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在山半深谷中,渟膏湛碧,莹洁如玉。”
黎书禾蹲在溪水边,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撩,听到这话仰脸看她:“文征明的《玉女潭山居记》?”
“见多识广呀小禾苗,”向绥举着手机对准她,“别动,就这个姿势,超级美。”
一连“咔嚓”了数十张,两人凑在一起,边喝水边筛选照片。
“我看看我看看,”黎书禾接过手机翻看起来相册,“绥绥,你拍照技术真好。”
“你不懂,”向绥左右晃动食指头,“人像叁要素,少一条都不行。”
“是什么?”她虚心求教。
“人物美,人物美,人物美。”
黎书禾被逗得忍俊不禁,眉眼弯成细细的月牙。被向绥这样直白的夸赞,有些不好意思,白皙的脸颊渐渐印上粉霞。
向绥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想起生长于河谷常绿林中的红山茶,漫山遍野盛放,四季常绽,色泽是恰到好处的柔和的艳。
艳而不俗。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一处人烟稀少的边缘区域,似乎是景区的沿边地带。
向绥对着远处的风景按下快门。
“好心提醒你们,前面是不对外开放的居民区,你可别过去扰民。”
蓦然响起男性的声音,向绥再熟悉不过,不是傅洵还能是谁。
“嗨,两位,又见面了。”项斯辰微眯双眼,笑盈盈地朝她们投去视线。
这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黎书禾稍稍颔首,向绥则在短暂瞥过项斯辰一眼后,视觉中心最终停留至傅洵脸上。
她甩了一记眼刀,“要你说,以为我不知道?”
“啧。”傅洵挑眉,心想还真是炮仗,一点就爆。
向绥正要拉着黎书禾走开,忽然想到什么,表情瞬间变得狐疑,“你们怎么在这,没跟踪我们吧?”
傅洵:“……”
项斯辰笑容不变,“向同学还真是幽默。”
黎书禾掏了掏口袋,眉毛微蹙,“遭了,我有个重要的东西好像不见了,明明刚刚还在口袋里。”
“绥绥,我回去刚才休息的石椅上找找看,你等我一会。”她匆匆扭头说了一句,小跑着原路返回。
“我陪你去”话音未落,就被紧跟着响起的男声打断,“我陪她去吧。”
不怀好意。
向绥斜了项斯辰一眼。
她还是不放心,正打算跟上黎书禾,忽然被不远处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一个穿校服的女生低垂着头,头发遮住大半脸颊,看不清楚容颜,她面前站着两个男人,流里流气的打扮,像是穷凶极恶的小混混。
整个景区最人迹罕至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冒出两个混混欺负女同学?
太过刻意,显得诡异至极。
两男一女还在那边相持不下,争执声也极大,简直像是故意引起谁的注意,甚至是……善心。
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向绥扯了扯傅洵的衣角想跟他离开这里,却在下一秒被人从身后用毛巾捂住嘴鼻,麻溜的钳制住四肢,捆住双手。
穿校服的女孩缓缓仰起头颅,凌乱的长刘海随动作滑落脸旁,逐渐显现真容。
那是一张楚楚动人的脸蛋,如晨间花瓣上沾染的露水,纯净而娇艳。女孩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正对上她的视线。
有些微熟悉感。向绥复盯了几秒,终于记起这份熟悉从何而来。她销声匿迹了这么久,突然出现在这里,恐怕来者不善。
女孩倏地柔柔一笑,嘴唇翕动,无声地说着什么,向绥看不分明。
她说:又见面了,向绥。
*
一众小弟围着中间一横腮爆齿、眉粗眼恶的清瘦男子,他指尖夹着根劣质香烟,正吞云吐雾。周身缭绕着含混的不规则白烟,袅袅升至头顶上空。
男人用拇指甲盖随意磕了磕小半截烟蒂,注视着灰白色的烟灰从半空中坠落,隐入地面变成毫不起眼的尘埃。
向绥和傅洵被他们扔在不远处的墙根,两人正窃窃私语。
“你有没有觉得刚刚捂我们嘴的手巾有股奇怪的味道?”向绥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还好,我没有太大的感觉。怎么了?”傅洵见她表情不似作假,略微正色。
“没事,估计不太干净。”向绥皱着眉,怀疑那什么毛巾还是破布的东西是从犄角旮旯翻出来的,顿时一阵嫌恶。
她环视一周,粗略确定这里大概是一处很久没人居住的废旧房屋,而后看到被向后绑住手腕的傅洵,忍不住开口嘲笑:“瞧你这可怜样。跟我待在一起容易倒霉,以后可要记住了。”十分幸灾乐祸的口吻,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傅洵没管她语气里的揶揄,反而抠起她话里的字眼:“以后也能跟你待在一起?”
