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远笑了,摇了摇头:“老夫在崇政殿也曾与你兄相交,他就提到过你,厚重其外,而内秀于心,何以自谦?”
“不敢当!”吕端还是不便的风度。
摆了下手,王昭远直接问:“老夫使辽南归,仅作歇脚,不欲久留,你前来,所谓何事?”
吕端禀道:“行营移文一封,命转达于使君!”
说着,吕端招了招手,一名衙差端着一个托盘入内,上边摆放着一封诏书。见状,王昭远脸色顿时严肃起来了,立时放下酒杯起身,动作过急,酒水都洒了半杯。
理袍衽,正衣冠,王昭远恭敬应道:“臣王昭远奉诏!”
接过诏书,王昭远恭敬地打开,逐字逐句地浏览了一遍,紧张的表情化作一抹释然,所幸,不是什么坏事,是他自己忧思过甚了。
收起诏书,王昭远抬眼看向吕端,说道:“老夫奉诏,有事还需麻烦吕知州了!”
闻言,吕端当即表示:“请使君吩咐!”
王昭远道:“使团弃舟改路,所携器物,还请知州调集人手从速卸下,另外征调几架车辆,一应费用,由使团公资承担!”
“下官这便去安排!”不是什么难事,吕端淡定地应下。
很快,使辽团队,在王昭远的率领下,弃舟登岸,转道东南,追赶了足足四日,方才赶上行营。来自行营那道诏书,只是得知王昭远将归,特地命人传诏唤他至行营觐见复命。
而等王昭远赶到时,御驾已抵临济州郓城县,同他的娇妻美妾,泛舟于梁山泊上。
第100章 梁山泺
梁山泊在大汉官方书写为“梁山泺”,形成的时间并不长,到开宝五年,也就二十来个年头,也是缘于这二十多年间,黄河的几次决口,泛滥河水,侵袭州县,最终与当地的张泽泊、巨野陂相连,环绕梁山,形成一片大水泊,汇流汶水,东入济水。
因此,此时的梁山泊,水域面积还不算太广阔,港汊虽多,但距离方圆八百里水泊,也还有不小的距离。
并且,这也非完全自然形成的水泊,如果是那样,水域每扩大一次,就代表着一次水患。就像王朴在楚州搞的洪泽陂一样,梁山泊也经过官府的开辟,只是不像楚州那边动静大罢了。
不过,不一样的水泊,却是类似的风景,山水相连,清波荡漾,一望无际,芦苇接天。风清日朗的天气,泛舟于陂内,眼观四面无限风光,也确实是一种享受。
刘皇帝出游,乘的自然不是扁舟小船,直接调了一艘龙舟,前后皆有水师护卫,同时为了安全,也是沿岸行船。
“好山好水好地方呐!”伫立龙舟楼上,望着水中不时游过的鱼类,刘皇帝说道:“一条大泽,不知能养活多少人啊!”
随侍在刘皇帝身旁,是一名青年官员,样貌风度出众,张去华,乾祐时代最后一名状元。张去华此人,算得上是年少成名,最后又高中状元,然而若论及仕途,却显得有些“坎坷”了。
和他同科如赵匡义、吕端,如今都已经职掌州部,而他到如今还是一名崇政郎。入仕的这些中,他在军器监主簿的位置上苦苦熬的三年,方才得到晋升。很多侍候,错过的三年,影响却显然不只三年,也就是刘皇帝还记得他这个当年有个赏识的才俊,方才将之拔为崇政郎。
然而,在崇政殿任职,真正为人所羡慕的,只有学士以上的那四个职位,至于郎官,也只是看起来离皇帝近罢了,事实上则是,很少说得上话。
张去华特殊的地方就在于,与皇帝的交集相对多些,此番出巡,带了两名崇政郎,其一是邢公郭威的小儿子郭仪,其二就是张去华。显然,对于这个才气逼人的状元,刘皇帝还是有些兴趣的。
而对自己这些年的仕途经历,张去华自然也是有所反思的,说到底,还是自负孤傲的性格惹得麻烦。如果是在开国初年,朝中人才匮乏,或许特立独行是传播名声,吸引皇帝注意力的一种方式,那么在刘皇帝统治中期,这种傲慢只会令其厌恶。
而有了这么多年的教训,张去华的棱角也磨得差不多了,比起当年,可谦虚太多了。否则,以状元之尊,在军器监主簿这种八品芝麻小官的位置上待整整三年,张去华早就受不了辞官了。
要知道,张去华已经年近三旬,就大汉整体环境而言,混到如今的职位,也不算太差,但也要看起点。他张去华,可年方十八,就能上达天听的少年才俊啊。
此时,侍候在御前,听到刘皇帝之问,虽然不是直接向他垂询,张去华也主动说道:“梁山泊周遭,共五县,巨野、郓城、中都、寿张、须城,根据开宝三年所计,五县人口共计38493户,238656人!其中依此泊生计者,四又其一!”
“这样算下来,才六万人?”刘皇帝嘀咕道。
“正是!”
