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多虑了,吾辈读书人,岂能做这等小人行径。”封、黄二人笑道。
眼看也吃得差不多了,二人便起身离开。
那位叫何檠的少年已经开始练刀了。据闻州武学每旬准令休假一日,这少年放归在家亦苦练不辍,日后从军,应是技艺娴熟之辈。
野店外不远便是一处集市,大量蕃人出入其间。与主打牲畜贸易的绥州东市不一样,这个名为夏州南市的地方所售卖的货物多为皮子、药材、蜂蜜、驼毛、毡毯等草原物事。
买的人和卖的人都不少。封渭在旁边仔细观察了下,发现有个党项人带着几张野马皮过来,一会便卖光了,随后他便匆匆而去,似是要采买物事。
“若都能这般做买卖,何须打打杀杀。某曾听闻,党项人有时下山劫掠,就是想劫点农具、器皿,初时觉得可笑,现在觉得可悲。”黄滔叹道:“还是靠灵武郡王兵威震着。党项蛮子只能收敛气焰,下山买卖。久而久之,习惯了这般,应是不会那么桀骜了。”
“邵帅对付这些蛮子还是颇有手段。”封渭赞道:“党项人畏威、贪财,先以大军征讨,令其胆寒,后诱之以重利,徐徐拉拢。编户齐民、收揽逃人,如此持续下去,假以时日,局势便为之一变。”
就是联姻那些党项大族女子不太好!这是封渭唯一不满意的地方。
“黄二,还去长安考进士么?”封渭突然问道。
“先等等吧。”黄滔答道。
第003章 小日子(下)
“昨日听人说,大帅甫至绥州,便破了三界寺,怎得夏州还有这么大一座寺庙?”无定河北岸,黄滔惊奇地说道。
“某亦有些惊奇。”封渭道:“这石佛寺香火鼎盛,游人如织,僧众不少吧。走,进去看看。”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寺庙。
今日是中元节,也是盂兰盆节。国朝以来,这两个节日一直并存,谁更兴盛,完全看上层崇道还是崇佛。就民间来说,似乎还是法师们更吸引人,一到七月十五,佛寺总是比道观更热闹。
石佛寺是夏州第一大寺,本有僧众百余,经过一番整治后,尚有数十。
二人进去后,当先碰到的便是几个卖花翁。仔细一问,原来是替寺庙卖的,当然也有一个叫范延伯的自己卖。
“昔年游览宣州,有花楼二十余间。官中置酒会,多来此市花,多有靠卖花致富者。”黄滔说道:“正所谓故城边有卖花翁,水曲舟轻去尽通。十亩芳菲为旧业,一家烟雨是元功。本以为夏州乃边地,不意竟也有卖花者。”
“州中便有官十余人,月领俸总二十万钱,幕府将僚,一月总开支百多万钱,还有朔方县、都作院、吏员、买卖人、诸部酋豪,有资财者甚多。便是某那从妹,当初替灵武郡王代写公函、奏章,按州司马之职领俸,一年俸禄折钱四百余缗。他们若想买花,自然可买许多。”封渭说道:“黄二你若去应个推官,一年下来,钱帛、粟麦、柴草、牛羊领个三百余缗不成问题,一年便可在州中起大宅。”
京西北八镇,素来遵守朝廷法令,武宗朝定下的规矩,各州县、幕府职官之俸禄皆有定数。具体到夏州,因为穷困,统一按下州标准领取,然后再打个折,比如朝廷规定俸禄一缗按千钱算,但他们这里是八百钱。但即便如此,州刺史一年可领720缗(实物折算后)、别驾480缗、司马420缗、录事参军360缗、录事120缗、诸曹参军260缗、经学博士130缗、医学博士130缗、参军事120缗。
到县一级,县令360缗、县丞260缗、主簿180缗、县尉180缗。
这是有品级的。没有品级的吏员还有数十名,包括经学生、医学生,都有补助。夏州一年在官吏薪俸上的开支是四千多缗,朔方县也要一千八百缗,全镇六州二十二县一年要九万余缗的薪俸开支。
当然,比起养军的开支,这又不值一提了。
三万五千军士,一年消耗全折算成钱的话超过90万缗。中和四年,夏绥三州正税、榷税、卖马钱折算后约56万缗,蕃民贡赋折钱二十多万缗,现在多了盐利,算上灵盐二州的,不到二十万缗,刚刚够开支。
也就大帅有本事,能令蕃民纳贡,并且还连续两年缴获大量牛羊马驼,才有底气给官吏、军士开足饷。正常来说,灵夏八州也就能养个万余军,如今几乎是三倍。这缺口要么靠朝廷支持,要么靠征服蕃民,舍此别无他法。
