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高佑卿答道:“此地水泊众多,多为淡水,可以喝。末将寻思着,或许可以改建个小陂池出来,既多了一些田地,军士们也有水喝,不用走远路去汲水。”
排干沼泽,获得土地。营建陂池,灌溉农田。这是江南东西二道在前唐时经营的路数,很有效,但也很艰苦。
“军士们肯干这些吗?”邵嗣武问道。
“有什么肯不肯的,都是自己传诸子孙后代的基业,当然要用心一点了。”高佑卿说道:“营口寨现有两千兵,一千四百余户人。粮草尚不能自给,再不用心点,以后岂不是要饿肚子?”
高佑卿所说的两千兵,其实是府兵了,但短时间内,根本没有足够的土地授予他们,至今仍靠安东府输送的钱粮吊着命,生活其实是很艰苦的,人人都说上当了,不该来营口这种鬼地方。
一千多户百姓也是今年陆续迁来的,其中五百户来自魏博,八百户来自曹州,另有百余户分配了田地的辅兵家人。
简单来说,这里一穷二白。
洪水泛滥,土地匮乏,要什么没什么,鬼来了都愁闷不已。
在邵嗣武看来,营口这边与其费力改造田地,不如放牧得了。
父亲在他小的时候,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西边有个国家叫匈牙利,他们国家有条大河,河水年年泛滥。匈牙利人不修河堤,而是静等洪水退去,然后赶着牛羊去河边放牧。
泛滥的洪水带来了河底泥沙,沉淀在河岸两侧之后,长出来的牧草鲜嫩多汁,产量还极高,因此当地的肉牛品质上乘,牛肉汤远近闻名。
大辽水下游这一片,与其现在就费劲排干沼泽,改造农田,还不如可劲放牧呢,这样似乎能更快地站稳脚跟。
当然,营口寨这边的人也不是傻子,他们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放牧。即便是中原来的百姓,也有相当程度的照料牲畜的经验,尤其是河北百姓。
想当年,朱全忠驻军魏博,半年吃掉了七十多万头杂畜,没有点畜牧业底子,显然是撑不住的。
营口寨的军民现在就是吃大锅饭。有人伐木建屋,有人改造农田,有人放牧牛羊,各司其职,筚路蓝缕,艰难创业。
就是规模有些小,与安东府那边不好比。
“旅顺送来了一些器械,高将军便遣人交割入库吧。”邵嗣武进了一座芦苇编成的房屋,脱下蓑衣交给亲兵后,说道。
“这些小事,何须殿下亲来?”高佑卿立刻吩咐手下人交割,同时又不解地问道。
邵嗣武顿了一下,最终决定实话实说,只听他说道:“无他,熟悉一下海况。”
“这……”高佑卿心想这位大皇子可真够疯的,胆量不小,建功立业之心也很热切啊。
“实不相瞒,跑完这趟后,我便要回旅顺了。”邵嗣武说道:“接下来,很可能要进兵中原。”
“中原?哪里?”高佑卿急问道。
“或是平州。”邵嗣武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随后,他熟练地将靴子脱下,将里面的积水倒掉。
高佑卿看得眼皮直跳。
赵王的脚,大概已经泡得发白了吧?天潢贵胄,对自己这么狠,想起幕僚刘勉私下里说的话,他有些害怕。
“晋军已经大举出动了。李克用自领一路,在邢洺磁与天德军、武威军交战,互有胜负。另一路由李存璋所领,自幽州南下,逼近沧州。贼军人多势众,臧都头也不急于求战,但与贼人相持耳。”
高佑卿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拍大腿,道:“好计策!”