他这是什么意思?心尖忽然像是被小锤敲了一下,有股酸酸麻麻的劲儿由中央向四处蔓延,向绥不知为何感到呼吸不畅,坐立难安,几息后才有所好转。一时不察,咽喉处堆积了少许唾液忘记咽下,她生理性轻咳一声,缓解了细微的不适感。
“随口一说。毕竟我们是正儿八经的炮友,你说是吧。”她故作轻松,瞬间恢复常态。
“嗯,”傅洵表情淡淡,像是并不在意,转而看向向绥同样背至身后被麻绳圈捆的手腕,“这儿有点红。”
“什么?”她一愣。
“你的手。”
“噢”麻绳太过粗糙,女儿家皮肤又娇嫩,被磨出红血丝也是正常,她并不怎么在意,只是目光在触及身旁人的手腕时,眼里闪过稀奇。
“你手也有点红。”
傅洵无奈,“我也是肉体凡胎,与你只有性状的区别,并无种族差异。我的皮肤也会受伤,也会泛红,也会疼。”
“那你现在疼吗?”她忽然往他的方向靠近了些,似乎也是随口一提。
“……不疼。”他敛下眉睫,语气淡淡。
两人交头接耳,甚至算得上有说有笑,异常闲适的模样,领头的男人倒先坐不住了。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他把烟头丢掉,厉声呵斥。
“聊天啊,”向绥一脸莫名,转头看他,“怎么,你也想加入吗?”
男人还没开口,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弟率先面露凶光,脸上横肉立时一抖,“怎么跟彪哥说话呢!”
王彪紧紧盯着向绥姣好的面孔,眼神闪过一丝阴鸷,他不紧不慢迈向两人坐靠的位置,一步一步走近,直到仅有一步之遥时,顿住,自上往下俯视
被绑着手的一男一女。
“有人想要给你点教训,知道自己得罪了谁吗?”
“你是说白皎皎那个蠢货?”向绥嗤笑,“她人呢,把我掳过来,自己倒不敢现身了。”
方才被两名小混混“欺负”的女同学,不是白皎皎还能是谁。
“你说谁蠢货?”白皎皎猛地推开一间房门,气冲冲走过来。
“啧,”向绥不耐烦地轻啧一声,“谁应声谁是。”
“你……!”白皎皎秀气的五官瞬间狰狞,脸色阴沉,“你应该先担心担心自己。”
“我哪里得罪你了?”
“比我优秀就是原罪。”
这人中二病犯了?向绥鸡皮疙瘩四起,一时难以理解,“比你优秀的人多了,你报复得完么。”
“呵,不劳你费心,”她顿时又冷笑一声,表情得意起来,“向绥,好好看清楚现在的处境,你最好不要激怒我。”
“怎么,”向绥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莞尔一笑,“难道你还敢杀人?”
杀人……她确实不敢,但是给点教训还是可以的。白皎皎银牙暗咬,恨恨地瞪着向绥。
她猛然靠近傅洵,冲向绥露出挑衅的眼神。
“不好奇我为什么我要他一道绑来吗?我要当着他的面,把你打成猪头,让你在对手面前无地自容。”
向绥感到费解,“果然是蠢货。”
为什么会觉得这样能威胁到她?简直愚蠢到有些天真了,像个没脑子的单细胞生物,她很怀疑这人是怎么考上高中的。
傅洵很轻巧地避开白皎皎的触碰,眉心微皱,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冷冽气息。
白皎皎也没在意,她本就不是意在傅洵,只是作为回击向绥的手段之一罢了。
“白皎皎,你还记得我的身份吗?你清楚你现在的行为已经触犯法律了吗?走上这条不归路,你真的不后悔吗?”