指着湖泊中翻腾的鱼虾,刘皇帝说道:“朕看此泽,若得开发良好,养民二十万,当不成问题吧!”
“得益于这些年官府对周边水利的建设,再加大河水文改善,梁山泊周遭人烟,确实日渐稠密!根据当地官府的记录,当地渔民,仅靠此泊,便得足食,周边土地肥沃,若继续垦殖,还可得大量耕地!”张去华道。
说着,拱手向刘皇帝请示:“陛下,是否发文,将圣意传达五县?”
看了他一眼,刘皇帝摇了摇头:“地涉郓、济二州,互不管辖,此事,还得由道府出面。这样,你将此事记下,到了历城,传达与河南道!”
“是!”
“你给朕说说这梁山泊的情况!”刘皇帝来了兴致,问张去华。
“是!”张去华显然是做个功课的,没有一点磕绊,从容叙来:“梁山泊初形成于前晋开运元年,滑州河决,水东侵河南诸州,汇绕于梁山周围,会汶水注入济水。
乾祐四年,滑州再度决口,水淹州县,此泊水域扩大。后朝廷降制,郓、济二州发民力,开拓沟渠,疏通河道,以固水泽。
到如今,梁山泊方圆五百余里,南接五丈河,北连济水,东北汇汶水,东南注桓沟直达淮泗。河南每岁漕粮,悉走此过,可谓四面通衢,堪为宝地!”
“桓沟!”刘皇帝呢喃了一句。
张去华道:“桓沟原名为桓公沟,乃是东晋年间,桓温第三次北伐时期,发军民开掘,以输军资,后用于民间。”
“还有这样一段渊源,难怪觉得熟悉!”刘皇帝轻笑道:“朕若没记错,桓温第三次北伐,是失败了的吧!”
对刘皇帝跳跃的思维,张去华有些跟不上,应道:“正是,桓温为慕容垂大败于枋头,晋军几乎覆没!”
这便是读书人了,知道的虽多,对于军事也只看浮面,却不明其理,刘皇帝说道:“桓温可不是败于枋头!”
张去华一愣,他也只是粗略览过,未曾细察,既然不是败于枋头,为何叫枋头之战?
在他还是思索间,刘皇帝的注意力又回到水泊了,嘴里呢喃道:“如此青山绿水,最终湮灭,实在可惜啊!”
“那便是梁山吗?”刘承祐突然指着北面的一片山林问道。
隔得甚远,根本难窥清其貌,但能望见些轮廓,张去华跟着望了望,答道:“正是!”
“梁山之上,当有人家吧!”刘承祐道。
“臣查过县志,梁山共有十村三庄,近两千户人口!”张去华敏捷地应道。
笑了笑,刘皇帝道:“山上应当没有什么聚义堂吧!”
开了句玩笑,刘承祐这回认真地打量着张去华,说道:“这么多年下来,郁郁不得志,可曾埋怨?”
迎着刘皇帝那少见的温和目光,张去华愣了愣神,微低头答道:“臣怨过!”
这个回答,倒令刘皇帝感到惊异,莫非此人又要特立高标了?不过,紧跟着的话,让刘皇帝露出了笑容。
“臣年少轻狂,自傲孤高,以为出类拔萃,因而蔑视薄职,却不明陛下培养磨炼之心。如今方知,若连繁琐微末小事都不能处置妥当,何谈肩负重任,典事为政治民……”
从张去华的话里,可以听出,此人仍未改其志,骨子里还有一股傲气,只是明显踏实了许多。刘皇帝说道:“能明白这个道理,这些年在东京倒也没白待!”
“与你同科的进士,多已在外为官,职高者甚至州部。朕看你对州县民生政事,是侃侃而谈,言之有务,你可曾想到地方任职?”刘皇帝问。
闻之,顿时两眼一亮。刘皇帝的用人,张去华也算清楚了,如果一直在京为官,那么上限不高,蹉跎下去,可能永远只是这么个所谓京官。
自然的动心的,不过注意道刘皇帝眼神,还是按捺住了那股冲动,拱手应道:“臣听陛下旨意行事!”
“哈哈……”
虽然没有直接答复他,但大笑声已然表明了态度。
“官家,说好了出游泛舟,怎么又谈起国务政事了!”笑声引来的符惠妃,美妇人娉婷而来,嗔怪地看着他。
“不谈了!”见状,刘皇帝示意了夏,而后握着她柔软的手,道:“陪你们嬉戏去!”
此番陪刘皇帝泛舟的,是惠妃母子女。
“刘曙还等着你陪他钓鱼呢!”小符说道。
“尚在行舟,钓什么鱼,晚点我带他去登山!”刘皇帝道。
“登什么山?”
“梁山!”
