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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19节

    不声不响,但那深邃的情状,似要吞噬掉面前的她。
    “可以呀,我卖身和你宋提督卖身,居然能相提并论,怎么看都是我赚到了。”
    阿南双眼亮得灼人,笑容粲然若花,笑吟吟的目光从卖身契上转到朱聿恒脸上,春风得意。
    拿着骰子掂了掂,手指一捻,它们便欢快地在桌面上旋转跳动起来。
    “来吧,看今晚到底,谁能把谁搞到手。”
    第21章 此时此夜(1)
    门锁和铁链被哗啦啦取下,门吱呀一声推开。
    瑟缩在墙角的囡囡心惊胆战,抱着自己膝盖的双手死命收紧,因为恐惧而忍不住哭叫出来。
    进来的人提着一盏橘黄的风灯,见她吓成这样,忙几步走来,提灯照亮了自己的脸:“囡囡不怕,是我呀,姨姨来带你回家。”
    囡囡抬头,依稀看见面前人正是和自己一路从顺天到杭州的阿南,又听她说带自己回家,顿时死死抱住阿南的双腿,不肯放开。
    “不哭不哭,别怕,来,先吃颗糖。”阿南从袖中摸出一颗糖塞在她的口中,“你说过的,吃了糖就不哭了。”
    囡囡含着甜甜的糖,点了点头止住嚎啕的哭声,但眼泪还是一直在掉落。
    阿南俯下身,想将她抱起,然而囡囡已经七八岁,虽然小胳膊小腿的,但她一手持着灯笼,一手要抱她也是不易。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朱聿恒,俯身替她将囡囡抱了起来,问她:“去哪儿?”
    他挺拔伟岸,囡囡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如一片羽毛般轻飘,毫不费力。
    阿南直起身,提着灯笼说:“清河坊旁石榴巷,送囡囡回家。”
    他抱着囡囡跟在身后,而阿南提着灯笼,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
    出了院门,来到前院,卓晏和胖子坐在已经熄了大半灯火的庭院中,一个在嗑瓜子,一个在踱步。
    看见他们出来,卓晏丢了手中瓜子蹦上来,正要开口说话,胖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卓晏却不懂,殷勤地伸手,要从朱聿恒手中接人:“这小姑娘真可爱,我替您抱……”
    “不用,就让他抱着吧。”阿南随口说,“让你们提督活动活动身子,毕竟以后也得学会伺候人了。”
    “提督……?”卓晏有点疑惑,但再一想朱聿恒倒也确实是圣上钦点的三大营提督,便又问,“什么伺候人?”
    阿南伸手入怀,想从怀中掏出那张卖身契,让他们开开眼,看看卖身契的落款上,那端正清晰的三个字——宋言纪。
    但是,她立即就接到了朱聿恒那要杀人的眼神。
    对哦,人家堂堂神机营提督,怎么能在下属面前丢脸。
    阿南吐吐舌头,笑着又把手缩了回来,说:“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你们提督以后和我一起住,估计没人伺候了。”
    卓晏下巴都快掉了:“可、可提督日理万机……怎么能跟你住在一起?”
    胖子更是崩溃,喉口格格作响,就是挤不出任何字来。
    阿南转头看向朱聿恒,而他置若罔闻,只平静道:“这是你们的事,去办妥就行。”
    卓晏和胖子面面相觑,片刻后,胖子脸有些扭曲地问:“那……那提督大人,您什么时候回京?”
    朱聿恒略一沉吟,说:“必要的时候。现在,我得与她一起。”
    最后这“与她一起”四字,简直是从牙缝间拼命挤出来的,又狠又快。
    卓晏和胖子又不免颤抖了一下,感觉后背都是冷汗。
    怎么办?天下是不是快要完了,皇太孙是不是被这女人挟持了,这不是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连娲皇都难救了?
