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躺在床上,我作功课,我们一起听广播剧。
今天讲的是鬼故事,内容极度恐怖,害我久久不敢接近收音机。爸起床的声音把我吓到大声惨叫,爸笑着说:「恶人没胆!」
「爸,替我关掉收音机好不好?我真的好怕!」爸慢慢踱步过去,帮我关掉收音机,随即走向楼梯口,我放下作业簿陪他到楼下洗手间。
我们站在小中庭,看月光下妈妈摘种的植物,花叶扶疏,间静优雅;心中不觉也感染到一点淡泊寧静。没有烦人的英文、博物和体育,也没有烦人的心情世故,既望的圆月,月华如练,遍洒小园清辉。若能留住此情此景,那该有多好!
我不觉又自言自语起来,对着月亮小声地说:『月亮啊!你能不能每天都是圆的、亮的,让我和爸天天都可以这样悠间地在一起,我不爱工业社会,只爱以前的农业时代,我不喜欢读讨厌的书,只想和爸爸一起哼唱南管。』
「阿淑,你又碎碎唸了,在唸些什么?」爸边问边往客厅走。
「没什么,我不喜欢读英文,可是老师说至少要考六十分。」
「那就考个六十分。」
我扶着爸在老旧的藤椅上坐下,他要我帮他掏耳朵,我边掏耳朵边说:「可是我每次都考个位数,老师在考卷上用英文批:『cometoseeme!』我觉得她好笨,我才考个位数,怎么知道她要我干什么?」
「轻点!你可以问同学,那是什么意思?」
「我问了,黄翠云说,老师要见我。」
「那就去见她。」
「我才不去,她那笨,明知我英文不好,还用英文叫我。」
「她真的很笨。」
「爸,我常想,如果我们搬到山上去住,每天种菜种花,一定很捧!」
「住在山上?你不知道死人才住在山上?」他笑着说。
「乱讲,山上还不是有活人住。」
「看管死人的活人!」
爸睏了,闭上眼睛。我不再说话,心里却很惊慌,爸爸一句死人又让我想起刚才的鬼故事,我把背靠紧在爸的椅背上,眼向四处张望。客厅老旧的灯管忽然昏暗下来,漏雨的墙上东一条黄,西一块黑,显得异常阴森恐怖。我摇醒爸,说:「你不要睡,我好怕!」
「不要吵我,你去作功课。」
「我一个人不敢上楼,你陪我去。」
「楼上好热,我不上去。」
「开电风扇嘛!」
「不行,吹电扇会感冒。」
「那我怕,怎么办?」
「我们都死了,只剩下你一个人,还怕?」
「不会,不会,我不要。」
爸看我害怕的样子,反而笑得好开心。
布娃娃虽离开了我,但布娃娃江忆(我为它取的名字)仍在我心中活着。我唱南管给他听,对着他默背诗词,只有他不认为我笨。
看着爸爸沉沉睡去,我不敢再吵他,只是把背和椅子贴得更紧,近到零距离,近到确定鬼不会突然从我和爸爸的背中间冒出来为止。
孤独的我,现在只能找江忆聊天。
我说:『古人都隐居在深山林野,为什么爸说死人才住在山上?』
『你怎么不告诉他是山林,为什么要跟他说是山上。』
『那有什么差别,山上不就有山林。』
『山要有树才叫做山林,没有树光秃秃的怎么叫作山林,就像埋葬死人的地方,到处都是坟地,见不到几棵树。你爸又没读书,当然是凭直觉囉!』
『谁说我爸没读过书,他只是没上学堂。他会背唐诗,还教我三字经,他的学问可好,而且很聪明。』
『反正他认为山上是死人住的地方,以后你就别再跟他提住到山上去。』
『江忆,明天又要考英文,我一想到就头痛。』
『背啊!』
『背了,还是会忘掉。』
『警告自己千万别忘。』
『我是警告过了,可是我的脑子根本不理我,还是照忘。我知道我不喜欢英文老师,一听到她那平而板的腔调,好像催眠术,让人直想睡觉。』
『看来是没救了,只好等她再送你一句英文吧!』
『笨死了她,明知我英文不好,老用英文和我对话,不正好给我藉口不理她。』
『她的确很笨。明天不是也要考数学吗?你没问题吧!』