第101章 梁山观政
上山赏景,下水摸鱼,夜宿农家,刘皇帝在梁山享受了一番田园生活,虽然惬意,但终究只是一时愉情之举。倒是跟着的子女们,玩得开心,难得没有宫廷规矩的约束,可以放声大笑,可以肆意奔跑。
当然,嬉玩之间,刘皇帝的注意,还是不免为底层百姓的生存状态所吸引。视察的结果,让他还算满意。
在梁山,他走访了三村一庄,得到的反馈便是,当地的百姓对于时下的日子很满意。基本做到了,耕有其田,居有其舍,衣食不缺。
作为从战争年代走出来的亲民皇帝,刘承祐可太了解当初大汉百姓是怎么的困苦状态了,几乎可以说,举国上下,人有饥色。虽然背靠着青山绿水,物产乃丰,不能代表全天下,但这样的景象,已足令其喜。
从当地村民的口中,所得到的最重要的反馈就是,开宝新政,经过这几年的推进,已然取得良好的成效,百姓们的负担确实得到了减轻。
而最受百姓欢迎的,也唯有两个政策,其一是丁税的减少,如今可谓历代最低,到如今,梁山地区每一户的百姓,一家都至少有六口人,人口的繁衍增长,在这几年尤其明显。
其二便是税收的减少了,两税税制下,各道州按朝廷配额划税,梁山泊附近的百姓,算是偏富庶的,哪怕财政在制定税额时,按照朝廷的意思,对富庶地区有所偏重,但因为人口基础大,分摊下来,到每家每户也不算多了。
然而,对于一些穷苦地区,朝廷的优惠政策,实则并没有取得太好的效果。两税税制,最大的弊端,就是难以做到公平,贫者少交,富者多交的思想,没能得到体现。
事实上,关于税制上的问题,刘皇帝心里也是清楚的,但一直没有大动作。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在当下,两税法仍旧是顺应时代发展,是一套成熟的推行已久为上下内外所接受的制度,不该轻易推翻;
其二则是,弊端固然有,但对时下的大汉而言,社会正处在一个快速发展阶段,政治稳定,吏治清明,经济大爆发,一切社会矛盾都在这种前进的时代浪潮中被掩盖起来了。
作为一个帝王,维护统治才是第一件事,问题没有爆发出来之前,又何必主动去捅出来,引起内外的动荡。
历代变革,都有其特定的历史条件与环境,就像当年刘皇帝登基之后的各项改革措施,那也局势发展到一定程度,具备改革基础与条件,顺应时代发展浪潮,刘皇帝则属于顺势弄潮的推动者。
税制原因也一样,固然有先见之明,固然看得到税制的缺陷与不足,但瑕不掩瑜,能够较好地满足当下的统治需求,刘皇帝就不会轻易去变。小调整可以有,但大变革,则需小心得来,不知觉间,刘皇帝也从当初锐意进取改革者,转变成为了一个守成者。
依照刘皇帝的见识,或许能够做到相对公平的税制,还得属摊丁入亩,按田土多少收税。然而,以大汉如今的人口状态,需要急躁地去施行吗?
再者,所谓摊丁入亩,真的就能一劳永逸吗?显然不是,再好的制度,终究是要人去推行,去维护的,只要人出了问题,终究也是白搭。刘皇帝秉国这么多年,很多问题,可看得清楚得很。
在梁山的最后一晚,没有再寄宿农家,当地百姓在山脚立了一座山神庙,作为当代神祇,借山野小神的庙宇住上一宿问题自然不大。
虽然已是暮春,将入夏季,但夜幕降临之时,还是有些寒冷,尤其靠近水泊,林荫茂密,水汽也重。
山神庙的建立,显然是看过风水了,位置优良,视野极佳,不过,刘皇帝这一行人,也使得这庙宇烟火气息浓重了许多。
几座帐篷高高地立起,随行的卫士严密低守备于四周,内侍宫娥们侍候着,正对着湖泊,篝火升得很旺,烤架上烧烤的是他今日亲自捕捉的肥鱼。
大公主刘葭玩了一天,已然困顿,倚着刘皇帝,迷瞪着双眸。见状,刘皇帝朝小符示意了一下:“困了的话,就先行去歇息吧!”
小符自然不会,难得有这种单独侍驾的机会,在梁山的这几日,没有其他后妃,没有其他皇子皇女,她才真正地有“一家人”的感触。因此,哪怕有些疲惫,仍旧表示要陪着刘皇帝。
刘皇帝也不勉强她,倒是刘葭实在扛不住了,告罪一声,先行回到自己的小帐就寝了。九皇子刘曙已经十一岁了,长得眉清目秀的,诸子之中,除了五子刘昀,就属他最调皮。
随着逐渐长大,刘皇帝诸子的性格也都展现出来了,论家世出身,刘曙算是突出的,不过这小子,除了学习,什么事情都喜欢。比如此番出宫,摸鱼戏水,伐竹编舟,玩得不亦乐乎。
此时,仍旧目光炯炯地望着烤架上的鱼。见他一脸馋像,刘皇帝不由乐了:“在宫中什么美食没吃过,这等烤鱼,竟把你馋虫勾出来了?”
在寄宿农家之时,面对百姓的吃食,刘曙可表现得分外排斥,觉得难吃,哭天抢地地要吃美食。要不是挨不住饿,当真不会去尝试那简餐陋食。
此时,面对皇父的问话,刘曙不由缩了下脖子,似乎回忆起了前两日因为挑食被刘皇帝呵斥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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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 第5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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