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宁昭同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漫天星辰,“我不知道算不算看到……我在那里,做了个梦。”
梦。
老吴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
“我梦见我走在宇宙里,周围都是浩瀚的星海。我沉浸在那样的奇景里,不辨方向地走了很久,非常久,久到我觉得很孤独,”她垂眸,语调很缓,神态很静,“然后,我叫了一声然也。”
“……然后呢?”
“然后,然也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笑,比划了一下,“活生生的,像真人一样上来关心我,问起我一路的情况。”
老吴背脊微微一紧:“当时你是什么想法?”
“我的第一反应是幻觉,可是你告诉我,我不会被幻觉困扰。我问了这个韩非很多问题,他全部都对答如流,我后来甚至有些恍惚,觉得就算他是个假的韩非,也承载了韩非所有的记忆,”她轻轻摇头,“然后,我塑造了更多的人出来,念念、觅觅、韩璟、薛预泽、甚至是你和过玄……每一个都是鲜活的。”
老吴看了她片刻:“就像游戏一样。”
“对,后来我就像在玩一个开放式的游戏,我不仅塑造了好多熟人,我还在一个星球上搭建了无机的世界。我发现在那个宇宙里我拥有惊人的权柄,我甚至设定出一个硅基的文明,给了它们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科技能力。”
“好奇妙。”
“是,我沉迷那种无所不能的感觉——就像上帝一样。”
上帝。
老吴微微地战栗起来:“无所不能。”
“是的,无所不能,”她声音放轻,“而让我挣出来的契机是,我造出了我最痛恨的一个人,在他身上用尽了残忍的手段,看他毫无尊严地向我求饶……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能对我进行道德指责,于是我杀了很多人,甚至回到了很多遗憾发生的时候,用极为血腥的手段阻止了一切。”
她成为血与硝烟的女王,整个宇宙之内,无所不能。
“……你说,你挣出来了?”
“是的,因为我发现我变了,我回溯我度过的漫长的时间线,惊恐地想起来,我从前是什么模样,”她目光放空,“你知道吗,我甚至相当傲慢地共情了上帝,在我庞大的世界里什么东西都发生过,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厌倦了。”
老吴说不出话来。
“但是,主不在乎所有,我还有在乎的,”她突然很轻地笑了一声,“所以我挣出来了,因为我想起来,在某个世界里,我的小鱼们并不能得到永恒的生命。”
永恒的生命。
老吴按捺着心惊:“所以你得到的结论是?”
“当时我太虚弱了,脑子根本转不动,等我从地底爬出来,我才隐约意识到,那个地方要传达给我的意思,”宁昭同站起来,既笑且叹,“竟然……世界是我的表象。”
世界是我的表象?
老吴盯着她的脸,那一刻几乎汗毛倒竖。
“宝贝,”老吴突然开口,“是哪个哲学家说过,‘世界是我的表象’来着?”
过玄正在迭衣服,头也不回:“叔本华。”
“老华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过玄转过身,“怎么突然对哲学感兴趣了。”
老吴坐起来:“我就是……哎,没什么。”
过玄轻笑:“说说吧。”
老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相信这个世界有支点吗?我是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一个人转的。”
过玄怔了一下,然后摇头:“我坚信我的自由,自由是我作为人的尊严所在。”
自由,尊严。
这句话实在太重了,老吴说不出话来。
过玄看着他,有点捉摸不透,坐到他边上来:“宝贝?”
“……算了,”老吴觉得这种哲思不是自己能搞的东西,把过玄揽上床,按了灯,“睡觉!”
陛下这几天可是受罪了,白天上班早九晚九就不说了,晚上还要给太师开进修班。虽然太师有很大的进步,她也很愿意沉溺于温柔乡里,但这……咳,实在是身体受不了了。
为长远计,陛下不得不狠心把身上的太师撕下来,忍着心疼警告:“咱们要节制一点。”
太师淡淡应声,但瞅过来的眼神相当幽怨,看得陛下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地。
最后一个月,摄制组除了偶尔拉着他们做游戏搞活动,生活基本是一如既往。只是家里这群人心思还真是活泛,倪南买了书认认真真地研究起蘑菇种植,而薛预泽还跟老乡学会了制茶的手艺。
高山茶出得晚,正让他们赶上了最后一波,十个人歇了一天的班,把老乡的半亩茶山采了个干净,如今已经成了野趣农家乐的招牌饮品。
生意自然是好的,并且因为现在消息放出去,无数人慕名而来,村里都有好几户人家开始跟着做农家乐生意了。家里人倒不是在意生意被分走,而是这人一多,难免就有几个混不吝的来找麻烦。
嗯……黎朝安那椅子一摔,场面就有点不宜播出了。
“黎姐黎姐冷静点!咱们这是法制社会,不能随便杀人的!”过玄连忙劝慰,“这还拍着呢!”