『数学没关係,上次月考我考九十六分,差点把班上第一的顏素绢气死;她一直在打听我其他科目的成绩。真好笑,我怎么可能考第一嘛!』
『上次月考你的英文好像考得还不错?』
『是啊!有选择题、是非题,我猜了个四十八分,真过癮。』
『你的地理也不错,好像有九十二分吧!』
『嗯!地理不用背,看地图就好了。其实是地理老师太可爱了。今天早上,他总共说了三十二次〝有没有〞,我忍不住回答他〝有〞,弄得全班哄然大笑,他气得直瞪我。』
『你不怕他揍你?』
『不会啦!其实他满喜欢我的。还记得上次他问黄河发源地在那里?连叫了五个同学都没人答对,他对着全班冷讽刺。一时间,我不知道从那来的勇气,举手回答,星宿海的噶达素齐老峰,他听了很高兴,直跨只有我一个人用心听课。其实,我是从武侠小说看到的。』
妈妈拍拍我的肩膀,说:「阿淑,起来啦!吃蛋糕。」
怎么又睡着了,每次和江忆聊天都会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要不要吃点蛋糕?」
「不吃了,我想去睡觉。」
「你跟爸爸先上去。」
「爸吃过没?」
「吃了。走好啊!别边走边睡。」
睡意朦胧的我,陪着刚睡醒的爸上楼,走到窗户边,转头看见对面窗口亮着灯光,心底迅速闪过一个念头『鬼』。我拉住爸,要他转向右边去看那间十几年没人居住的古厝,颤抖地说:「爸,鬼屋有灯,你看!」
爸随着我指的方向往对面古厝看一眼,脚也不停地踱入房间,倒头就睡。我站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窗户的灯火,心里想:「江忆,如果你是个精灵该多好,现在就可飞到古厝帮我察探究竟,为什么没人住的破楼房会透出灯光。」
「你又在自言自语了!」
「妈,你看!鬼屋有灯火耶。」
「昨天有人搬进去住,不要乱讲话,快进去睡觉。」
「他们不怕吗?」
「听说是个赌鬼,房租很便宜,正好去作个伴儿。」
「真的闹鬼吗?」我跟在妈身后走进房间。
「你阿嬤亲眼见过,阿毛伯碰到后,吓得连夜搬走,怎么会骗人。」妈帮爸把枕头弄好,我打开电风扇,好让爸睡得舒爽。
「阿毛伯为什么吓到那么利害?」
「事后他跟邻居说,吃饭时,有人跟他抢饭匙,当时还是正午,他猛回头,看见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就这么从他眼前消失,跟着放在桌子正中央的整锅饭莫名其妙掉滑落地上。不久,他的小儿子被开水烫死,邻居劝他拜地基主,他就是不信邪。过了一个月,他太太也病了,他才吓得赶紧搬走。你阿嬤就是站在这里看见一个全身穿着白长袍的人,从对面的屋顶滚下去,快落地的一剎就消失不见了。而且这种戏码,有时一晚出现好几次,所以,它就成了远近驰名的鬼屋。」
我吓得赶紧把窗户关上,说:「妈!你陪我去睡觉。」
我躺在妈的身边,紧紧抱住她的手,口中唸唸有词,要菩萨让我赶快忘记穿白长袍的人。可是,我越想忘记,他的样子越是出现,我偷偷往对窗望去,只见一个白长袍的影子在屋顶上滚动,一下子又闹上吊。我忍不住大叫:「江忆,救我!我好怕!」
朦胧中,江忆从水中冒出,一身白衣,瀟洒飘逸,好像观世音菩萨。但我心中非常明白,他就是我的江忆。这里是一处风景秀丽的寒潭,江忆是水中的精灵,我是寒潭旁的农户。我取潭水灌溉蔬果,江忆知我与世无争,常现身帮我。
从此,江忆不再是布娃娃的名字,是我心里寒潭的主人。
江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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