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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 第142节

    乾祐元年九月乙丑,雪。将入本月下旬,今岁的雪,来得有些早,有些蹊跷,让刘承祐忍不住顾虑,别又来一次雪灾。
    垂拱殿中,暖香薰人,细微的炭火迸溅声,使御殿显得更加安静。在内侍的引导下,一名身形孔壮的中原官员,步伐随意的走至御前。
    “臣枢密院都承旨聂文进,参见官家!”
    “免礼!”刘承祐眼神只稍微抬了一下,语气有些冷淡,仍旧埋头处置着手头的奏表。一份是河北所报,辽军北撤后,善后事宜,另外一份,则是诸节度的觐见表。
    永安军折从阮、成德军张彦威、横海军王景、平卢军刘铢以及泰宁军慕容彦超等,近几日来,不约而同地上表东京,欲入京觐拜。
    “答复中书,诏允诸节度进京!”刘承祐朝左右侍臣吩咐着,声音虽低,却异常清晰,令人生畏。
    被晾在一边的聂文进见此状,心头却是一沉,他虽在枢密院内担任重职,但此前刘承祐可从来没有单独召见过他。随着刘承祐权威日盛,军政之间,再没人敢小瞧这个少年天子了。聂文进心里本就有点忐忑,但见刘承祐这冷淡的态度,则更悬了。
    枢密院都承旨,权位也算高了,这聂文进以其元从之臣的身份,在彼处颇为骄横,嫉贤妒能,也算猖獗一时。刘承祐此前一直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坐观其不矩,大汉的朝廷,不差这么一个鄙臣。
    但是如今,整军的同时,刘承祐也要正式开始着手吏治的整饬了,大汉朝廷的风气,必须得改,大改。首先,就要从天子近臣开始。
    “不知官家召臣,有何吩咐?”在刘承祐眼神中压迫感十足,让聂文进心中更生不妙,躬拜的声音都有些不稳。
    不似接见其他大臣,刘承祐也未令其坐下回话。审视了在自己面前还算老实的臣子,似乎在对密奏上描述之人,做个对比,完全看不出,平日里此人是怎样的骄横难制。
    “茶酒使兼鞍辔库使郭允明,聂卿可相熟?”刘承祐终于收回了投在聂文进身上让他颇不自在的目光,轻飘飘地问。
    “不敢隐瞒官家,臣与郭司使少时,同事于先帝帐下,乃多年好友!”虽然拿不准刘承祐有何目的,聂文进还是干脆地回答道,并且不忘提到刘知远,似乎欲拿刘知远来拉近一下关系。
    刘承祐轻轻地晃悠了一下头,嘴似含笑,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对他叙来:“郭允明为近臣,掌皇家私务,然恃宠生骄,轻率跋扈,略无礼敬。交结外臣,竟赍御酒以遗之,僭上犯禁之心,可谓猖獗!”
    听其言,聂文进赶忙拜道:“臣万万不知,郭允明所赠,竟乃御酒啊!”
    “是吗?”刘承祐问:“若朕没有记错,禁酒令,朕还没有下制解除吧……”
    “请陛下恕罪!”聂文进不由缩着脖子应道。
    “朕受皇考太后教诲,对太原的元从故旧,多宽宏以待。然为近臣者,过宽则不逊,对朕尚且如此,而况于旁人乎?”刘承祐冷测测地说:“就在方才,朕已命人将郭允明捉拿,押赴宫门,斩首示众,以正国法!”
    此言落,聂文进表情可谓剧变。同为高祖旧臣,一定程度上,郭允明与皇家的关系可比他聂文进要亲近多了,然而,就因为犯了那么点“小过”,竟直接被逮起来正法了。
    刘承祐的话,显然不是在说笑,而其凉薄,让聂文进不禁心生寒意,再度刷新了一番认识,天子虽然年少,当真不可轻辱。
    更重要的是,此事为何要单独召见他聂某,说给他听。这才是,让聂文进心生惶恐的地方。
    “聂卿,也是跟随皇考多年之人了吧!”似乎感受到了聂文进心中的那丝紧张,刘承祐将话题转回他身上。
    “幸得先帝信任,臣效力于先帝,已有近十五载!”聂文进冷静地煊示着自己的资历。
    嘴翘讥冷,刘承祐说:“难怪……”
    刘承祐俨然话有余音,继续感慨着:“大汉立国之后,论功行赏,对聂卿还算恩遇吧!”
