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注意到耿氏的娇人模样,刘承祐忽然来了点兴致,侧倚在案上,撑着脑袋看着她:“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目光小心地在刘承祐散漫的姿势上停留了一下,耿氏有些拘谨地问道:“大王,他真的要当皇帝?”
短短一句话,耿氏的声音有明显的起伏变化,“皇帝”字音更是几近于微,因为她注意到了刘承祐那又冷了几分的表情。
“院中又有人传闲话了?”又复常态,刘承祐语速极慢,平淡地问道。
从其语气中,并不能听出喜怒,耿氏确是赶忙解释道:“院中下人都是很守规矩的,消息是从其他院里传来的。听说,河东诸文武共同请命,方才你与那王将军也商谈……”
刘承祐直起了身子,盘腿而坐,轻轻抓着耿氏的手将其朝自己拉近了些,一面细细把玩着纤柔的小手,一面玩味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有些不敢直视刘承祐的双眼,耿氏垂下脑袋,细声如蚊,却有透着少许兴奋:“如果大王当了皇帝,那二郎你,不就是皇子了嘛……”
刘承祐若是皇子,那耿氏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虽然后半句话没言明,但刘承祐哪里瞧不出这小女人的那点小心思。
刘承祐对此,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向上之心,人皆有之嘛。
不过,抬眼平静地注视着耿氏俏丽的脸蛋,刘承祐目光难得地柔和了些,语气依旧生冷:“有些话,听在耳中即可,就不要多嘴了。我,不喜欢多嘴的女人……”
刘承祐的声音很平淡,但落入耿氏的耳中却是很明显的警告,这个小娘子虽然不算聪明,却也不蠢,有些惶恐地点着头:“是我多嘴了,二郎切莫生怒……”
摆了摆手,刘承祐脸上仿佛带上了点笑意,稍显好奇地看着她:“我看起来,像是在生气吗?”
眨着如水眼眸,望着刘承祐,耿氏却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那张自闭脸,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第13章 考校
晋阳分西、东大小两城,其间夹着中城,汾水之上,则有一座宽阔的中城桥勾连着两岸,方便东西两城的联系与交流。
夜幕降临之时,心中带着点疑窦,刘承祐乘车穿过城中的坊里楼阁,直至桥下。刘知远有请,召见地点竟是在这桥上。
脸上仍旧带着点异样的红润,只是在黑夜的笼罩下,不甚清晰,他是在与耿氏深入交流的关头,被人打断唤来的。刘承祐虽然属于禁欲系男主,但毕竟不是性冷淡,真要发泄欲望时,却也绝不会矫情。
在桥下,正撞见了刘承训。兄弟俩下车照面,刘承训有些意外:“二郎,父亲竟然把你也叫来了?”
与刘承训对视了一眼,刘承祐只是淡漠地点了下头:“嗯!”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问法有些不妥,刘承训俊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赶忙招呼着:“你我一同上桥,切莫让父亲等久了。”
“嗯!”刘承祐还是这般回应。待其无奈地走到前头,刘承祐方才晃悠着步子,跟在后边,清冷的目光投到刘承训身上,却不知他这大哥是否感觉芒刺在背。
近来,晋阳城的宵禁时间提前了许多,城中道路间已是万籁俱寂,只有来回巡视的巡检士卒。中城桥上也是静得出奇,完全没有白日里人流如潮的喧嚣。
桥上下,上百名王府亲卫都士卒守备在侧,警惕着可能来自周遭的威胁。刘知远静静地站在桥中央,正靠栏南向,盯着不断流逝的汾水出神,一身锦服,肩上披着件长袍。从后边望去,刘知远的背影伟岸而孤高,浑身上下又仿佛释放着凌人的威严。
“父亲!”兄弟俩上前见礼,而后恭敬地分立于其两侧。
刘知远轻轻地回应了声,就近而观,刘承祐发现,刘知远脸上并没有他想象中沉凝严肃的表情。相反,在斑驳的桥灯照射下,刘知远一脸平和。
“不知父亲唤我们至此,有何训示?”两兄弟同老父一道伫立良久,还是刘承训没能忍住,口出疑问。
闻问,刘知远双手按上了石栏,悠悠说道:“这些时日以来,河东文武,不断劝为父称帝建号。群情踊跃,争相进言,到今夜,王府公案上的劝进书表已然摆满了!孤这心里,却是有些没底。你们兄弟,有什么想法?”