杀人?
在场人脸色都变了。
对面满脸横肉的领头人脸上一抽:“你他妈开什么玩笑?”
黎朝安脾气上来哪还管拍不拍着,军刀往桌子上一拍,对着对面一伙大老爷们儿冷冷一笑:“开玩笑?你他妈哪个婊子坑里爬出来的软鸡巴东西,屎从嘴里进了脑子是吧,自个儿脱裤子看看裤裆掂量掂量自个儿什么货色,你也配得上老娘跟你开玩笑?”
这女人嘴实在脏得过火了,领头人脸色几变,也是破口大骂:“你他妈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几个傻逼捧着送点儿钱就真以为自己是明星了?什么农家乐,一群贱婊子开的婊子窝,明着张开腿做生意老子说不定还能带兄弟来给你开开张,嫌老子说话不干净,老子还嫌你做的菜一股骚味儿!”
黎朝安都气乐了:“还真是小母牛坐烟囱牛逼轰轰的啊,老娘混那么多年没听过买批付个买菜钱的,没钱还敢张口调戏小姑娘,没钱回去睡你妈去啊!”
李摘月愤愤地别开脸。
领头的受不了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一个当节目嘉宾的女人怎么能悍到这个地步,一点儿脸都没打算要,骂得比他还脏。但身后一群兄弟都看着,要怂了以后不知道怎么混得下去,他迎着对面那些嘲讽的眼神,牙一咬:“动手,我担着!”
黎朝安都惊了,而领头的身后的兄弟也没想到老大这么就摔杯子上了,倒还很快地一窝蜂冲上来,结果刚到跟前就让黎朝安拎着长凳反手抽了个七荤八素。
领头的愣住,还有几个不死心的则往摄制组和过玄宁昭同那边跑,韩璟直接夺了一人的刀,每人给了当胸一脚,踹出个叁四米远。
导演牙都有点发颤:“报、报警了吗?”
“报了!”摄影师撤过来,“但是说上来要一个小时!”
娘唷,看来今天这事儿是善了不了了!
黎朝安两步上去按住领头的,一巴掌抽得他滚到地上,然后把长凳楔在他腿间,踩着他的手坐了上去:“老吴!”
领头的叫得跟杀猪似的,黎朝安皱着眉头再踩了一脚:“再叫真见血了啊。”
老吴连忙递了支点好的烟上去:“黎姐!您这是混哪条道上的啊?”
黎朝安看他一眼,接过来,嘿嘿一笑:“卖粉的。”
“?”
“?”
领头的抖了一下。
老吴比了个大拇指:“一般人都不敢开这玩笑。”
黎朝安微微一哂:“得了,赶紧把人捆了,我饿了。”
薛预泽听见了:“我去做饭,你们处理吧。”
楚柟忙道:“我来帮忙!”
他现在腿还是软的!
就十来个人,数量就成不了气候,何况看着也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黑恶势力,不然也不会让黎朝安两板子就拍得不知今夕何夕了。收尾工作做得非常顺利。八点过,家里人在院子里摆了晚饭,不时瞅一下边上捆着的十来个人。
薛预泽看着看着有点想笑,问老吴:“这种水平还是挺丢人的吧?”
“地痞流氓都算不上,就是仗着身体好,爱欺负人,”老吴是真看不上这堆玩意儿,多念叨一句都嫌丢人,“一会儿扔给警察就行,用不着操心。”
“嚯,”黎朝安瞅他一眼,“那你是混哪条道的?”