当然,隔壁的河东镇,正常来说也无法支持李克用养五六万军,还穷兵黩武不断打仗。但藩镇节帅们收税就是狠,没办法,有刀把子的。相比较而言,邵大帅治下百姓的赋税,是要比河东轻的,百姓生活也更如意。
所以也别怪进士们愿意到藩镇任职,京官俸禄定得确实不错,但不一定能全部拿到手。定难军这边,是真的可以拿到手,顶多有战事时再给你打个折,或者实物塞得多了一些,钱帛没多少。
州中就有官员,领了太多牛羊,只能到城外找人寄养。但即便如此,实际生活不差的,至少是真给东西。邵大帅若愿意,可以随便在州中起豪宅,他那老宅,不过值一两千缗罢了。一个新科进士,即便身无分文,只要谋得差遣,便有人愿意借钱给你应急,因为相信你的还款能力。
“二位,这花还买不买?今日入内随喜(游览寺院之意)者众多,不买一会便卖光了。”范延伯催促道:“此皆吾宅园所栽,共数十朵,好着呢。”
“一日卖花所得几何?”
“不多。家里的牛只能耕两三年了,大帅仁义,去岁赋税收得少,明年又废柴捐,某便想着攒点钱,明年买头牛犊回来。去岁今年牛价甚廉,某怕再过两年又涨上去了。这花到底买不买?”
二人相视笑笑,道:“还是留给军士家的小娘子来买吧。”
官吏、军士与农民自不一样,生活宽裕得很。今日入庙随喜者,绝大多数都是军士家人,他们也是支撑夏州这些卖花者、酒肆、帛练行、车马行甚至青楼兴旺发展的主要群体。
来时路上,封、黄二人便看到一户军士家眷,直接租了辆马车来石佛寺,花钱如此大手大脚,可见有底气——关中租驴车,二十里要五十钱,河南、蜀中更贵,而在夏绥,马车亦只有二三十钱,但在五年前,可没这么便宜。
军士,在天下诸镇,都是特权人士,幕府的钱财,九成供养军队。论到花钱,也只有他们了,毕竟官吏数量实在太少。
邵大帅是鼓励军士花钱的,可活跃经济,不然城里就不会有那么多党项逃人了,亦可让军士们更有动力,战阵上更加勇猛。
封渭、黄滔二人在寺内逛了一会,发现法师们卖的东西还真不少。除了闲时栽培的果蔬、花卉外,甚至还有素食、护符。不过他们并不见怪,国朝的寺庙,就这些做得比道观好,更亲民,更热闹,当然也更赚钱。
不过这个石佛寺也确实钻钱眼里了一些,稍稍有些过了。再一打听,原来他们的寺田已经变成了军田,现在亦要课税,养不起太多僧众,比起鼎盛时几乎少了六成以上。
怪不得如此!将税收到僧尼头上,武宗朝有之,但随后慢慢少了。今天下各镇,不课税的法师们多了,盖因他们神通广大,经常令节帅、大将的家眷崇佛。灵武郡王今后,会不会也废止僧众的捐税呢?
“三郎,时辰不早,该进城了。”黄滔买了个蒸饼,一人一半,捧在手里吃着。
这是京中朝官走在路上都忍不住买来吃的好东西啊,白面、猪膏,两人吃得很香甜。
寺庙外的空地上已经有人在唱戏,围了很多百姓。看他们的衣着,多有补丁,应是附近的农家。孩童们打闹来打闹去,兴高采烈,与战乱藩镇那种死气沉沉的样子完全不同。
“战乱多年,很多节日都荒废了。听闻灵武郡王劝民多过节,是否耽于享乐?”封渭突然问道。
“或欲提振民气,亦可让军士们多花钱。你看那边,卖花、卖果子、卖鸡鸭、卖葱韭的农家甚多,若能全数售光,多少能补贴点家用。”黄滔答道。
节日经济,就古代来说,确实是一波消费狂潮。
佛寺集宗教、民俗、娱乐、商业于一体,搞得有声有色,法师们的战斗力确实强于道士。封、黄二人虽然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但道理是隐隐懂的,促进军士、官吏消费,活跃商业经济,让他们领到的钱帛进入市场循环。
钱若不进入市场,那就是个死物。长期来看,只会造成通货紧缩。后世明朝输入了那么多白银,但并不是完全进入市场流通了,很多变成了银冬瓜进入了富豪们的地窖。这些银子有什么用?不投资,不消费,不扩大生产,一百年还是资本主义萌芽,永远是萌芽。
但这些,其实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以及宽松的制度。
节帅们的制度是相当宽松的,他们啥也不管,只要钱,你做什么都无所谓。但安定的环境就很难了,而这也是邵某人养三万五千大军的主要原因,此乃定海神针!