对两个儿子,刘知远没有再故作矜持,装模作样,而是直白地商讨。唤二子来,也许还带有考校的意思。
面对刘知远的问话,刘承训稍显纠结,沉吟几许,方才一面观察着老父的眼色,一面犹犹豫豫地答道:“群僚所请,尽是忠良之言,腹心之语,他们的一片丹心祝愿,却是不好拂逆。不过,契丹毕竟势大,父亲谨慎些,也是无可厚非的,或可再观望一二,以待时变!”
对刘承训的回答,刘知远看起来并不算太满意,只是叹了口气:“劝进的那些人,忠诚或许有,但更多的,恐怕是为了从龙之功,为了功名富贵。以为父如今的地位,进一步或许不难,但却再无退路了。自唐季以来,天下九州,不知有几家几姓坐上那个宝座,最终却落得个身死国灭……”
刘知远的语气中,是真带着少许怅惘,但在刘承祐看来,却是有些矫情了。在皇帝宝座面前,一切的顾虑都是浮云!自古兴衰多少事,刘知远心里又岂会真的在意那许多,瞻前顾后,并不是他的性格。
刘承训明显把握不住刘知远的心态,闻其感叹,却是开口劝慰道:“父亲的顾虑,不无道理。但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您现在已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您乃当世英雄,承天景命,又岂会步前朝之后尘?”
听其言,刘知远不由偏头看了看爱子,那俊秀的面庞间怎么看都透着点单纯的迂腐。心中默然一叹: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吶……
刘承祐默默听着父兄对话,一直到刘知远将目光投向自己时,很是坚决地说:“天予不取,必受其咎。胡寇窃据两京,中原百姓遭受危难,父亲建号称尊,倡令天下,吊民伐罪,拯溺黎庶,这是顺天应人的事,何需迟疑?”
刘承祐的话,实则也没什么新意,刘知远笑了笑,不置评说。
不过,刘承祐并没有刻意去猜测附和刘知远的心态,只是继续将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道来:“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安重荣此言,却是振聋发聩,实乃这乱世真理。如今河东兵强马壮,为诸藩之首,父亲践祚帝位,旁人又岂敢不服,又岂会不附应!”
刘承祐此言落,刘知远老眼之中闪过一道亮色。另外一侧的大哥刘承训,忍不住偏头望着自家二弟,愣愣的。
“现在,我刘家已有天时,河东又占地利,义旗一举,必拥人和。有此三者,以父亲的英明,以河东的实力,难道还不能成事吗?”不知觉间,刘承祐的话就变多了。
“天时、地利、人和?”刘知远的兴致被勾起来了。
在刘知远的注视下,刘承祐徐徐叙来:“抛开那些大义凛然的说辞,契丹灭晋,是国家的灾难,是黎民的祸患。但于父亲而言,却是天大的机遇。若无契丹的威胁,以往年父亲与朝廷之间的猜忌矛盾,迟早会演变为刀兵相见,届时父亲恐怕会处于晋祖当年的艰难境地,以一隅而抗天下之大。”
“而现在则不然,契丹祸乱中原,父亲名虽仅拥河东数州之地,但登高一呼,便可聚天下之望,集一国之力,以抗契丹。进可取江山,退可守家业。这其间的差距,您难道不明白吗?”
听完刘承祐的话,刘知远露出了认真的表情。大概是站累了,四下瞧了瞧,直接招呼着二子,席地而坐。待坐定,刘知远看着刘承祐:“二郎,你若在旁人面前出此不义之言,我必定严厉斥责于你。但今夜,就你我父子三人,为父却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是事实!”
刘知远那坦然的反应,让刘承祐嘴角抽搐般地翘了下,吸了口这春夜凉爽的空气,继续侃侃而谈:“河东山川险固,地利之要,自不用儿细说。至于人和,契丹军马残暴肆虐下,我中国士民,哪有不万众一心,共抗仇雠的道理?”