    神采飞扬的阿南,完全不在乎他们的神情,毕竟能赢得神机营提督卖身给自己,她觉得已经到达人生巅峰。
    她愉快地伸手一拍朱聿恒的背,说:“走吧,送囡囡回家。”
    星空之下,暗夜之中,杭州的长街寂寂无人。阿南提着风灯,朱聿恒抱着囡囡,两人一路向清河坊行去。
    他在身后,脚步很轻。而她手中灯笼的光芒,橘黄温暖,一直照亮面前的路。
    囡囡一家人生活窘迫,租了个破落院子里的一间屋子,屋子是个角落厢房,阴暗潮湿。
    萍娘等了一夜又哭了一夜,眼睛已经肿得像个桃子,看见女儿回来,拉着囡囡跪下就给阿南叩头谢恩,被阿南扶起后又张罗着让他们吃点东西再走。
    赌了半夜,阿南也是真饿了,就没推辞。
    萍娘麻利地生了火,先煮了些荞麦面条,又敲开隔壁门借了两个鸡蛋,盖在面条上。
    阿南和囡囡一起捧着热腾腾的面,欢快地吃开了。
    朱聿恒看看那碗黄黄黑黑的荞麦面条,再看看上面那个寡淡的水煮荷包蛋,把脸转向了门外。
    萍娘颇有些尴尬,陪着笑说:“这……要不我再去借点油盐……”
    阿南没回答她,把筷尾在桌上点了点,看向朱聿恒:“过来。”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朱聿恒看着她眼中那一点锐利的光,迟疑了片刻,终于慢慢走了过来。
    “坐下,给我吃面。”阿南的声音还是低低的,但语气短促而凝重,不容置疑,“一根都不许剩。”
    萍娘忙说:“妹子,别勉强小兄弟了,我、我再……”
    “阿姐你别管,这是我们的事。”阿南拍拍怀中那张卖身契,盯着朱聿恒,“愿赌服输,你自己亲手签下的字据,还字迹未干呢,这么快,就不听话了?”
    他抿唇迟疑了片刻,终于抄起桌上的筷子,夹起面条,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缺油少盐的面条,他几乎没怎么嚼就吞下了,那姿态居然也很文雅,没发出一点声音,一看就是从小注意保持良好仪态的,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囡囡在旁边偷看着他,怯怯地说:“哥哥,鸡蛋也很好吃哦。”
    “鸡蛋不给他吃。”阿南抄起筷子到朱聿恒碗里,把荷包蛋夹到了囡囡的碗中,说,“给你吃,你正长身体呢。”
    朱聿恒瞪了她一眼,阿南毫不示弱,一抬下巴:“汤。”
    他咬牙埋下头,忍辱负重,一口一口喝干了碗中汤。
    正在此时,虚掩的门被推开,一个干瘦的男人探头进来,一看屋内有生人在,顿时愣住了。
    萍娘一把搂住囡囡,愤恨地看着男人:“你……你还有脸回来!你再敢动一下囡囡,我就……我就和你拼命!”
    那男人点头哈腰进来,脸上又是尴尬又是痛悔:“阿萍,我那不也是没办法么?不签那卖身契,他们就要砍我一双手啊!”
    囡囡紧紧抱着母亲,怯怯看着自己父亲。而萍娘死死抱着女儿,狠狠瞪着他。
    阿南正想着是不是帮萍娘把这人打出去,和他恩断义绝时,那男人已经赶上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萍娘的面前,将她和女儿一起紧紧抱在怀里,痛哭流涕道:“阿萍,我错了!我不该想着风头好赢几把大的,以后让你们娘俩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我该死,我不是人!”
    他说着,腾出一只手,连连抽自己嘴巴,啪啪有声。
    囡囡吓坏了,赶紧拉住他的手,大哭起来。
    萍娘把囡囡的脸埋在自己怀里,别过头去不看他:“娄万,我天亮就带囡囡回娘家去,以后你自己过日子吧!”
    娄万死死揪着她的衣服,急道:“阿萍,你说什么胡话?囡囡这不是回来了吗?我这次真被吓到了,以后再也不赌了!再赌……再赌我就拿菜刀把自己手给剁了!”