只是时局丧乱,关中亦有可能爆发战事。夏州的繁华盛景,才刚刚起了个头,希望不要中途夭折吧。
美好的东西,都是十分脆弱的。邵树德殚精竭虑、小心翼翼呵护起来的局面,或许一场惨败就会化为泡影。百姓们多年后回想起来,或许觉得那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们,真的曾经过过那样的生活么?
而不是守在坞堡寨子里,战战兢兢地看着外面过境的大军,被他们抢走女人、财货乃至最后一袋粮食?
寺庙不远处的驿道上马蹄声急,背插认旗的信使快马加鞭,应是传递军报的。
一道横山,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004章 马政与条件
军中急递到夏州后,并没有停留,而是转送银州,邵大帅如今正在那边。
邵树德已经来到银州好几天了。作为定难军重要的两大产粮食基地之一,银州刚刚秋收完毕。
具体的数据很难得知,毕竟没那么多人手去统计,百姓可能也不会告诉你实情,怕你多收税。但包括军属农场在内,总之播种了七千顷是有的。虽然因为征讨灵州的因素,不知道这七千顷的质量到底如何,但宋乐满怀信心地说,年收六十万斛粟麦不成问题,比去年有了极大幅度的提高,毕竟大量巢众分到了地,许多党项小部落也编户齐民,人口、田地都有了爆发性的增长。
但亩产不足一石,甚至只有九斗,这个结果仍然让人很难受。灵州那边,亩产一石六七斗根本不成问题,银州这个成绩,唉,看来战争还是影响到了农业生产!
秋收后百姓们又种了一波短生长期的杂粮,希望这回能有个好收成吧。在灵州没有顶上来之前,绥、银二州就是自己的粮仓。
而说到粮仓,绥、银二州在今年冬天会修仓城,可存粮十五万斛,虽然还不知道这粮食到底从哪里来。要是堆都堆不满,那也太难看了。
“宋刺史,银州之地没必要再开发了。”银川牧场内,邵树德将缰绳扔给亲兵,朝宋乐说道:“编了那么多户,人没几个,不过十万出头,实在没意思。某知道银州还有不少闲田,以后慢慢售卖给百姓吧。一两万户巢众,家里普遍丁口一人、中口一人、小口一或两人,能耕多少地?银州百姓的负担,在定难六州里是最重的。今后重点在灵州了,新来的人,将大部分安置到灵州六县两城。宋先生,可以歇一歇了,这些年辛苦了。”
邵树德最近给宋乐加了个节度副使衔,不是为了让他当自己幕僚,而是为了给他发薪俸。
节度副使年俸1800缗,加上银州刺史720缗的俸禄,一年便是两千五百多。当然这些钱宋乐不可能全揣进包里,事实上他还是养门客、幕僚,开销也不小,但总体而言,富贵不成问题。
宋先生,为自己开发绥州,随后又主持银州屯垦事宜,劳苦功高,不能不厚赏。
“怕是还歇不了,大帅既有意马政,某怎么着也得将此事料理完方可休息。”宋乐道。
马政之事,邵树德设想很久了。
他来自后世,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优良的马种。而良马,是可以培育出来的。事实上中原王朝一直在试图培育优良马种,可能从汉代就开始了,但始终不太成功。
邵树德有一个三十年马政的设想,灵感来源于后世日本。
日本本土的在来马,最初由朝鲜传入日本,其实就是大陆北边草原上最常见的马。但在日本列岛上长期繁衍后,适应了当地环境,演变成了日本马。
日本马肩高只有135厘米。同时期列强的军马,肩高普遍在157-162厘米,差了太多。
而且不光身高差二十多厘米,列强军马体重也比日本军马重了70公斤。奔跑时速,列强军马是28公里,日本马18公里。牵引能力差距也很大,同样吨位的大炮,俄国马六匹就轻轻松松拉走,日本马八匹都很吃力。
而且欧美军马温良顺从,日本马脾气还大,暴躁喧哗,频频踢坏车厢或马夫。如果没有去势,在战斗中还会撒野追逐雌马,扰乱队形,被批评为“不听话的野兽”。
银川牧场,是国朝初年河西牧场的备份,马种是青海骢(河曲马)的本地化品种,比河东李克用的马高一些、重一些、素质优良一些,但整体而言差距不大,甚至可以说微小。
邵树德的意思,还是要育种改良。作为武夫,他对冲击力强的高头战马还是有点痴迷的。与敌人骑兵对战时,骑着肩高、体重、速度、爆发力、冲击力都强于敌人的战马进攻,平时骑着耐粗饲的本地马赶路,岂不完美?
