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父走得仓促,连寿衣都没预备下,只能找了一身干净衣服做寿衣,其他人退出去留下陶景湖给陶父换衣服,他一直捂着的口袋有个硬物,陶景湖掏出来定睛看去,是陶母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女人温婉的笑着,她的生命停留在了二十八岁,给陶父换好衣服陶景湖又把这张照片放回了他的口袋里。
在火化之前要停棺守灵,特殊时期一切从简,要起灵的时候却人手不够,一个棺材四个角,陶景湖再加上两个妹夫,整个灵堂只有叁个男人。
陶家小妹突然情绪失控,劈头盖脸地打陶景湖。
“你打哥哥干什么!”大妹赶紧来拦。
她疯了一样想打陶景湖,边哭边骂:“你!你!你早早地跑到北京去!你是发达了!扔下我们!把你的爸爸扔在脑袋后面自己逍遥快活!家里没有一个顶梁柱!他们谁把我们放在眼里!”
“那不是哥哥的错!”大妹拦不住。
小妹气得哆嗦,伸着手来挠陶景湖:“你要是早点回来!你要是回来!天大的笑话!人死了竟然抬不出去!爸爸一生行善!死了竟然没人来抬他!你上学花了他的钱!他就是被你连累!你怎么不早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陶景湖理解她,陶父枉死无人起灵,积压的情绪无处发泄,他这个失职的长子自然是首当其冲,他若是毕业以后什么都不管直接回家呢,他也在这样想,所以他站在那里任小妹打骂,他认为小妹没有骂错。
“你这个面热心硬不孝不悌的……”
小妹突然被人甩了一巴掌,于蓝挡在了陶景湖的面前。
“像什么样子!爸爸还看着呢!在爸爸面前你要打你哥哥吗!什么逍遥快活?他不过是侥幸早上了两年学!文革开始,北京首当其冲,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不知道,饭都不敢吃觉都不能睡!去西北砸石头!现在一家子骨肉说起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来了!都说贪污的事是子虚乌有,把你养大倒是没花他的钱!”
“算了算了。”陶景湖拉她的肩膀。
“放开我!长嫂如母,现在家里我说了算,谁说扶棺非得男人,一起搭把手,也算没白养你们!大妹大妹夫去送信,你,”于蓝转向陶景湖,“该干嘛干嘛去,你!”她一把拉住小妹,把小妹拉倒在蒲团上,“和我守灵!”
陶景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开口问:“那,就按你们嫂子说的做?”
他们几个一起出门,陶景湖再次去找那位负责的领导,人死如灯灭,而陶父身上还背负着罪名,陶景湖试图给他平反,总不能带着污点下葬,这也是全国的大形势,在文化大革命被错误点名批判的同志,宣布一律予以平反,强加给他们的诬蔑不实之词统统予以推倒,陶景湖把这番话说给这位姓周的领导说。
“不管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啊,你父亲的事是板上钉钉了,葬礼呢,也别大办,悄悄地把人埋了吧。”
陶景湖心知肚明,平反就是眼前这人一句话的事,于是低叁下四道:“现在还在家里守灵,我父亲这几年多谢当地政府的照顾,我晚上在招待所设宴,还请您和几位领导赏光。”酒桌上再谈。
他叹了口气道:“你在甘肃是?”
“忝居副处长一职。”
“年少有为啊,晚上有时间我一定去。”
陶景湖去招待所订了最好的酒菜,然后从下午等到晚上,招待所人来人往,他请的客人却一直没来,他坐在主位上不由得笑起来。
陶景湖没有胃口,一肚子的恨和怨,一口气堵在喉头恨不得连血吐出来,头昏脑胀没有倒下去又全靠这口气撑着,时代的巨浪排山倒海而来,他到底要多么高大才能挡住,保护住他想保护的人,已经晚了,陶父已经没了,带着冤屈走了,本该学有所成,蹦蹦跳跳说要考去北京看他的妹妹从学校里出来去下乡,所以她也是一肚子的怨气。
天黑以后于蓝来找他,她一直在守灵,时代特殊简化了婚礼,但是葬礼,作为中国人最为重大的仪式并没有简化,然而,没有人来,葬礼上冷冷清清,因为陶父是有污点的人,可直到这个不算老的男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陶景湖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大桌子坐在那里,于蓝突然不敢开口问了。
“他们不来,”陶景湖抬起头来对她说,“他们没有来,一个都没有。”
于蓝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看到于蓝,饭店里的工作人员才小心地走上来:“我们现在做吗?”