第14章 大论
在这春夜,长桥之上,刘承祐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仿佛要将穿越以来憋在心头的话一次性说个够。高冷的面容间多了几分活跃的色彩,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见着二子指点江山的模样,刘知远静静地当着倾听者。
“白日下午,堂议之后,我特地邀王秀峰将军至院宅,咨之以中原、契丹事,所获匪浅!”讲到了兴头上,刘承祐手上不禁添上了小动作,在空中晃悠了几下:“王将军断定,契丹人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对付,契丹人必定守不住中原,迟早北撤!”
“说说看!”刘知远脸上仍旧兴趣盎然。
刘承祐的兴致显然也来了,直接站起身,在父兄面前踱了几步,说:“父亲最为忌惮的,便是耶律德光与契丹那三十万大军。三十万之众,那是何等强大的一股力量,然而细细剖析,却也没那么可怕!”
“契丹人号称三十万,然战兵所占几何,精锐又有多少?南来,滹沱河之战以前,并非坦途,一路厮杀,兵卒减员,早不复满额。冀赵之地广大,所过州县,亦留兵马,控制地方,坚城要塞似镇州者,更驻重兵,以保退路。”
“入汴梁后,又分遣兵马四处劫掠,关中、河阳之地,亦派兵马。数十万人马,分散各州,却专事抢掠,享受着中原的花花世界,士气必然有所消沮。”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契丹人的暴政虐行,必遭中原士民反复,这是毋庸置疑的!耶律德光此时,坐于烈火之上,犹不自知。其以三十万胡兵兵强,却不知中原人民愤怒的力量,爆发出来,足以让其粉身碎骨。”
“晋军降卒十万,饱受苛待猜疑,还时受性命威胁,心怀怒愤,早有怨言。虽有杜重威、李守贞之流弹压,但那二人德行早为人所不齿,听王将军说,降卒多厌其不战而降,为虎作伥。那十万之卒,非但不是契丹人掌控中原的助力,事到如今,已然成了其榻边致命的威胁!”
“大肆括钱,使原本依附的大晋遗臣,亦渐离心。觐见臣服的诸节度,或死或辱,余者亦多为禁足于汴梁,不复还镇。在汴节帅,似高行周、符彦卿这些资历、能力、威望出众者,深为耶律德光所忌,他们对降服契丹,恐怕也是心存悔意。失了诸节度之心,那地方就别再想安定了。”
“而各地地方节度,手上仍旧握有一定实力,只要有人带头反抗契丹,必然群起响应。”
“父亲起兵河东,或可只发兵数万,但相辅者,却是中原、河北数百万军民。”
“且如今冰雪已消,天气回暖,契丹军卒,多千里远征,难免有水土不服者。一旦中原士民群起而相抗,不约而同攻,耶律德光又岂能长久逗留?”
“……”
一番大论,刘承祐将自己都说得有些心潮澎湃,长舒一口气,缓缓平息有些起伏的心绪后,再度坐到父兄边上。
刘知远与刘承训两个,都注视着渐渐恢复自闭态的刘承祐,神色都有些复杂。消化了一番刘承祐所说,刘知远轻声叹了句:“这些,不都是王秀峰教你说的吧……”
“儿子且妄言,若有疏漏不当之处,还请您见谅!”刘承祐微垂头,做出了一个谦虚的姿态。
盯着刘承祐看了许久,刘知远忽然捋过他的胡须,感慨说:“不曾想,我儿竟有此见识,我心甚慰啊!”叹息间,余光却忍不住扫了眼身边的长子。
抬眼看了看周遭,中城桥上更静了,手撑着地面,径欲起身。这个时候,刘承训立刻凑了上去,将刘知远扶起。
“时辰晚了,都回府休息吧!”撂下一句话,却没再多说什么,在卫士的护卫下,刘知远慢步先行。
刘承祐与刘承训也是相伴而下桥的,刘承祐继续自闭,刘承训却也没再似以往那般主动找话说。在踏上车驾时,刘承训还是忍不住往二弟的方向望了望,表情尤为复杂……
刘承训所不知道的是,在他所张望的车驾内,隔着车帘的缝隙,刘承祐也瞄着他的身影。所不同的是,刘承祐脸上,没有所谓复杂的表情,只是漠然。
……
自那日堂议之后,晋阳城中,那股名为“劝进”的暗流越发汹涌了。在此事上,河东文武很难得地上下一心,共同发力,欲将刘知远抬上帝位。
只是刘知远的态度,依旧让人捉摸不定,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就是冷着一张脸不作回应。其后,更是将军政要务尽数交付于诸僚属,不再视事,自己则深居北平王府,陪伴夫人李氏,并亲自调教起刘家三郎刘承勋。
刘知远能够稳坐钓鱼台,底下的文武官员们却是一点也没有停下动作,积极聚会串联,一时间,晋阳城中,竟然显得乱糟糟的。
河东文武之中,并不乏聪明人,似杨邠、王章、郭威这些追随已久的老人,随着局势的发展,大概也猜到了刘知远观望待机的心思,不似底下人那般莽撞生聚,反而尽力安抚。
似王峻这样的后来者,亟欲建功,则找了些文人,奔走于市井,大肆宣告他出使一路的所见所闻,将契丹的暴行公诸于众,更极力宣扬“契丹威胁论”,说契丹大军随时可能发兵河东。
当然,最核心的是,天下需要一个驱灭胡虏、收拾江山、再造乾坤的英雄,而这个英雄,自然非太原刘公莫属!
