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宫门口往栖梧宫去要穿过御花园,路不算短。只是不好再乘宫人的青帷车,要传了轿辇来又怕出宫一事声张出去,更不提还要许多时间,便择了一条近路往栖梧宫去。左右明珠是男子,在后宫里头也不至于唐突了侍君黄门。
“陛下,臣有言要谏。”待到得僻静处,端仪才往一侧退开一步。
后头法兰切斯卡瞧见,先退远几步,只留半分神在皇帝处。
“若是顺少君之事,便不必了。”皇帝仍往前走,“你先平身吧,前朝事要紧。”
“陛下……”明珠紧跟上几步,“陛下,臣是为了冯鸿胪,陛下……”
皇帝骤然停了脚步,后头明珠没料着险些撞上去,“端仪,后宫乃朕家事。”她沉默片刻,又才轻轻叹出一口气,把了明珠臂膀来,“若真是朕内侄,朕不会亏了她。但顺少君此事,不必再言,也不可再言。”皇帝微微摇头,放软了语气,“端仪……你再想想,想想你恩师,梁国公,承恩公。”
都是事涉中人,对阿斯兰之事尽皆缄默不语。
梁国公爵位已到第二代,赵殷看着老实,在朝堂上却不是个软柿子。昔年宣平侯身死,沉子熹主审崔氏,他能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只作受诬一角,便是以退为进,利用声望给朝中施压,也留下几分退路,让皇帝承他的情。这是阳谋,却很难推拒。
许留仙是他恩师,章定四年科的座师,当年却是从户部侍郎升任了吏部尚书,坐稳位置靠的是左右逢源的人脉。新皇、宗室、清流同世家都愿意接纳此人。这也是阳谋,防不胜防。
承恩公两家。庐陵张氏自张文献君而起,虽在先帝朝失势,却在本朝以父族身份而起,如今朝中领头人是他顶头上司张允思……平庸之才;其妹张允青与先皇后胞弟联姻,袭两代承恩公势力,其次女为定安侯世子夫人,不显山水却依靠姻亲冯氏得尽好处。还是阳谋,只有皇帝能打压,臣下之流却作不得数。
此三路中,许留仙是宰相本有上谏之责;梁国公幼子为顺少君之事受了冷落;冯氏更是少俊一辈优才被刺,却都选了缄默一道。
梁国公才立了军功,锋芒所至,不宜出面,却有些老臣抱不平奏过了;冯氏一如昔年梁国公,以退为进,只等旁人言说;恩师……她本是那般后院,又惯来不理天子家事。
以明哲保身。
“臣明白了,臣不会再提。”可他还是忍不住,攥上了皇帝袖口,“顺少君识得汉文,又有旧随混在京中,陛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不防。”
那手上于是又覆上一只手,“端仪呀……”皇帝半转过脸来笑,“端仪是说朕老眼昏花了?嗯……”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年近半百,是该眼底生刺了……”
“臣不敢……!”他还没来得及请罪,便被皇帝扶稳了,站在那里,“陛下……”
手上被烙铁烫了,灼热得很,绑在刑架上,动也动不得。
御花园走尽了。宫道细长平直的一条,在不远处折了角,斜逸出午前的日光。没了山石亭台遮掩,水榭楼阁也一概抛诸脑后,再往前便是繁复无尽的宫殿与石阶。
层垒重迭,是天子至高无上的外现。
袖口一松,明珠才发现是皇帝放了手。她脸尚未完全转过去,脚却已往前踏了半步,留下些距离给明珠。
“端仪,”她的声音松快了许多,“朕可不是要你站在那日头底下呀。”
他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赶到她身侧去。
棠红销金的料子在日头底下有些太亮了,晃人眼睛。皇帝从后头过来,身后竟没个撑伞的,素日跟着的内官尾巴也只剩下那金毛狗一人。王琅阶下瞧见,便知昨晚上并非错觉。
皇帝确是才自外城赶回来。
他略往边上撇去视线,呵,李端仪随着。昨夜带着那蛮子,宿了花魁,转眼便又携了李端仪来。
李明珠容色端正,又很有些清高气。乍看去无一处显眼,却也寻不见一处不得当,眉眼鬓角皆是最标准的形状。定要作比,便是翰林院里头的竹,清朗有节,长而不折,立在那里便是一副少俊模样。