    聂文进跟着答道:“先帝隆恩,授臣以枢密院承旨、加领军大将军衔,臣万分感激!”
    “这么说来,是朕苛待聂卿了?”刘承祐语气转冷,刀子一般的目光扫向聂文进。
    “陛下何出此言呐!”聂文进双拳抱紧,赶忙道,语态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要知道,刘承祐继位后,恩赏众臣,也没落下聂文进,加其为枢密院都承旨、加屯卫大将军衔。
    见状,刘承祐站起身,自御案上拾起一小叠奏疏,慢悠悠地走到聂文进面前,亲自递给他:“你看看吧!”
    接过,夹在腋下,抽出一本,翻开览看,目光仿佛一下子被攥紧了一般,阴晴的表情闪现在脸上,聂文进疾言道:“此皆攀诬报复之言,臣行事虽偶有过激而忘情之时,深为小人所嫉恨,报复弹劾,陛下明察,万不可轻信谗言呐!”
    这叠奏疏,都是前前后后,针对于聂文进违法乱纪的弹劾,最新的,是自洛阳虽刘承祐东来开封的殿中侍御史赵砺,纠举聂文进滥用职权。用得着的时候,刘承祐便拿出来说事了。
    聂文进的辩驳,苍白而无力,并且有些熟悉,貌似,当初史弘肇面对群起之劾举,就是这般的反应,不过相较之下,史弘肇的底气可比聂文进足多了。
    刘承祐一双精明眼睛,紧紧地盯着聂文进,看得他额冒细汗,淡漠说道:“你都说朕明察了,朕又是那么好欺瞒的?有无实据,是否实情,朕不能明辨吗?卿于朕面前,还欲强言狡辩吗?”
    “以聂卿之资重,本当为朕股肱之臣,心腹之佐,朕也是一直如此期许的!”刘承祐面露森然之色,仍旧凝视着他:“只可惜,朕失望了!”
    刘承祐的表情和语气,越发严厉,越发漠然。聂文进身体哆嗦了一下,双腿不自主地一软,跪倒在地,抖着嘴唇,憋出一句话:“臣知罪!请陛下恕罪啊!”
    见其状,刘承祐神色方才有所缓和,慢慢回到案后,落座,平静地看着聂文进。
    “念你有元从之功,侍奉先帝多年,朕饶你不死!”
    此言落,聂文进当即大松一口气,慌忙拜谢:“谢陛下!”
    “先别忙着谢!”刘承祐挥手:“朝中你不能待了,去同州当个知州吧!”
    “遵命!谢陛下!”聂文进又赶忙道。这个时候,可顾不得许多了。
    “到了地方,当约束行举,善养生民。朕希望,你我君臣之间的情分,能长一些……”刘承祐叮嘱道。
    “是!臣必定痛改前非!”
    待聂文进脚步匆惶地退去之后,刘承祐方暗自嘀咕了一句:能改得过来吗?
    第113章 军改伊始
    聂文进能否有所改变,在刘承祐这边,尚需打个问号,不过只盼经他这番恫吓与震慑过后,能够真收敛些,否则,能杀一个郭允明,就不差一个聂文进。
    同样为元从勋贵,同样坐法,劾聂文进者更众,但刘承祐的处置的态度却是大为不同。聂文进虽贬,仍得权知同军州事,成为大汉第一名试行知州制度的官员,勉强算得上是一举两得。
    结果如此迥异,究其缘由,还在于二者的犯法性质不同。郭允明算是天子私臣家奴,但所为不敛之事,是乃蔑视君权,无视君威。
    而今正处刘承祐大树威严,强化君权之际,在刘承祐这儿,欺君之罪,暂时重过一切。
    而聂文进所犯之事,亦为当世文武之通病,相对而言,性质没有那么“严重”,此前,刘知远是纵容,刘承祐即位后是容忍。
    到如今,刘承祐开始整饬朝中的歪风邪气,郭允明受戮,聂文进遭贬,便是一个开始。
    天子施辣手,郭、聂两人一死一贬,效果显著,一时间,内朝外廷,无不肃然。从二者的身份权位来看,也是恰到好处,对于上下权贵,皆有极为直观的震慑效果。
    而宫廷之内,那些帑藏库使、飞龙使、阁门使、卤簿使之类天子近臣,眼见着都以肉眼可见的变化约束着自己的行举,郭允明的死对他们的冲击可是最大的。自高祖以来,宫廷近臣,有谁比郭氏更得宠?