于蓝刚想说他们不要了。
“菜都切好了,只等下锅。”饭店的工作人员脸上带着哀求。
于蓝说不出口了,去看陶景湖。
“做吧,”陶景湖释然地笑了,“做,我的客人不来了,麻烦你们陪我等到现在,我们一起吃。”
这实在是奇怪的场景,一桌子的人和他们素不相识,陶景湖却认真向他们说他的父亲,工作中尽职尽责,在家庭里面爱重妻子,妻子死后扶养孩子不曾续弦,抛去政治身份,一桌子的人给陶父的人生下了定论:是个好人。
这真的够了吗?
他们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黑黢黢的,远处是山的影,那是墓地,附近的人死去都葬在这里,陶景湖停了车子,单脚撑着看,一直看着山的影,那是陶父要长眠的地方。
“于蓝,”他的声音很软,但掷地有声,“我不会再回来了,但是我要让他们给我父亲修墓立碑,我要让他们替我守着,我给父亲把他没得到的挣回来。”
于蓝不知道他要怎么做,但她从来不会质疑他的能力。
“你会做到的。”于蓝轻轻地说。
晚上话别的时候小妹小心躲着于蓝冷笑道:“我说他冷心冷肺没有错吧,连滴眼泪都不掉。”
陶景湖没有接她的腔,只问大妹:“舅舅怎么说?”
“他不同意爸爸妈妈合葬,说时间过去这么久,迁坟搅和得妈妈泉下不安。”大妹情绪低落。
陶景湖安慰道:“不要伤心,日后再寻机会罢。”
大妹满脸悲怆:“那,咱们就散了?”
曾经热闹的宅子落了锁,陶景湖把钥匙拔下来。
“你拿着吧,”陶景湖把它交给大妹,“我不会再回来了。”
“哥哥你在说气话是不是,你别这样,你是咱们家唯一的男丁。”
“别说这样的话,我们是一样的,有事给我来信。”
回到兰州的家,陶景湖看着那张床十分滑稽。
“来,搭把手,把它拆了。”于蓝说。
小飞撅着嘴说:“我还没玩够呢。”
“闭嘴!”小跃骂道,“爸爸伤心着呢!”
陶景湖摸了摸小跃的脑袋说:“爸爸没事,”又对于蓝说,“别拆了,我在这睡几个月,爸爸刚没了,我给他守孝。”
于蓝想了想道:“应该的,我把咱俩的鲜亮衣服收起来。”
晚上陶景湖刚要躺下。
“药熬好了,你先把药喝了。”于蓝又端着碗走出来,“我看你一直弓着背,胸口又疼了是不是?”
“心口堵得难受。”陶景湖接过碗来把药一饮而尽。
“你躺下我给你揉揉。”
陶景湖听话躺下,于蓝拉过板凳来给他揉胸口,陶景湖不想说话但是也睡不着。
从陶父去世他都没有哭过,于蓝看着心疼,她突然说道:“你记得那年你和我说爸爸妈妈赌书的事吗?”
陶景湖不知道她怎么提起这一节,便说:“记得呀,怎么了?”
于蓝笑着说:“他们现在又在一起了,你说,他们会不会在赌书?”
陶景湖眼眶一热,扭头扑到于蓝怀里号啕大哭起来,桩桩件件事事都不如意,呕心又憋气,唯有一件,陶父陶母终于在一起了。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于蓝平静地摸他的脑袋。
这些眼泪攒了好久,大概从陶母去世就攒着了,此时尽付于于蓝的怀里,哭了不知多久,陶景湖心中一片澄净,渐渐想明白过来,人生大事生生死死是不由得人做主的,有好就有坏,有添丁之喜,有丧亲之痛,好事坏事加在一起这才是人生,总要走下去,一个人太苦太难了,还好有人一起,陶景湖平静下来,从于蓝的怀里抬起头。
“好点了?”
“嗯。”陶景湖不好意思点头。
“好了就睡吧。”于蓝起身把他推倒在床上,给他盖了盖被子。
陶景湖依恋地拉住她的手。
“怎么了?”她关切问道。
陶景湖捏着她的手吞吞吐吐道:“我想……”
于蓝立刻把手从陶景湖手里抽了出去,蹦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冷血道:“你什么都别想,好好守你的孝。”丢下陶景湖一人回卧室了。
陶景湖笑着摇了摇头,他说到做到,此后几十年没有踏上故乡的土地,他将自己的来路断绝,从此荥荥孑立,还好,于蓝永远陪在他身边。
二十二、葬礼与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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