他职级不高,无法与闻高级别的军事机密。但好歹打了那么多年仗,此时一听,心中一道闪电划过,什么都明白了。
邵嗣武满意地笑了笑,天下英才何其多也。便是在州军之内,亦有良才。这个高佑卿,打起仗来不要命,手底下有点绝活,屡屡摧破敌锋,勇猛无匹。
这样的人才,他很看好,也乐意提拔,如果高佑卿愿意留在安东府的话。
与父亲说开了之后,邵嗣武已经不再患得患失了。太子是二弟的,他不打算争了。但父亲也说了,要有建功立业的志气。方今天下,局势算不得多稳固。说句大不敬的话,哪天父亲薨了,禁军将士们拥护你吗?听你话吗?或者即便拥护,如果你在军中没有根基,在地方上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威望不足,会不会担心有禁军大将振臂一呼,黄袍加身?
这年头的武夫,可不认你是什么出身。老子传位给儿子,真的天经地义吗?不,兵强马壮才是天经地义。
父亲说过,这天下至少要父子相传个两三代人,才能算稳,邵嗣武深以为然。
父亲还说,邵氏人丁不旺,兄弟之间要团结友爱。邵嗣武对此没有意见,但他还想看看二弟有没有那个胸襟。
建功立业,哪个少年人没幻想过?浮海攻幽州,他很想尝试一把,虽然很多人极力劝阻。
“过些时日,还会有船从青州驶来,运粮五万斛,魏博、曹州民户一千。”邵嗣武说道:“高将军若觉得营口寨待着烦闷,不如随返程船只至旅顺。”
高佑卿心下一动。
他明白赵王的意思,这是想带着他登陆幽州啊。
“殿下打算带多少人行动?”高佑卿问道。
“龙武、归德二军、淮海道州兵及安东府府兵,计有万人。”邵嗣武说道:“再多,船便不够了。如果不能一次送三五千人上岸,则没有任何意义,风险太大,智者不取也。”
高佑卿一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道:“营口这地方,再待下去浑身长毛,腿脚也要烂掉了。殿下既有命,末将定当遵从。”
“好!”邵嗣武也有些激动,道:“营口寨守兵,若有亲近得力之人,高将军可一并带上,以为臂助。对了,契丹人可曾来此地袭扰?”
“不曾。”高佑卿答道:“末将曾派游骑北上,走了很远,都没见到契丹部落。末将敢断定,契丹人压根不知道咱们在营口立寨了,他们正在渤海国大肆掳掠呢。”
“哈哈!”邵嗣武笑道:“先让契丹贼子嚣张一会,待收拾了李克用,再来寻他们晦气。”
第018章 破局三点
时间一晃就来到八月初了。聚集在邢洺磁的晋军越来越多,但战果却越来越小。
八月初一,李克用亲督诸军攻邯郸,不克,撤退时还被追杀了一波,损失惨重。不过夏军也追得太过火了,又被晋军反杀,损失同样很惨重。
一路追到邯郸城下的李克用,看着高高的城池,只能徒然兴叹。
邯郸有夏军天德军一部万余人,还有上万土团乡夫,城内外营栅相连,难以攻取,他是不做任何指望了。
邯郸不克,李克用又亲自领兵,绕道南边的滏阳方向,先进驻昭义县,试探着攻击滏阳。但磁州城内也有数千天德军、万余土团乡夫,猛攻三日后,晋军消耗不起,便放弃了。尝试绕过磁州不管吧,城内守军又出城袭击,纠缠不休,让你没有一个稳定的后勤通道。
这可真是两难了。
晋军战斗力虽然不错,但本钱少。不像夏人,地盘大、户口多、军队规模庞大,可以驱使大量军士围攻城池。李克用是真舍不得这么消耗。思来想去,只能大掠一番,然后在昭义县留了数百羸兵监视,自领主力回武安。
但晋军走了,夏人又来了。作为战略总预备队的武威军遣兵万余,攻昭义。留守晋兵逃走,夏军一路追击,至滏口镇,遇上前来增援的李克用主力,双方大战数场,互有胜负。最终夏军退走,留数百羸兵守昭义,主力自回邺城。
晋军追来,留守昭义的夏兵溃走,但晋兵也没兴趣守城,至磁州城下引诱一番后,又过昭义而不入,直接撤了——每一座城都守,只会分薄自己的力量,不但守御力量不足,反击时也容易凑不齐人。