王峻的做法,很聪明,就像刘承祐当日对面交谈所说,王秀峰将军是个聪明人。至少,在未功成名就,性格缺陷未暴露出来之前,王峻确实是个十分聪明的人。造势这一套,玩得很溜。
王峻使汴归来没两日,同样南去觐拜的北京副留守白文珂也归来了,比起王峻,他来回的速度可要快得多,同样,也显得更狼狈。
年逾古稀的老将军,身子骨看起来还是很硬朗,顾不得鞍马劳顿,带着一身风尘,直接谒见刘知远,向其禀复出使情况。
刘知远呢,正于书房中秘密听取刘崇、刘信、史宏肇、郭威等人汇报军中情况,刘承祐弟兄俩也在列,他也将龙栖军的情况讲述了一番。
命左右搀着白文珂坐下,刘知远问道:“德温公,汴梁之行如何?”
白文珂先是道了声谢,方才晃着脑袋,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带着些感慨:“契丹政乱,恐怕不能久待于中国!契丹主登基大典我全程观礼,一片沉容,毫无新朝建立的兴盛之气。”
“与王峻所得相类啊!”刘知远感慨一句。
白文珂继续说:“离汴之时,契丹主使我给您带句话!”
“那孤倒要听听!”刘知远显得很轻松。
“契丹主说,大王既不事南朝,又不事北朝,究竟在等待什么,究竟有什么打算?”白文珂道。
“呵呵……”刘知远闻言笑笑,瞥向在场的军官们:“看来,这契丹主对孤与河东,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大王,此等质问,足表其猜忌,如今已是后退无路!”又是郭威,反应极快地请道:“据王秀峰与白公之言,契丹贪残,必不能久有中国,请您不要再犹豫了!”
刘知远,仍旧没有回应。
第15章 荆南来使
白文珂归来之后,与王峻差不多的说辞,又给晋阳日渐汹涌的舆情增添了几分刺激。而这一回,不止是求上进的官员们了,不少庶民百姓,也加入了对“契丹暴政”的声讨之中。
而北平王府,仍旧平静如常,高墙厚壁,似乎将外界的呼声全数隔绝了一般。但在暗处,晋阳的局势从来就没有脱离刘知远的控制,来自河东内外的各种消息,不断地传至其书案上。
对这一切,刘承祐也是洞若观火,头脑异常清晰。他这几日,也没有太多的动作,除了日常巡检龙栖军外,很安分。
相比之下,他那大哥刘承训则不然,以世子的身份代替刘知远接见臣僚,安抚勉励,又时时出入那些劝进官僚组织的宴会,发表一些暗示性的言论。总之,自那夜中城桥谈话之后,刘承训表现得很是积极。
纷纷扰扰中,仲春之月的这上旬,时间过得异常慢。但是,不管底下人如何焦急无奈,北平王刘知远始终稳如泰山。等他再度现身于臣僚面前,已又过去了几日。为了接见,来自荆南节度使、南平王高从诲的使者。
荆南高氏的名声虽然不好,但人家毕竟携礼千里迢迢前来拜会,刘知远自不会不近人情,亲自于厅堂接见,还找了刘家兄弟与几名僚属作陪。
南平国,在“五代十国”之列,在诸国之中,这弹丸小国的名气一向不小,“无赖君主”的名声可是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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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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