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传甲、吴传宗兄弟,知道对方这是进入正题了,马上正襟危坐了起来。
“你我都知道,现在的吴家已经被安陆侯府放弃,你若想保住自己的全族,唯一的机会就是投靠国师,当然,你不必立即就觉得选择站队了,毕竟即便你投靠,国师也不见得会收你。”
说到此处,李增枝停了下来,静待吴传甲的决断。
吴传甲沉默半晌,突然抬起头道:“李都督,我之真心,日月可鉴,你能不能告诉我,国师的真正目标是什么?”
李增枝闻言一怔,旋即笑道:“呵呵,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国师的目的,不是要把淮商赶尽杀绝,而是整顿盐业的种种乱象,把国朝该收的钱收上来,给整个商界都立个规矩。”
“国师的眼界、胸怀、格局,又岂是你能想象的?你所在乎的,在国师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你们这些做生意的只有跟着国师的规划走,才能赚钱,赚安心钱,不要老想着那些蝇营狗苟的东西,多往外看、往远看,这么说能明白吗?”
吴传甲如释重负般点了点头。
不多时家丁就通传国师来了。
见正主将要到场,几人连忙走到了湖心亭的岸边回廊口,然后恭迎在院落门口,若不是眼下时节特殊,他们恨不得直接去汤山下迎接。
“四十里可是不近啊,为了赴你晚宴,手头放下了一堆公务,可就这,小灰马也都累喘了。”
姜星火一开始便让几人顿时紧张了起来。
在吴传甲听来,姜星火当然不是在抱怨路程远,而是一边表示了自己前来,是给李增枝面子,另一边则是在说自己时间紧,有事赶紧说。
听起来是寒暄玩笑,但听在几人耳朵里,意味顿时就变了,毕竟现在是吴家求着国师高抬贵手。
不过李增枝似乎是没听出来,哈哈大笑道:“好饭不怕晚,更何况,国师日理万机,这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要我看啊,今晚国师不妨留在这别业,正好有温泉,也可解解乏。”
而这时,李增枝看了吴家兄弟一眼,吴传甲顿时会意,接过话茬道:“国师辛苦,在下淮商吴家,吴传甲,上次在拍卖会上有幸与国师见过面。”
姜星火懒得与他绕弯子,直接说道:“我记得你,上次表现还不错,买了不少货,这样,先进去说吧。”
之所以选在湖心亭里,自然是有讲究的,这里四面环水,只有一条回廊通到岸上,没有被窃听的风险.锦衣卫总不能举个荷花蹲在水里偷听,而此时天色渐暗,望远镜也看不到口型。
吴传甲心中略微安定,转而捏着酒杯向李增枝道:“李都督?”
“哦,不急。”
李增枝摆了摆手,然后看向姜星火道:“国师行了一路定是饿了,咱们先用菜吧。”
他心里却是盘算着,吃完了晚饭,接下来再聊,毕竟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他们还真没法商量出什么结果来。
坐在姜星火旁边的朱恒略微皱眉,旋即笑道:“也罢,那咱们就吃了晚饭再说吧。”
听罢,李增枝又招呼侍女,加快速度把菜品布好。
一旁的吴传宗也是连连附和,说吃饱饭才有力气商讨事情云云。
很快,一张宽大的圆桌几乎摆满了各色佳肴,每一碟都是色香俱佳,而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螃蟹。
此时正是秋高蟹肥的时节,不愧是扬州有名的醉蟹,不过这醉蟹虽然味美肉肥,但是太油腻,不宜久吃,吃多了伤胃。
李增枝先举筷,从切开的螃蟹里,夹了块蟹肉放入嘴里,慢条斯理的咀嚼了片刻,才赞赏道:“嗯,不错,不枉费我叫厨子特意准备了一番。”
李增枝虽然贵为岐阳王次子,但是并非清高孤傲之辈,反而颇有些圆滑世故,在他的观念里,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嘛,既然有的谈,何必撕破脸皮闹僵呢。
“哈哈,国师请用。”
吴传甲客套了一句,旋即说道:“这螃蟹是扬州那边专门送来的,味道不错。”
“这蟹还得是活蟹,若是死了运过来的,那可真是浪费了。”朱恒说着,也举箸从半截螃蟹里夹起一块蟹肉,蘸了些酱料吃了起来,吃相倒还优雅,丝毫不见粗俗。
见姜星火只用勺子吃了半碗扬州炒饭,李增枝忙亲自斟酒,劝道:“今夜月白风清,如此良辰美景,国师且饮一杯。”
随后李增枝笑容灿烂,亲自举杯,想要与众人一饮而尽。
但姜星火还是却还是在吃那碗扬州炒饭。
姜星火对酒桌文化没兴趣,尤其是在自己能掌控局面的情况下,就更不想搞这套,吃饭就是吃饭,不要弄那些有的没的。
吃完炒饭,放下碗,姜星火看着几人,干脆问道:“且说吧,今日约我前来,究竟是何事。”
李增枝不是收了东西不办事的人,他郑重道:“今日乃是吴家想要与国师交托一番肺腑之言,吴家兄弟素来是淮商里懂规矩的,国师不妨一听。”
李增枝的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够意思了,吴传甲这时候哪还不晓得,要一五一十地交底了。
于是连忙掏出帐簿,解释了一番。
但姜星火却干脆说道:“你们吴家与安陆侯有什么往来,我不感兴趣。”
这东西对于姜星火有什么用?拿来威胁安陆侯吴杰吗?先不说姜星火一直致力于保持与勋贵武臣之间的良好关系,就算退一万步,这玩意又真能把世袭侯爵给整死?就算整死了,其他人怎么看姜星火?