“你能有什么身份?”王彪嗤之以鼻,毫不吝啬自己的不屑。
向绥淡淡瞥了王彪一眼,没回答他,选择继续输出:“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永远也无法超越我吗?因为你的潜意识里一直在告诉自己我比你强,你不会想着怎么靠努力超越我,你根本不会努力,也不会付出任何正面行动。你一直拿我比你强的事实当做借口,继而不去奋斗,不去拼搏,反倒因此走上歪路,自甘堕落。白皎皎,你真的很可悲。”
“贱人,你在嘲笑我? ”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她语调依旧平淡。
白皎皎突然尖叫起来:“我要让向家破产!”
此言一出,叁人皆同时看向她。
傅洵:我谋划了这么久都没做到的事,你行吗?
向绥:来来来我看看你怎么让我家破产。
王彪:什么破产?这娘们家里到底有多少资产才能用“破产”二字。
“彪哥,她是向氏集团的千金,我们给向总打电话,告诉他女儿在我们手上,他不会不管的,赎金要多少数目还不是我们说了算?”白皎皎转头看向王彪,眼里闪过一丝嫉恨。
她居然还真有身份,而且还是这么“惊喜”的身份。王彪先是震惊,随后怒从心中来,“蠢货,你想害死我!”
白皎皎还委屈呢,你们一个两个都骂我蠢货算怎么回事?
几分钟过后,王彪终于冷静下来,眼神恢复先前的凶狠。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继续他原本的打算,再找那什么向总敲诈勒索一番。
“长得是不错,确实像豪门里养出来的,只可惜便宜了我。”他打量了向绥一番,而后露出几分淫邪笑容。
“你还不知道吧,我给你下了春药,就在堵你嘴的毛巾上。”
什…什么?白皎皎不可置信地看向王彪,他原来有这个打算,可是根本没跟她提过半句。
白皎皎虽然恨向绥,但并不想以强奸的形式报复。
向绥抿唇不语。看来巾布确实有问题,她所察觉的异样也不是错觉,而是既定事实。
就是不知道药效什么时候发作。
“白皎皎,我们同为女性,你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向绥没有理会王彪,而是看向她,沉声问道。
而白皎皎似乎被王彪凶狠的模样吓傻了,心里隐隐慌乱起来,眼泪不争气地涌出,她边哭边摇头:“不,不是的,我只是想给你点教训,可是他……”
“贱人,哭什么!”王彪反手给了她一巴掌,那巴掌声清脆响亮,能想象到用了极大的力气。白皎皎初时辱骂向绥的恶语,最终经别人之口重新回到她头上。
她蹲下身体缩在角落,止不住发抖,显然这段时间她也并不好过。
她后悔了,不该一时被嫉恨蒙蔽,甚至妄图掌控黑恶势力,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任何人。
*
黎书禾回到之前停留过的地方,终于在石椅上找到了丢失的东西,松了一口气。
再回过头与向绥汇合时,却四处都找不到她的身影,连同傅洵一起消失不见了。
她给向绥发消息、打电话,却迟迟无人回应。项斯辰这边也同样如此,他收起手机,正对上黎书禾的视线。
“你也联系不到傅洵吗?”
他点头。
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黎书禾眼睛一亮,慌忙点开一个软件。
“她身上有一个GPS定位器,是我们之前装着玩的,平时她不会开,如果遇到特殊情况……”
正说着,忽然噤了声,项斯辰探究地看去,发现她紧抿着唇,细眉紧蹙。
“她把开关打开了。定位显示离这里并不算远,但是在景区外。”
什么……意思?项斯辰艰涩的压了压喉咙,一股细微的恐慌感油然而生。
“或许她只是出去一趟,没告诉我们”他也知道这说辞太过苍白,他甚至无法说服自己相信。
“不对,绥绥所在位置属于非旅游景区的居民区,傅洵提醒过我们,那边也有告示牌,她不可能贸然进去。”
“他们或许,”她眼神一凛,遥望居民区方向,“遭遇什么意外了。”
“会打架吗?”