老吴嘿嘿一笑:“黎姐,我是良民。”
过玄轻轻踹了他一脚。
宁昭同慢条斯理地撇着一碗汤,偏头跟韩非咬耳朵:“说真的,这一桌子才是县里最大的黑恶势力。”
韩非没忍住,掩着唇轻轻一笑。
最后一个星期,老吴说该准备大家离开后的事了,于是整一周只营业中午,下午时段都用来搞招聘。
肥水不流外人田,何况在人家村里做生意,那么叨扰,人当然要从村里挑。最后店主人选定了刘村长的儿媳妇,店员定了穆大妹的妹妹穆幺妹,再要招人的话就让她们俩去操持。
农家乐的产权则过户给了村里,所有人都只是领工资。当然,那些食材什么的怎么算,就让刘村长的儿媳妇儿去操心吧。
临走的前一天,刘村长在家里给大家开了个欢送宴会,菜色弄得相当体面,还每桌上了两瓶酒。虽然不是茅台,但这个县刚好在赤水河边上,酒的质量肯定是没得说的。
大家多多少少的喝了一点,而后互相搀扶着,踩着星月的光回了小楼。
相处叁月分别在即,大家心里都有些不舍,团团坐在小院里,连蚊子恼人都不想离开。就着瓜子清茶聊了片刻,薛预泽突然想起什么,直接拉着宁昭同起身:“跟我来。”
老吴一愣,指着他的背影跟过玄说:“他胆子好大。”
过玄微微一笑,转头向韩非提了个话头。
薛预泽背着一个大包,拉着宁昭同上了山,来到视野最好的山顶。现在体力实在是不行,宁昭同气喘吁吁地坐在石头上,指了指他的包:“是什么,乐器?”
“对,节目组把五万块还我了,我去县里买了一把吉他,”他笑,抱着吉他坐到她身边来,“我给你弹过吉他吗?”
“没有,我都不知道你会弹吉他。我知道你会弹钢琴,什么时候给我弹一弹?”
“我弹得不好,不想在崔乔面前露怯,”他凑过来亲她一下,腿交迭起来,手放在弦上,“不过乐以载情,就算弹得不怎么样,也是我的真心。”
真心。
她弯了眉眼,靠近了一点,膝盖就抵着他的腿边。
“city of stars,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他唱出一段熟悉的旋律,目光投向今夜繁星密布的天空,声线又轻又缓,“city of stars……”
她轻声和着:“……that our that dreams, they are finally e true……”
那些我们往日的梦,都已经实现了。
让他想想,他都曾期待过什么?
一个精巧的小花园,不大,却能容得下他的一心悲欢;一座足以庇护我们不受风吹雨打的房子,能见你悠闲坐在檐下,陪我唱一支歌;一张足够温暖坚实的床铺,让你能在上面展现妩媚风情;哦,还有一个孩子,她有和你一样明净的眼波……
都实现了。
他余生,别无所求。
风过,竹叶窸窣,碎星布满整片天幕,亮得惊人。
他含笑垂下眉眼,指尖流泻出漂亮的旋律,播撒在这片独属于他的繁星之城。
“……it’s love, yes, all we’re looking for is love from everyone else……i don’t care if i know just where i will go, ‘cause all that i need’s this crazy feeling, a rat-tat-tat on my heart……”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出声来,莫名的情愫流转在眼里,是无需出口的爱意和诺言。
我不知道我同你的未来会走向何方,但这一刻我是这么鲜活地感受到我的疯狂,我的心跳得那么急促……
夜色里他的眉眼被月光映亮一半,深深浅浅的漂亮线条,她觉得耳侧有些发热,笑着移开视线:“我心跳得好快。”
他拨完最后一段,颔首看她,眼里像落满了碎星:“我也是,昭昭”
语调轻轻地落下,像是对着爱不释手的珍宝,连喜欢都怕太沉重了。
她喉间咽了咽,视线同他交缠了片刻,她抬起身,轻轻握住他的下巴,深深地吻了下去。
心跳声织在一起,像是手足无措的回答。
是,我很焦虑我们的未来,我对你所放弃的一切感到抱歉,也深深畏惧你无法获得想要的。我心头放了太多东西,我无法真正只为你一个人闪耀……但在这一刻,繁星之下,我愿意放下一切的忐忑,对你作出我最诚挚的承诺。
“我会爱你,”她垂下眼眉,低声,“直到你不爱我。”
他放下吉他,把她抱进怀里:“我爱你。胜过这世上的一切事情。”
她笑,居高临下地缠着他的唇舌,那是让他窒息的甜蜜,却甘愿束手就擒。
晚风温柔,缠绵地拂过来,源源不断,就像一场谈到临终的恋爱。
洛逍遥僵着脸,看着眼前比自己还高的女人。
宁璚冷冷迎上他的视线,没说什么不好听的,却已经是足够桀骜挑衅的姿态。
洛逍遥吸了一口气,叉着腰:“你觉得你没做错是吧?”