邢洺磁兜兜转转大半个月,李克用发现这会就是老鼠拉龟,无处下口,实在难受。
你要说夏军死守吧,那不正确。因为他们经常从后方调集兵力,有足够的反击力量,打得很不错,晋军一不留神就要被撕咬下一大口。
你说夏军攻击性十足吧,也不尽然。他们基本还是以守为主,只在太行山东麓留下少许羸兵监视,主力屯于后方,先用坚城消磨你的兵力和士气,然后用骑兵袭扰后勤线,最后调动足够的有生力量反击。
基本上还是以守为主,战术比较保守,但非常有效——一开始,晋军还试图占领一些夏军防御力量薄弱的城市,但发现被拉长的运输线维持起来成本很高的时候,他们便放弃了,开始更加务实。
这种战术其实就很要命了。
明明他的实力足以和你打一场决战,且未必失败,但他就是不打。而是把生力军放在后方,始终盯着你的破绽,一旦你露出疲态,大批休整已久的精兵强将就会被调上来,打得你狼狈不堪。你退走了,他也不强行攻击你据守的城寨,避免无谓的消耗。
李克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打了这么久,也摸清楚了吧?”李克用看着围在身边的将领们,说道:“邢洺磁三州,夏人以守为第一要务。此何意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少年郎李存勖最沉不住气,第一个跳出来,说道:“阿爷,卢彦威窝在南皮,三番五次求救。葛从周一面遣兵抄掠乡里,搜集粮草,一面袭扰冀州,看着却不怎么着急的样子。儿以为,这一路是虚的。邢洺磁,其实也是虚的。”
“古人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又哪能有个准?”石绍雍在一旁不阴不阳地说道:“听闻邵贼用兵,酷爱学太宗,正兵可以变奇兵,奇兵随时可以变成正兵,邵贼也打了半辈子仗了,哪会那么迂腐?他是沙场老将,变化之道,存乎一心。邢洺磁、景州两路,未必是虚的。若无我等救援,你看葛从周会不会围了南皮,将卢彦威彻底剿灭。”
李存勖受不得激,差点站起身与石绍雍理论理论。坐在李克用身旁的刘氏赶忙拉住了他,轻轻摇头。
李存勖闷闷不乐地坐下。
“大王。”义儿军指挥使李存贤站了起来,说道:“其实石将军说得没错,夏贼在邢洺磁安排了数万精兵,便是为了阻我东进,截断永济渠。永济渠一断,夏人调集的那么多兵马,可就上顿不接下顿了。光靠陆路转运,花费太高。反过来讲,在永济渠畅通的时候,夏人粮草充足,可随意调集重兵于一处,占据优势。邢洺磁的天德、武威二军,目前看来以守为主,但他们也在密切注意着我军,一旦转攻,可以不求于其余两路,单独便可调集大军,发起反击。虚实相间,正奇相合,此用兵之王道也。”
李克用把目光投向盖寓。
盖寓清了清嗓子,道:“我亦赞同石将军的看法。因卢龙等军南下,沧州之围暂解。然德州杳无声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夏人一定在奋力攻城,一旦攻拔,凭空多出数万兵马,无论投入哪个方向,都可改变当地态势。”
李克用的右眼眨了眨,下意识想问计夫人刘氏,但考虑到在座的都是大老粗,便忍住了,转而看向李袭吉,问道:“李掌记怎么看?”
李袭吉已经思考很久了,见晋王垂询,立刻回道:“大王,夏人进兵之势头,已为我所遏制。邢洺磁这边,我军固难以突破,然夏军亦无有寸进。葛从周所统兵马应不多,无力彻底击溃卢彦威。况彦威还在不断征兵,军势复振,只要不浪战,葛从周一时也拿他没办法。贝州城下,成德军与夏贼交锋已久,夏人并不占上风。这三处战线,都陷入了泥潭之中。若我是葛从周,此时便该从德州方向发力,先拔此地,则满盘皆活。观其用兵,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李克用想了想,又问道:“我军该如何破局?”