“泰拳、巴西柔术和散打,你选哪个?”
这不是她曾经说过的话吗?要不是手被绑着,她真想锤死这家伙。
向绥无语凝噎,“正经点,问你话呢。”
“能打。他们人不算多,且没有枪支之类的热兵器枪械,不过不确定有几把管制刀具。”
“至少人手一把。”她回答。
所以肉搏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必须智取。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相同的讯息。
“我口袋里有一把美工刀。”她悄声说道。
美工刀是之前切塑封树叶的书签壳用的,放裤子口袋里忘记拿出来了,没想到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太薄,用不上,你留着切手上绳子吧。”
傅洵看她一眼,用极小的声音回她,“我带了瑞士军刀。”
……不早说。
两人手腕上的麻绳均已被切断,伪装成仍然受困的模样,蓄势待发。
窗外有一点轻微的刹车声,可惜王彪几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外面,故而并未发现。向绥悄悄往窗外瞥了一眼,看到黎书禾正冲她招手。
她给傅洵使了一个眼色。
傅洵找准时机一跃而起,手握瑞士军刀,迅速单手拉下线锁固定主刀,这刀片虽小巧却很锋利,拉下线锁后处于锁止状态,抵住王彪的脖子上的颈动脉,把他吓得腿直打哆嗦。
“别冲动别冲动……”
怂包一个。向绥鄙夷地想着,也在同一时间用手中粗麻绳绑住王彪的双手,打上死结。
“跟着我们的步子往外走,叫你的小弟退到十米远,武器全丢掉。”
王彪战战兢兢地吩咐下去。小弟们原本还握着匕首蠢蠢欲动,这下也不得不顾忌老大的性命,一一照做。
黎书禾和项斯辰骑了两辆电摩车来,看见这边情形,急急忙忙跑过来接应。傅洵把王彪踹到一边草丛里,拉着向绥迅速往电车方向奔跑。
向绥觉得自己就像一直游离的风筝,此刻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牵着线,支配行动轨迹。那手心很热,很干燥,但她却觉得肌肤之间愈来愈黏糊,不知是谁开始冒汗了。
剧烈的身体运动下,不出汗才不正常。
可她不仅手掌心在出汗,她的脖颈,她的太阳穴,她的脊背,都逐渐漫上燥热的湿意。
从门口到电车之间不算长的路,此时仿佛变成一座悬挂在半山腰的吊桥,极速的运动加上紧张刺激的逃亡情景迫使她变得提心吊胆,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而拉着她的男生正在与她同频。生理上一定是,心理上或许也是。
他的心也跳得厉害吗?
因为什么呢……?
她把这一切复杂的情绪归结于吊桥效应。
他们跑得足够快,再加上那群人与他们一直保持着十米远的距离,所以暂时还没追上。
黎书禾迎上来,担心地几乎快要哭出来,“没事吧绥绥?”
“我没事。”
项斯辰有些殷切地看着向绥:“快上来,坐我的车。”
傅洵瞥了他一眼,“我带她。”
向绥不明白为什么这时候他们还有时间争执,胡乱推搡傅洵的后背,“少废话赶紧走,你骑车带我,项斯辰你带小禾。”
电车开动了。
向绥顺势往后方瞧了一眼,看见小弟正给王彪解绳子,发现解不开,只能用匕首割断。王彪气急败坏盯着这边,却只能干巴巴目送他们离开。
远处传来急促的警笛声,十分尖锐的声音,震慑人心。
“我们来之前报了警。”黎书禾解释了一句。
向绥朝她竖起一只大拇指。
风呼呼刮着她的脸,她终于感觉轻松不少,狠狠吐出一口气。
视线掠过与她并肩而行的项斯辰,原本没什么想法,但就一秒,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不太喜欢他了——项斯辰的眼睛太像某个人,一个她打心底厌恶的男人,她的亲生父亲,向世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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