    随后三两日内,外廷之上,又连续处置了十来名勋贵或犯法渎职官员,多夺职贬斥,情节严重者,立斩。这是自刘承祐继位以来,头一次对大汉的官僚系统下刀子。
    仁明殿内,刘承祐日常请安,亲自搀扶着李氏在园圃间漫步,周遭一片萧瑟之景。前两日的雪,果真只是个意外,雪霁融化之后,天气愈见森寒。
    “大内人烟虽不丰,但近来啊,宫中却是显得过于冷寂了……”望着满目秋殇景象,李氏意有所指地对刘承祐感慨道。
    闻言,刘承祐一脸恬淡的表情,轻声附和道:“自古逢秋多寂寥,娘你是触景伤情了。”
    “老了啊!”李氏语气中慨叹意味更浓。
    见其状,走了几步,刘承祐直接疑问:“何事让娘亲如此感伤?”
    凤目斜了刘承祐一眼,转过头,小作思忖,叹了口气,李氏说道:“昨日,老身召郭允明妻妇进宫,泣不成声,闻之颇为凄怆,不禁潸然!”
    听李氏这么说,刘承祐的眉头下意识地紧锁起来,心头思索着太后的用意。郭允明杀都杀了,李氏再发此言,定然有所考量。
    见刘承祐的表情,李氏继续说:“郭允明自先帝龙潜之时,便伺候左右,服勤既久,也算尽诚。今为国法所诛,留下孤儿寡母,无所倚仗,老身难免动些恻隐之心。”
    太后一副感伤的样子,作为孝子,刘承祐当然心疼了,未及多想,当即说道:“郭允明触犯国法,朕难容之,然念其侍奉先帝,多有苦劳。唔……其妻子,朕自养之,着内帑赏赐钱粮,其子成年,荫以官身!”
    面对刘承祐的表态,李氏终于满意了,很快揭过此事,与刘承祐讨论起刘承勋的事。对于是否放老三出宫开府,太后也有些犹豫。
    而随着刘承祐对郭允明妻儿的恩赏,这场并不大的整治风波,虽未彻底告止,但人心算是慢慢稳下来了。
    刘承祐,也是后知后觉地,领会到太后的意图了。这个娘亲,永远是那般明智宽慈,为他着想。
    此番整治内外朝风气,明面上,刘承祐虽然打着国纪、法律的名头行事,对郭、聂等人厉行惩处,但始终免不了苛待旧臣的名声,即便彼辈当杀、当罚,这个时代风气就是这样。
    但后续恩其妻儿,或多或少,能消弭朝中那无形的怨气,毕竟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天子“仁厚”了。
    太后李氏,显然是看出,刘承祐近来理政做事,越显急躁了。整禁军的事情,才刚起个头,又迫不及待地调政风了。
    ……
    枢密院内的气氛,愈加肃然了,骄横若聂文进,已然在西去同州的路上了。而随着王峻入府任事,上下僚佐,更被镇压地不敢多喘气。
    自刘承祐还都以来,枢密院诸房,除了日常诸务之外,只有一件事:整军。
    枢相郭威牵头,同侍卫司那边以尚洪迁为首的高级将帅,已经碰头商议了好几轮了,在不断的争执、妥协之中,总算完善出了一个整兵草案。
    堂房之内,刘承祐亲临察看,针对于整军之事,举行第二次御前会议。将地点摆在这儿,为枢密院站台的意思,很明显了。
    枢密院以郭威、王峻、魏仁浦三人为主,侍卫司的人可就多了,尚洪迁、国舅三李(李洪信、李洪威、李洪建)、以及孙立、马全义、韩通、王全斌、杜汉徽等高级统将领。
    刘承祐面前,摆着一份整军的册页,正自研读着。而底下,王峻站着,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整军方案十分清晰地自其口中说出,看起来是给刘承祐解释,实则是说给与会的禁军将领们听。在此次御前会议之前,枢密院所呈的整军之议,都是在刘承祐的指导下完善的,皇帝私货很多。
    “殿前司下,设马、步两军,马军以铁骑为军号,步军以控鹤为军号。铁骑军下辖制万骑,分左右两厢十军二十指挥,拣禁军精骑以充之;控鹤军下,设内殿直、龙栖、小底三军,裁汰老弱,遴选精壮,以补之,兵额两万五千员……”