    萍娘捂住脸,偏过头去,竭力压抑自己的呜咽。
    娄万说着说着,眼泪也下来了:“我真的改了,阿萍……我们一起撑船运货,我下苦力赚钱,把囡囡养大,把屋子赎回来,我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见父亲痛哭流涕,囡囡赶紧从萍娘的怀中伸出手,用小手帮他擦眼泪:“爹,囡囡守船舱做饭,让阿爹阿娘累了就有饭吃,能安心在船舱里睡觉。”
    男人连连点头,又抓着萍娘的手,哀求地看着她。
    “娘,以后阿爹不去赌钱了,我们就能回家了,种丝瓜,养小鸡,每天都有鸡蛋吃,不用向别人家借了……”囡囡挽住爹娘的手,把他们连在一起,天真道,“以后我还要有小弟弟小妹妹,我要做大姐,把他们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好,阿爹阿娘去赚钱,给囡囡买糖吃,以后还要风风光光给囡囡备一百担嫁妆!”
    “还一百担,能有十担八担就不容易了……”萍娘终于开了口,声音哽咽。
    见她终于搭腔,男人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拉着她道:“阿萍,我刚都听说了,这位姑娘就是在赌坊赢了鬼八叉,把囡囡赎回来的女英雄吧?来,我们一家给恩人磕头!”
    阿南差点被女英雄逗笑了,赶紧起身扶他们,说:“不必不必。倒是囡囡爹,久赌无赢家,你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以后别搞那种走邪路的活计了。”
    “是是,我知道了。”男人连连点头应着,又堆起谄媚的笑问阿南,“姑娘,听说杭州城谁也赌不过鬼八叉,您怎么这么厉害啊?”
    “赌坊都做手脚的,你这种不懂的去了就是被宰。”
    “是是,我再去我就是王八蛋!”男人说着,又要抽自己嘴巴子,被萍娘拉住了,才讨好地朝大家陪笑。
    眼看着一家人重新团圆,阿南也不自觉露出笑容来。
    可回头一看,身后的朱聿恒却还是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仿佛一点都没被这重归于好的一家感染到。
    “怎么了,浪子回头不好吗?”告别了这一家人后,阿南带着朱聿恒走出巷子,问他。
    朱聿恒表情冷漠:“我没见过哪个赌棍,能戒掉赌瘾的。”
    “我说宋提督,你年纪轻轻的,凡事多向好处看看行不行?”
    朱聿恒垂下眼睫,抬手举高了手中灯笼:“走吧。”
    暖融融的灯光下,街道两旁的虫鸣声中,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静谧的夜中。
    “对了,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啊?”落后半步的阿南,嗓音在橘色灯光中也不再那么低沉,轻快地开了口,“我不能在外面叫你宋提督吧?要不然叫你阿宋怎么样?阿纪呢?”
    朱聿恒皱起了眉,这些会让别人联想到宋言纪的名字,他显然觉得不怎么样。
    “你可以叫我阿琰。”他垂眼看着手中暖橘色的灯笼,低低道。
    “阿言?”阿南笑嘻嘻道:“这名字不错,和你这一脸严肃的样子,真是很配。”
    朱聿恒冷冷哼了一声,没再搭话。
    带着朱聿恒回到大杂院,阿南推开了她临时租赁的那间房。
    屋子倒有两个小隔间,可陈设简陋。连通院子的外间更是连张床都没有,只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我住里面,你住外边。”折腾了大半夜,阿南是真困了,指指地上就往里面走。
    朱聿恒环视着空落落的外间,问:“我睡哪儿?”
    阿南抬脚踩踩青砖地:“一个大男人怎么不能过夜?自己打个地铺。”
    朱聿恒倒是很想问她,地铺的“铺”在哪里,而她已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又说:“给我烧点热水,我要洗澡。”
    放在窗台上的油灯,微晃的光给朱聿恒颀长挺拔的身躯蒙上了一层恍惚:“你要我……烧洗澡水?”
    “怎么了?说好的一年内为奴为婢供我驱驰,烧个洗澡水不是分内事?”她回身在屋内唯一一把椅上坐下,随手拉开旁边抽屉,取出一柄小钳子弯着几个怪模怪样的圆环,口中催促:“快点,我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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