毕竟当年也是钦点的探花郎君。
她身侧向来是不缺美人的……更别说男人。王琅垂首数起袖口缘边的针脚,他的公服总是做新的,各式时兴的料子,但凡有了绯红的都要拿来裁了公服,连带着头上巾帽也要随着加些时风装饰。男人么,打扮得鲜亮些,总是为了讨妻君欢心的。可她见了只会笑,“王青瑚,你几岁啦,还学小郎君打扮娇嫩?”。
三十八了。李端仪才三十二呢。
“王按察。”许留仙唤了一声,抬手行了个平礼。
二品的右仆射给五品的按察使行平礼?王琅心下好笑,仍是恭恭敬敬一揖,“许仆射。”这人滑不溜手,明里对什么人都好,暗里的打算却谁也瞧不出真章。六十多快七十了,精神头还是足得很,听闻如今也时常在官署处理公务至丑时。
便是此刻从午门外踱步而入,也瞧不见多少倦色。反倒是一旁的徐有贞,面上有些细汗,气息也不甚平稳。
“徐侍郎。”他又同徐有贞见礼。高南星、景泓碧、徐有贞,都是当今圣人潜渊时候伴读。高南星做了幽州刺史十余年,不甚过问中央琐事,小儿子去年选秀虽到了殿选,却教圣人自称一声姨母,赐金赐宝地送回家去了;景泓碧自襄王案后便隐入清玄观,不闻踪迹已有十七年;中央里便只剩下徐有贞一人。
跟着皇帝从东宫出来的,许留仙而外,大抵都被卢氏宋氏崔氏锉磨过。徐有贞先父便折在卢氏手中,彼时先帝才有了复立储位的想法,卢氏不知怎么罗织了鸿胪寺与漠北勾结的罪名,将她先父下了诏狱,又借机将皇帝扔去塞外,借漠北人的手要除掉前太子;后头她夫人又因失言被宋氏残害宫中,待王琅寻着人,脚筋已被挑断了。前者王琅不知情,后者却是他亲历——徐有贞来接夫人时候半点起伏也无,仍旧挂着几分笑,恭恭敬敬谢了恩将人抬上马车带回府邸的。
她才不算高,慧也难当,但一手忍功……抑或蛰伏,却鲜有人及。
王琅眼珠子便在睫毛底下转了半圈。吕侍中年事已高了,又是出了名的守旧派。
“王按察安,像是等了一阵?”
“早起有急奏。”王琅略略拱手,“想来两位大人也是一般。”
许留仙听了便老神在在地笑,“老姥比不得年轻人,年事上来了,早起不得,还要邀着两位侍郎也没了公休。”
“大人言重了。”徐有贞拱手,“公事要紧。”
两位?王琅一面陪着这两人寒暄,心下反应过来,这李明珠是同许留仙一道进宫来的。此时却随着皇帝一路,大约是中途碰上一回。
这许留仙把学生卖了。朝中人多听了李明珠那酒后胡话,许留仙便顺水推舟将这个俊朗男学生卖给圣人讨个好处,偏偏圣人也受了,还同他过来。相携漫步宫道上,李明珠想必是高兴的。
王琅脸上笑险些没挂住。
“王青瑚,你也有本要奏?”才扯了几句,皇帝已同李明珠走到近前,见着他便笑,“怕是要你等等了,同朕一般上一杯碧螺春如何?”这身棠红适合她,面上也点了胭脂,日光底下映着,同二十余年前并无分别。
“陛下御赐,臣自欣然领受。”王琅让皇帝扶了一把才起身,“臣在外头候着。”
“好,”皇帝放了手,“叫长宁多给你上些茶点,想用什么同她说一声便是。”她回头笑瞧他一眼,“多用些。”那指尖便在袖口底下点了点他虎口张开是细薄的一层皮肉,指甲尖尖刮起一段锐利的震颤。
茶点上了好几盘。江米年糕、豆沙凉糕、白玉方糕、滴酥鲍螺、牛乳甜糕、杏仁露,不是甜的便是黏的,摆满了一个小几,倒不像是给人吃的,全是给人看的。
王琅往梢间暖阁里瞧了一眼。里头皇帝同那三人正议事,许留仙这两年一直在税法农商做文章,想来也不过是那么些。去年才动了谢家,也不知下一步是往何处去,总之皇帝不会与他说这些,王氏本家那些酒囊饭袋更是没一点儿帮衬的,要想料知还需得自己去探。
他一下没紧着手上,便先拈了一块凉糕喂进嘴里。粘牙。里头不知加了多少糖粉,又是红豆沙磨的馅料,又甜又粘,糊得人张不开嘴。王琅微微磨动齿关,面色如常端了茶来饮,尚未入口便嗅到一阵甜香,呷上一口试探,果然茶水里掺了蜂蜜。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小宫侍,对方低着头,泥胎木偶似的立着,见他瞧过来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大人可有何吩咐?”