吴传甲闻言一滞,哪还不明白,姜星火跟他见到的那些大官不一样,是真不一样。
汗水已经止不住地从他的额头沁了出来,不过这时候,吴传甲想到了之前李增枝的提示。
“国师,吴家愿倾全族之财,配合‘纳钞中盐’。”
姜星火只是淡淡说道:“军民商等,是否纳钞中盐,都是自愿的,朝廷没要求谁一定配合。”
像是吴家这种商人,姜星火百分百确信,只要查下去,不说九族消消乐,都扔去西北吃沙子是肯定没问题的,所以自然不需要对其有什么怜悯怜悯他们在有些地方还闹粮荒的时候,坐在这里吃螃蟹宴吗?商人群体本来是唯利是图、欺软怕硬的,眼前吴家姿态这么低,看起来这么可怜,归根结底,难道不是他们自找的吗?若是做的事情干干净净,又怎么会怕人查呢?
事不过三的道理,吴传甲很清楚。
帐本、献金,对于国师来说都不好使,那他手里,其实只剩下最后的筹码了。
那就是彻底背叛淮商集团,把整个盐业的勾当都如实禀报给国师,并全力配合,方才有一线生机。
吴传甲这时候竹简倒豆子般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从灶户,到盐引,再到私盐
姜星火沉默地听着,拿着酒壶,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倒着酒,听到疑惑处方才问道。
“所以淮商,其实是西北陕商、徽州商人、两淮本地商人,集合到一体的一个说法?那徽州府距离扬州府明明有段距离,如何做了这般鸠占鹊巢之举?两淮的本地商人不反抗吗?”
吴传甲连忙解释道:“江南其他地方,要么是鱼米之乡,要么能种棉纺织,要么是水路枢纽,唯有徽州等少数几个地方,没什么优势,再加上风俗习惯,方才热衷于背井离乡,集体经营商业至于两淮本地商人,不是不反抗,而是本身就需要徽州商人帮忙,才能立足。”
这里便是要说,在十五世纪的大明,经商真不是什么好职业,虽然有一定概率能发家致富,但这里面的风险非常的大,之所以出现徽商这种专业商帮,就是因为明代商品经济得到了发展,从元末战乱中恢复了过来,而需要一部分人去做商品流通这种事情,用以满足农产品出售、手工业交流的需要。
“这话怎么讲?”
姜星火敏锐地意识到,接下来所谈及的事情,一定是整个盐业,各大商业集团之间斗争的核心问题。
吴传甲如今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干脆抖落道。
“按现在的开中法,商人看地域远近,有的运输三五斗米至边塞即可获盐一引,而按米价来说,商人支盐行销于民间,每盐一引多的甚至可以卖到五石米,这里面就是十几倍的利润当然,盐商为了‘守支’,肯定还要在委托陕商、晋商运输粮食,以及打通盐务衙门等环节有所花费,但不管怎么讲,盐业的获利丰厚,都是做其他行业,哪怕是茶业也不能比拟的。”
“但问题在于,产盐量占据天下一半的两淮盐场的盐销区,其实是被其它各盐销区所包围的,淮盐课额却又是最高,而黄淮布政使司为了催盐课,也往往手段偏于激烈,有时候甚至是抑制官盐价格过度,使两淮本地的中小盐商‘货到地头死’,以至亏本鱼散。”
姜星火有些明白了过来,说道:“所以徽州商人做的便是私盐(其实是从官府手里用盐引领的盐)跨境分销的事情,他们胆子大,便是被逮到,也有自己的办法,最坏便是被官府严惩。”
“是。”
姜星火这才明白,为什么徽商会成为淮商集团的一份子了。
原来是利润大、风险低的“守支”业务,被两淮本地商人给占了,而徽商只是负责运输和分销的,而运输的目的地,自然是江南各地。
所以两淮本地商人为了多挣钱,离不开有分销渠道的徽商,而徽商为了拿盐,也离不开两淮本地商人这个坐地户群体。
“那为何又说淮商需要徽商帮忙才能立足?你们本身便无法立足吗?”
