些兵马,细细同你们说。”
令人空出营房,将一千余西军安顿下来,亲自领着六人,前往他节度府。
入了书房,刘延庆斥退侍女,关门闭窗,神色诡异地从怀里摸出一封文书,苦笑道:“汝等一看便知。”
张俊皱眉,接在手中,只看了几行,“啊”得一声惊呼,豁然站起:“西夏人如何也在此时来凑热闹?”
王彦焦躁道:“究竟何事,快快念来。”
张俊神色仓皇,惨然道:“还念个屁!西夏同金国结盟,举倾国之力,起十五万大军来犯,折家军同他大战七场,连败七场,麟州、丰州、府州尽数失陷,折家老小都落入敌手,折可求领着残军,降了金国。”
刘延庆不断叹气,接口道:“西军这几年,连续抽调了多少精兵?无论小种相公,还是折家军,手上还有多少精锐?偏偏小种相公奉旨勤王,又带走了五万人马,莫说折可求,便是其父折克行在世,这等局面,也自难挽狂澜。”
指着张俊手中文书道:“小种相公本来已入潼关,惊闻天变,连忙回军,方至延安府,皇城司指挥使葵向阳,单骑飞驰赶来,硬逼他去汴梁勤王,两下相争,几乎兵变,西贼此时杀来,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亲自领女真兵攻城,小种相公大败,折了近半人马,一路收拢残兵往南败退,如今守在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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