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问话,让已为阶下囚的舒年发出一声奇怪的嘲笑,终于抬起眼睛直勾勾望向藏锋,这双之前还野心勃勃的双瞳现在已经宛如虚空,有茫然的灰色从瞳孔深处溢出,但只是短短一瞬的对视,又好像有锋利的刀芒在两人之间横扫而过,扬唇回道:“难不成你还想留我一条命,还我自由?”
藏锋忽然不知说什么好,眼里带着淡淡的笑:“留你一命,我又该如何面对被你害死的五百万无辜之人?舒年啊舒年,五百万人啊!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会是怎么样一个惊人的数字?这几日,我在江陵的海边杀了两万墟海的战士,两万人,就让海岸线染成刺目的红色,两万人,就让血味沾染在风中,吹的整座江陵都是腥甜之气,连我晚上睡不着出来乘凉,都会被这种气味恶心的想吐,可是你,你一念之间,就让五百万人成为魔物的口食,不仅联合外敌,还轻信魔物,差点让整个东济陪葬!”
舒年一动不动,自那一刻从魔物口中听闻真相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进,是万劫不复,退,是满目疮痍。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自己也觉得格外可笑,反问:“是呀,从我和他们联手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把这一千万人的性命当成了垫脚石,可是为什么呢……藏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时那只魔物已经得到修罗骨,流月就在它面前,只要它自己激活,北斗大阵就会彻底完成,可是它竟然动了恻隐之心,说是可以送我和音音离开东济,哈哈,哈哈哈……奇怪不?但凡它少说几句话,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
舒年仰着头,脸上是一种感慨的笑,眼睛中却隐约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你们其实没赶上啊,是那只魔物自己浪费了时间才给了我反扑的机会。”
“我听说千夜是你救回来的,驾驶着一只已经受损严重的机械云鸟,硬生生带着他返回了军营,把他平安的交给了我的人,所以你为什么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藏锋不为所动的问着,喃喃叹息,舒年轻轻闭了一下眼,终于还是摆摆手回道,“不知道,就像那家伙不知道为什么要放我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临时变卦,呵呵,我果然也是个魔头,连做事情都和魔物一样不讲道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是一声沉重的叹息,蓦然转变了话题,整个人也是剧烈的一颤,竟然毫不犹豫的跪在他面前,放下曾为皇子的所有骄傲,放下隐忍多年的不甘和屈辱,只是紧张的看着他,一字一字的恳求起来:“藏锋,放过音音,她什么都不知情!我已经利用了她很多年,还让她和两个亲生骨肉分离,你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放过音音,我……求你,求你放过她!”
他紧咬着牙,只是停顿了一秒,然后毫不犹豫的磕起头,“咚咚咚”的撞击声敲在大牢的地砖上,也敲在藏锋许久不曾涌动的心尖上。
藏锋的眼睛阖了一下,在他沉默的这短短数秒里,舒年只觉得空气都被无形的力量凝滞,紧张到让人窒息,低道:“舒年,音小姐来找了你几次,她其实没有离开江陵城,我打听过,那天还未出城她就执意返回,说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家等你,你留给她的那些钱,她一分都没稀罕,扔给你养的那群杀手之后就和他们分道扬镳了。”
舒年一愣,喉间哽咽了几下,没有回话。
藏锋叹着气,感慨着女人的思维他是一点也看不明白,直到这双眼睛再度张开的时候,目光是坚定的凝成一线,落在他的身上,然后冷静的开口,好像只是在陈诉来自他人的决定:“江陵御史舒年,为保百姓安危,孤身涉险,死于海难,遗体由军督府打捞运回,转交遗孀陈氏。”
“你……”舒年喉间一紧,半晌无语,又见藏锋淡淡笑了笑,无奈的叹道,“你以为这件事的真相传出去,你的妻子、你的孩子,甚至你曾经的兄弟姐妹还能在东济岛平安生活?舒年,我要给死去的百姓一个交待,但念在你最后时刻还知悔改,算是良心未泯,力挽狂澜,我可以给你一个体面的方式离开。”
他凝视着跪在面前的舒年,竟然俯身隔着牢房将他一把扶起,袖中抖落一个小小的瓶子,直接滚到舒年的掌心里。
“这是?”舒年疑惑的开口,不敢和那双眼睛对视,藏锋冷哼着,又将药瓶子从他手上拿了回来,小心的收回去之后才解释道,“这瓶子你眼熟不?是西岐的特产,我带在身上二十四年了,可惜,可惜我自认为是医术世家出身,这么多年也还是没能找到能解这种毒的方法,哎,舒年,遗憾终究只能是遗憾了,我累了,经过这些事情,你也好,我也罢,还有你姐姐,都该有个解脱了。”
“西岐……是害死沅淇的那种毒药?”舒年立刻反应过来,顿时感到肩上一股沉重的压迫力,思绪疯狂地旋转着——这个药瓶子他认得,是姐姐君曼从西岐的商人手中获得,暗中调换故意喂给了沅淇小姐!