“……无事。”王琅又看了暖阁一眼,“无事。”
隔着竹帘,影影绰绰,只里头几道红影晃动。
“陛下,这是岭南道海禁行新税法后的明细。”许留仙瞧了李明珠一眼,没想着李明珠只有一面赧然,反后退了半步,抬着眼睛看皇帝。
“端仪,你说老师再奏的便是这本?”皇帝笑,从袖中取了东西来,“说吧,先斩后奏,有你的。”她说着勾了徐有贞一眼,“难怪要拉着徐侍郎一道。”想来这令从中书省出了,门下省直接批复完便被这老狐狸拿去试点了——试点是皇帝批的,可这地方日子都没过过皇帝眼睛。
先选东南,无非是吃海利,先丰国库。
“臣有罪。”徐有贞跪下来,“请陛下治罪。”
“朕可上哪治你们的罪。”皇帝头也不抬,先扫过明珠先前递来的文书,“岭南道这下赋税可全被琼州带起来了,治罪了朕反成戏台子上的红脸。”声东击西,围魏救赵,谁说文人不能带兵的,这不是比她这个漠北人口中的大妖女强得多?通州刺史本是刘立竹的堂侄妇,上任才三年,正是要考评升迁的时候,突然被人一状告到大理寺。那大理寺卿是沉子熹的学生,跟沉子熹一样的臭脾气谁也不搭理,自然急得刘立竹松了对尚书省的监视,忙着捞她堂侄妇去。
中书省最难办的就是保守派的刘立竹,这下她没了心思,底下左侍郎是个骑墙的,右侍郎偏偏是变法派,几相合计,趁着门下省吕侍中还在为通州刺史的案子写批复辩驳便绕过几方眼皮子将税法试点了,还要美其名曰“陛下圣裁,陛下明断”,把皇帝也堵死在路上。
许留仙要成的功业都是些谋国之大,可实际办出来的事就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比前朝哪个大奸臣都不遑多让。
“那么,还请陛下看在新法实效尚可,赐了臣等一个将功折罪。”许留仙也跪去徐有贞身侧,“饶臣及臣九族性命。”一时间只李明珠还站着,也不敢便就跪下去,只得躬着身子等候发落。
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皇帝好笑,也懒得去行虚礼扶人起来,“起来吧,跪在这像什么样子,都穿上大红大紫了,还学那结不了果子的奴儿求饶。”就许留仙这德行,最后通州刺史定是严判完再饶上一段,既能卖刘立竹一个人情,考成法也落下了,东南的新税法试点也能成事,下次还能借这个人情给中书省施压,她这是庄家通吃啊。
滑不溜手的泥鳅。
“是,谢陛下。”许留仙显见着是没打算长跪,皇帝才发了话便自己起身了。只约莫是年纪大了些,起得太快,没料着腰闪了,一下脸色便没能挂住,忙道,“臣是一把老骨头不中用了,白污了圣人的眼。”
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皇帝哭笑不得,指了长宁去太医院通传,又是叫如期几个扶了许仆射坐下,“朕瞧你只有骨头不中用,旁的倒还灵光得很。”皇帝随手从背后格子里抽了一本,便是参许右仆射家风不正的折子——六十多了还在纳十六的,后院侍子比天子还多,“这不是精力丰沛着,还能再为国尽瘁十年。”
“陛下高看臣了,骨头不中用,便只有乞骨还乡去喽,”许留仙扶着腰还没忘了接茬儿,“正好让贤给年轻人。”她一边说着一边对皇帝笑了笑,“臣今回只为这新海禁税法,倒是李侍郎还有些旁的要说。”
“陛下,臣之奏本方才已奏毕了,臣先……”李明珠只觉在此处如坐针毡,他一个独身男子,哪听得这几个女子在此处谈论后院之事,忙着便要退出去,反被座师拦下来,“李侍郎尚未细禀过东南新税。”
案上飞起几粒尘土,原是皇帝手里奏本落了下来。