    “侍卫司下,马军以龙捷为军号,步军以虎捷为军号。龙捷军辖制,如铁骑军置。虎捷军下,设武节、兴捷、护圣、奉国四军,其余军号,一概革除,兵额四万员……”
    王峻介绍了下大概的情况,头一次闻之的将领,都不由色变,虽还未通报细节,从其描述便可知,此次的整军力度之大。
    此前,大汉东京禁军,算上各军杂牌,共计有约十四万人。其中有差不多两万卒,是长期驻于滑州、澶州及大名府邺都的。
    余者,西京、汜水、郑州及其他京畿要地,亦置有一万多军。真正驻于东京的,只有十万出头。此番整顿,着力于东京禁军,按照王峻通报,算上自外州挑选精锐入京,至少得裁掉两万卒,恐怕还不止。
    而新成立的殿前司,实力可有些强大。原本的控鹤军与内殿直自归属之,再将小底、龙栖这两支侍卫司下战力最强的两支军队划拨归其属,果成行,侍卫军的影响力,将直线下降。
    刘承祐没什么反应,仍旧盯着册页看,王峻见状,则继续汇报起具体的整军步骤来,从搭建殿前司的架构开始,首先便从原内殿直与控鹤军的整编开始……
    第114章 三月为期
    对于军队的整编,如何整编,编制如何,当然是十分重要的,尤其是殿前司的正式成立,几乎确定了今后两衙并立的局面,同时再以枢密院立足于侧掌调驳之权,这是刘承祐此次整军的最终意图。
    当然,于禁帅将校们而言,他们更在意的是,是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的得失的。如此大的整编,自然代表着军职的巨大变动与调整。此次整军的人事安排,眼下才是最重要的事。
    在王峻将时下东京禁军诸军的情况通报一遍,各军的整编计划也加以叙说,孙立、马全义等统兵将领有疑惑处,也尽由其解释。一时间,枢密院内,王峻成为了主角。
    待其叙述完毕,文武的注意力都投到他这个皇帝身上之时,刘承祐方才开其金口:“整军方案,朕很满意。”
    语气一顿,环视一圈,目露凛光,严肃道:“朕再强调一遍,整军之事,势在必行,断无异议之说,不得迁延逡巡。诸君皆乃军中将帅,为家国江山计,为将士军心计,当勇于任事,通达上意,安抚人心!朕与诸君共勉!”
    “是!”不管心头做什么想法,面对刘承祐的训话,都积极表态。
    “还是那句话,整军之事,当依章程,稳步推行,裁汰之士卒,当善加抚慰,妥当安置!”刘承祐语气加重:“三个月!朕要三个月之内,整军计划,初步完成!”
    “请陛下放心,三个月足矣!”又是王峻,站将出来,很有自信道。
    刘承祐稍微留意了下郭威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异样,就是任由王峻完全代表枢密院的意见。
    平静地点了下头,刘承祐又肃容说道:“关于殿前司将帅,朕意设殿前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及都虞侯各一员,品秩与侍卫将帅相同,以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尚卿为殿帅,侍卫副都指挥使李洪信为殿前副都指挥使,负责殿前司的组建!”
    将时下的侍卫司的一二把手,调到殿前司,就是刘承祐对以尚洪迁为首的那部分将帅的“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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