日本人依靠拿破仑三世赠送的26匹纯种阿拉伯马,从1906年开始,与数量庞大的本地马杂交,进行品种改良,这个过程历时18年。后来,他们从这些马里面挑选能适应日本本地气候且耐久力不俗的马进行选育,这个过程又历时12年。
三十年马种改良培育,结果大获成功,军马肩高达到了160厘米,且能适应当地气候。侵华战争时,日本在中国战场投入这种“东洋大马”24万匹,非常好使,我党缴获后各部都要争抢。
邵树德想起汉武帝为了获得汗血宝马,不惜远征西域。但这种马在大唐已经消失了,可能有各种原因。如果可能,邵树德还是想获得阿拉伯马,毕竟日本马政成功的例子摆在那里。就是不知道,如果自己出重金,有没有胡商愿意带这种马过来。
不用多,十余匹足矣!
而在此之前,只能自己先选育了。一代代挑选肩高、速度、耐力出众的马,矮个子里找高个,然后再集中选育,一代代筛选,看看能不能改良马种。
“宋刺史,银川牧场的人尸位素餐。某将全权交到你手上,给马登记族谱。”邵树德交代道:“现在的马籍太粗陋,只记岁齿、毛色,这有何用?须得像人一样登记族谱,让人知道一匹马是哪两匹马生出来的。俗话说将门虎子,好马自然生好马,驽马也只能生驽马。”
“大帅,此事……”宋乐苦笑道:“某尽力为之,须得增加人手了。”
“这是自然。缺人募就是了,某无不准。”
与武学一样,马政也是一项长期的计划,邵树德都不确定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成果。但只要持之以恒,投资不间断,总会成功的。大不了,作为留给自己儿子的礼物。
自己难得来晚唐走一遭,总要给这个民族留下点什么东西。武学、马政已经或即将开始弄,其他的再慢慢来,自己的人力财力可不怎么充裕。
“大帅,夏州听望司有急件传来。”正与宋乐聊耕牛数量的问题,亲兵十将封隐突然走了过来,禀报道。
邵树德接过急件,先仔细看了看封口,然后才拆开阅览。
“宋刺史,此件你也看看吧。王重荣感受到了压力,询问咱们意向呢。”邵树德将密函递给宋乐,说道。
密函是两份。一份是河中马行送回来的,提到了河东的事情。李克用被朱温摆了一道后,一直咽不下这口气,正在挑选精兵,“聚结诸胡”,准备对朱温动手。
话说北方诸镇,有两个人打仗喜欢“聚结诸胡”,一个是李克用,一个自然是邵某人了。李克用经常招揽沙陀及北边五部胡人南下,邵某人的义从军里一大堆党项羌兵。一个胡,一个羌,也不知道谁厉害。
李克用为什么喜欢用胡人呢?其实原因很简单,成本低。只要许诺他们可以随意劫掠,你甚至可以不用发赏赐,或者只发很少。河东衙军固然战力不俗,但骄兵悍将,还死要钱,维持成本太高了。
另外一份是听望司自己打探来的消息。面对田令孜的压力,王重荣向李克用求救,但李克用暂时不怎么情愿,还是想先干朱温。任遇吉在最后面写道,王重荣很可能要遣使来夏州,或开出条件,引以为援。
“大帅,朝廷亦可能诏夏兵南下,讨王重荣。”宋乐说道。
“朝廷能开出什么条件?”
晚唐浮生 第8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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