“他们嘴上不干净,”宁璚移开目光,“我动手不对,但是他们先不对。”
洛逍遥都气乐了:“曹明月,你知不知道部队里打架斗殴要受什么处分,你这还属于性质极为恶劣!你什么意思,不想干了?”
曹明月是宁璚户口上的名字,来自那个早就没了联系的家庭。
宁璚是真来气:“那我就由着他们说这种鸡巴屁话?”
“你嘴放干净点儿!”洛逍遥厉喝一声,“这是你能放肆的地方吗?!我告诉你,你这是情节极度恶劣的群架!你要还是这个态度,明天就让你爹妈来把你领回去,年底直接给你办退伍!”
“群架?”宁璚哈哈一声,“六个傻逼打我一个没打过,我她妈真是长见识了,这叫群架!”
“你还横?你还横?!你还觉得你牛逼了是不是,六个男兵没打过你一个女兵,你觉得你能上天了!”
宁璚冷笑别开脸,摆明了没觉得自己有错。
洛逍遥咬了咬牙,从抽屉里扔出一堆手机:“老子懒得跟你说!你让你父母过来一趟!”
“……不是,真叫家长啊?”宁璚有点傻眼,“咱这是中学吗?”
洛逍遥瞪她一眼:“赶紧!”
其实部队里的事是极少让家长参与的,但像他们飞龙这样的地方,培养一个人太不容易,总不能真打个架就处分退兵。只要不涉密,让爹妈来骂一顿,再硬的刺儿头都老实,说起来这处理方式还是从郑远帆那儿沿袭下来的。
这丫头软硬不吃的,却偏偏对叫家长这个态度,洛逍遥肯定要乘胜追击。
宁璚犹豫了一下,看看他,还是过来找出自己的手机。
看她久久不拨出,洛逍遥催了一句:“现在就打,我看着你打!”
“烦死了。”宁璚低骂一句,找到亲妈的电话,片刻后飞快地划过,点进了一个备注“聂”的名片。手指逡巡两次,在洛逍遥再次出声催促之前,她按下了拨出键,再打开了外放键。
一声,两声,叁声……一直到第七声那边才接起来,外放里传出一个温和的男声,洛逍遥一听就蹙起了眉头。
怎么有点耳熟。
“觅觅,中午好,”聂郁走到窗边去,“第一次在这个时间接到你的电话,吃过饭了吗?”
我啥时候跟你打过电话,不都线上发消息的吗。
宁璚心里飞快地吐槽了一句,脸上一点端倪都不敢露:“还没吃。那个,父君,我这儿惹了点事儿,领导让我给家长打电话……”
聂郁怔了一下,忙问:“你没受伤吧?”
“我还好,就一点擦伤,”宁璚对着玻璃看了一眼,摸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淤青,叹了口气,“……我跟人打架了。”
聂郁猜都猜出来了,但宁璚进部队后还是一直收敛着脾气的,他拿不准到底什么情况才让她动了手。想了想,聂郁还是先安慰她:“觅觅,这样,你先去把伤口处理一下,然后把午饭吃了。如果队里让你去小黑屋,你就先进去住两天,训练不用急于一时,凭你的能力很快就能补上来的。我先了解一下情况,要是需要过来的话,明天上午我就能到。这样可以吗?”
宁璚低头,有点难为情:“父君费心,不耽误你的工作就好。”
“不会耽误,”聂郁笑,“你知道是谁在负责处理你的事情吗?”
宁璚看了洛逍遥一眼:“洛少校。”
这个介绍一出来,洛逍遥彻底控制不住表情了,一把夺过她的手机:“聂哥!”
“哦,逍遥啊,觅觅的事是你在负责吗?”
洛逍遥打开门冲出去,一段回应遗落在风中,宁璚上去按了门,撇了一下嘴。
……阿娘知道了会不会揍她啊?
她叹了口气,一屁股窝进边上的沙发里。
303我会爱你,直到你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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