李袭吉答道:“破局之策有三。其一,大王拣选精兵,南下相卫,调动夏人。夏人原地蹲守,自无破绽,可一旦动起来,就可能出现破绽,这是破局之机。其二,遣使至镇州,劝王镕投入老本钱,驱逐夏军游骑,威胁葛从周后路。成德马政办得很好,骑军众多,便该发挥这个优势。其三,李存璋所领之幽州兵马,其数众多,又收编了不少沧景武夫,值此之际,当与沧州卢贶积极配合,击溃当面夏人。”
说完这三条,李袭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闭嘴了。他很清楚,这三条之中,实现任意一条都不太容易。但想要破局,确实只有这么做。目前的战局看似僵持,但在李袭吉看来,依然处于夏人的掌控之下。他们决定了怎么打,在哪里打,何时打,这是很危险的。
“德州……”李克用低声念了两下,随即一伸手,道:“图来。”
亲随侍从立刻递上图纸,徐徐展开。
李克用仔细审视着,发现战局确如将佐们所言,夏军的破局之点在德州。河北联军的破局之眼在哪里?
或许是永济渠,或许是沧州城下,只有这两处了。
“夫君,妫州方向,不可轻忽。”刘氏突然提醒道。
“哼!这个逆子!”李克用勃然大怒。
李存孝的投降所造成的影响是十分恶劣的。他让河东通往幽州的道路一度断绝,必须通过易定镇转道。
为了破解这个局面,河东、易定、幽州三个方向联兵,共伐妫州。虽然并未破城,但道路却重新打通了。只不过在很多人看来,这也仅仅是赢了个面子罢了。事实上,只要李存孝愿意出城,依然可以截断驿道,经妫州通往居庸关的道路并不安全。
如果说驿道断绝只是小事的话,那么生生把一个大后方变成了前线,就很让人难受了。
世子李落落出任檀蓟营平镇使后,最主要的精力便是对付妫州李存孝,尝试收复更多的军镇、堡寨。涿州、易定方向也被牵制了不少兵力,李存孝穷兵黩武,大肆征兵,又有夏人支援的牛羊、钱帛,一时间非常活跃,众人围剿得甚是辛苦。
说实话,这次若不是夏军大举攻河北,李克用便要下死手搞定李存孝了——作为自己曾经非常喜爱的义子,不弄死他是难以出这口恶气了。
“妫州那边,无需太过忧心。”李克用稍稍平复了下心情,道:“安敬思经过冬春时节的消耗,实力大减,暂时祸害不了谁。吾儿落落、易定王郜及代州李嗣源正在持续不断地进兵,夏人若来救援,便给他们一个好看。若不来救援,早晚让三方联兵讨平。”
刘氏点了点头:“夫君心中有数便好。”
“还是该着眼河北战场。”李克用想了一会,已经下定决心,只听他说道:“过两日,我便率军南下。亚子,你先回潞州,出兵配合,先捣一捣相州之敌。”
“遵命。”李存勖兴奋地应道。
李克用也很欣慰。
存勖勇武过人,又有敏锐的战场嗅觉。这是天赋,老天爷赏饭吃。
当年有人称赞他“此子可亚其父”,可见一斑。
上月独自率军下山,偷袭紫陌镇,烧夏人积储数万斛,又伏击来援的武威军,斩首逾千,大挫敌军锋锐。
这次南下,父子同心,希望能彻底打开局面。
若这也不行,便要考虑放弃在邢洺磁做文章,借道成德,开辟另一个战场了——李克用固然会听取下属的想法,但在战事上,他有自己的理解,哪怕可能是错的,他也会果断地做出决定,而不是继续优柔寡断,坐失良机。
晚唐浮生 第9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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