“端仪?”是她视线定过来。
“是,”明珠一下松了肩膀,先行了礼才缓缓道来,“岭南地湿热多瘴气,山岭中不宜开垦,故农耕之本难行也。然则海利所至,为珠,为渔,为船,为商,固有所长。其林虽深广不宜粮,亦有为桑为木之根本;其岭则峭峻不宜水,亦有茶果蔬药之纳用。川泽湖海,莫不为君王之滨乎?农商工士,孰不以己之力养天下耶?故此糜费不必拘于农本一味,而国库不因移农至商而虚矣。取之有道,用之不私,则人不藏私,天下为公,赋役之道也。
“昔者齐桓管子以桑灭鲁、梁,此后千年之君莫不以此为鉴,大行五谷;反是思之,今我楚土广袤有甚于齐、鲁、梁,而人之群更多于三代也。方今之时,其重不在贫瘠之地强发本业,而在良种优材之精细处,以增亩产;在商货通行,以平地利;在用赋于民,以丰物产,则落之于荣,而实之以利焉。”
绯红公服肩上皱褶展平了,袖上衣料只堆迭在肘弯处,随着三尺袖摆一并坠下,盖起了腰间佩环鱼符之物。这料子旧得有些褪色了,大约是洗过几回,绯红的颜色快褪成了棠红,连带着明花织纹处也有些毛絮,不复新制时候光亮。与一旁同僚一处作比,更是单薄。
“这不是奏本内书?”皇帝笑,“朕晓得了,先于岭南全道试行,再以剑南、山南同陇右为次,端仪,你所说乃是商与货,在以耕为主时候可便不是如此了。”她摆了摆袖中奏疏,“山南道按察使宋亭越不日要返京,端仪,你先拟了草案给朕,届时往山南道巡一趟。”
“是。”
正是谢恩时候,外头长宁掀了帘子,“陛下,周太医到了。”
“哦,许仆射闪了腰,快叫周太医进来瞧瞧,端仪先坐吧。”皇帝停了奏议,先紧着周素问背着药箱进来,又是请脉又是询问患处的。
“陛下,大人是动作太急,并无大碍,臣治一副祛风止痛的膏药方子外敷就是了,眼下也可叫医士替大人推拿些许。只是大人须多加注意,到底年事高了,凡事都宜缓宜徐不宜急,尤其……”周太医觑着神色有些尴尬,“尤其房事更要节制,帐中之欢最是劳身……”
皇帝同徐有贞便没忍住笑,只一旁的明珠面有难色,拿袖口掩了面,只顾着饮茶。
“是许大人不忍辜负十六小郎独守空房。”徐有贞拱了拱手,“周大人失言了。”她这话揶揄之味甚重,反被周素问瞧了一眼。
“徐侍郎是专情之表率,老姥到底是比不得。”许留仙也笑,“小儿郎精气神足,同在一处也得趣些。总归不是生养年纪,也少许多后顾之忧。其实有可心的伺候了,心里头里都顺些,赶明儿老姥也荐几个伺候得好的与徐侍郎试一试。”
“许留仙,你便在朕面前公然贿赂门下省了?”皇帝佯怒,“朕看御史台的折子是还没上足。”
“臣知罪,下次有良家子定先献予陛下挑选,与那些穷苦小郎一条青云路。”
好嘛,连皇帝也要拉上贼船。这下周素问也没绷住笑,忙道,“那可是许大人的无量功德了。”
皇帝一瞧角落里的李明珠,已然连茶碗空了都无所觉,两眼低垂不敢多言,便示意长宁给他添茶。
一杯茶斟满了,他才有些尴尬地谢了恩,又木然坐回去。
“朕没那许多俸银养着小郎,税赋有限,还不若多养几个能吏分忧。”皇帝挡了回去,“再说,只怕沉子熹后年又要上折子叫朕选秀,朕是怕了他那奏疏。”
竹帘轻动,映出两边红影。
“臣明白,”许留仙笑得狡黠,“下回定不为沉大人帮腔。陛下春秋鼎盛,何愁国本无继?是沉大人多思了。”
她最好是。皇帝笑了笑,面上还是一派寒暄,却没再要替人添茶。
商君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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