吴传甲苦笑道:“开中法有三个步骤,陕商、晋商负责的是报中,也就是盐商按照明朝廷要求把粮食运到指定的边塞地区粮仓,向朝廷换取盐引;淮商负责的是守支,也就是换取盐引后,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守候支盐;而徽商负责的是市易,就是把得到的盐运到指定的地区销售,其中既有合规的,也有不合规的问题就在于,两淮盐场的盐销区,不只限制在两淮。”
事实上,以扬州为中心、以两淮为盐产地的两淮盐销区,是包括了除江淮地区外的湖广、江西二布政使司,以及河南布政使司南部。
而淮商最大的敌人,就是粤商,粤商始终在跟淮商抢夺湖广和江西的食盐销售,这也是为什么吴传甲说淮商和徽商要报团取暖才能立足的原因。
“国师,您不晓得,粤商的私盐贩子自梅岭、羊角水等处,而越至江西、湖广,可谓是处处争夺,又与各地土豪纠合,他们是要命的,往往持兵挟矢,势如强贼,夤夜贸易,动以万计。”
第443章 人心
“淮粤之争不是咱大明朝才有的事情,从宋朝开始就有了,粤商多盗贩广南盐至京湖、江西等地以射利,只不过到了咱大明,因为盐产区和盐销区的划分不重迭,淮粤之争才愈发激烈。”
不消说,老朱又不是傻子,划盐销区的时候,肯定是故意这么搞的,为的就是商帮之间的内耗。
但现在这种盐产区和盐销区的不重迭,无疑给姜星火整顿盐务造成了巨大的麻烦。
工业化,哪怕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初步工业化,也是需要海量资金来推进的。
如果姜星火不想苦一苦百姓,那就只能从农业税以外的地方着手。
而在现有的税收体系里,盐税在这个时代,是仅次于农业税的第二大税种。
整顿盐务的意义不仅是给永乐元年-永乐二年的210万两做补充,更重要的意义是让混乱的盐税重回正轨,给大明重塑正常的造血能力,国家财政这种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跟个人财务情况是一样的,如果欠了一笔外债,始终入不敷出,那么再遇到点什么事,情况就会越来越差.人会被债务压力压垮,国家也是如此,很多朝代的灭亡,不是亡于其他原因,正是亡于经济的崩溃。
吴传甲继续说道:“以湖广为例,朝廷规定湖南也是要吃淮盐的,但是由于淮盐到湖南运输距离过远,运到那里十有八九是要赔钱的,所以长沙、宝庆、衡州、永州四府,以及郴、道二州,长期处于食盐缺少的状态。”
根据老朱的规定,在两淮盐销区范围内,不管是离两淮盐场几十里的当地,还是离着上千里的湖广、江西,食盐统统一个售价!
是的,你没看错,官府规定统一售价,多一个铜板砍脑袋的那种。
当然了,在实际操作中,也就是市场的自我平衡状态下,肯定是越远离盐销区的地方,官盐的实际售价就越高,虽然不符合官府的规定,但买卖一直是这么进行的,而且由于明面上还是官盐,因为是在盐销区范围内的运输和销售,官府不会阻拦,甚至还会分润溢出的盐价。
可即便如此,百姓能承担的盐价,总是有个限度的。
如果这个实际售价,减去盐商的成本和运费,最后得出的利润不让商人满意,那肯定就没有两淮的商人去那里卖盐。
换谁是商人,谁都这么选。
问题就出在,离湖广和江西更近的广东,由于濒海所以盛产海盐,但老朱却规定“广东之盐,例不出境”,这就造成了湖广和江西吃不到、吃不起淮盐,而与他们在地理上接壤的广东却呈现出盐多的卖不出去的情况。
由于运货和销售都不方便且无利可图,淮盐很少能到达湖广和江西,粤盐却出现大量积压,这就使得在官府规定的盐销区范围内,出现了新的私盐市场需求。
“所以淮粤之争,其实是势力范围的争夺?”
吴传甲重重颔首。
说穿了,这就是淮盐行销区与广盐行销区的两个既得利益集团,包括了商人、地方官府、豪强,他们围绕赣南、湘南的售盐权而展开的利益纷争,这也是僵化死板的盐法制度,面临明朝经济恢复的大环境,逐渐开始无能为力的表现。
来自官盐的淮盐出现滞销,既有商人路途遥远无利可图的因素,也有淮盐的官盐干不过粤盐的私盐的因素,不管如何,湖广、江西等对应区域摊派的盐税难以收取,造成越来越多淮盐壅滞于盐场。
“粤商主要是做什么的?”姜星火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食盐,渔业,海贸走私。”
姜星火心里清楚,老朱的海禁政策,对于靠海吃饭的南方,从来就没真正起效过,朝廷虽然每隔几年就强调一遍,但作用还是有限的。
在古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真不是一句玩笑话,你不让沿海的百姓煮盐、捕鱼、海贸,那不是逼着他们造反吗?
捕鱼倒还好说,明朝没有清朝那么变态,是压根不管的;而煮盐,尤其是煮私盐,在明朝的统治中心也就是南直隶一代,以其为圆心进行辐射,到两淮、福建,管的较为严格,而粤地百姓宗族化抱团严重,官府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管理,所以粤地的私盐比较泛滥,常常是整村整村地从事私盐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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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国师 第5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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