藏锋的眼睛里带着厌恶的神色,整个身体靠在牢房上,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六公主君曼,久病不愈,再闻胞弟之死,伤心伤神,溘然病逝,我也会给她最后的体面,好好安葬。”
他的话回荡在耳边,再等舒年回神,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藏锋离开大牢,只闻夜风里带着血的腥气,让他眉心一动,似有无限心事被挑动,心头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让他情不自禁的揉着胸口下意识的想去看看昏迷的萧千夜,就在此时,军营的上空突兀的闪过一抹火光,坠落在那个人休息的房间前,藏锋微微一愣,急忙大步追出,一手扣着腰间的军刀,来不及等他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人,本能盖过理智,直接出手砍向来历不明的神秘人。
那束火极为艳丽,火光中是个光彩照人的男人形象,先是灵敏的避开他的攻击,并无还手的意思,脚步向后方稍稍退了一步,又在下一刀击落的同时立刻抱拳自我介绍起来:“阁下停手!我是他的熟人,好不容易寻到他们的下落,等不及通报就直接找了过来,还请您稍安勿躁,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藏锋谨慎的再定睛,面前是个年轻的男人,笑吟吟拱着手,那样惊人的容貌让他有一瞬间的迟疑,觉得这个不速之客,甚至不像是人类。
见他还是不信,那人再次颔首,指了指房间认真的说道:“在下凤九卿,是云潇的父亲。”
“云潇的……父亲?”藏锋的眉头一瞬紧蹙,反而将手上的刀握得更紧,更加严厉谨慎的盯着他,这家伙的脸看起来的确和云潇有几分神似,但是年纪应该差不了几岁,说是哥哥还有可能,竟然开口就是父亲?
凤九卿自然能猜到对方的想法,“呵……说来话长,可能让我先见一见她?自她出事以来,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我也很担心她。”
或是被对方脸上的担心之色动容,藏锋下意识的收起了刀,低道:“你真的是她父亲?不过她现在……可能有些不正常。”
凤九卿跟着他走入房中,没等藏锋再开口,他一眼就看到床榻前摆着一个小小的凳子,在凳子上,是一个金光闪烁的“鸟笼”,一只火焰小鸟背对着他们,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人进入,而是一直凝视着昏迷不醒的人,一双羽翼交叉抱在胸前,好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让凤九卿也不由得呆了一瞬。
第六百一十一章:记忆交融
“潇、潇儿?”短暂的分神之后,凤九卿箭步上前,直接拎着那个特殊的鸟笼就提到了自己眼前,笼子晃了一下,里面的云潇这才呆呆抬眼看了看他,一下子想起这张脸,她立马来了精神在里面跳起来,然而这个特殊的鸟笼是帝仲的神力幻化而成,细细的金光隔绝了声音,即使他能看见女儿在里面叽叽喳喳的说着话,甚至也能猜到她都在说什么,但是一动手,凤九卿就知道这不是自己能解除的术法,只能尴尬的摆摆手,打着手势让她不要太着急。
藏锋忍不住笑了笑,他一看到小鸟急不可耐的动作就一扫先前的戒备,像个老熟人一样解释起来:“咳……那时候阿崇抱着这个东西神秘兮兮的来找我,我问他这是什么,他也不肯告诉我,非要等到我把人全部支出去才肯打开,说是一个半透明状态的陌生男人干的,还说里头关着的这只鸟儿,就是云姑娘,这几日为了不让她这副奇怪的模样被外人察觉,我只能命令阿崇一人过来照顾他。”
“半透明的陌生男人……”凤九卿叨念着这几个字,下意识的将视线转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萧千夜,这一眼翻脸如翻书,立刻嘴角情不自禁的发出啧的声响,真的就像个对女婿特别不满的老丈人,满眼都是嫌弃之色,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指着萧千夜问道,“这家伙昏迷多久了?”
藏锋走到床前,习惯性伸手搭脉,在确定情况并无好转之后才叹道:“今天是第八天,我是个大夫,检查过好几次,他身上没有伤,也没有什么病,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醒。”
“不至于啊……”凤九卿显然是知道什么,但神情却是疑惑非常,自己也凑过去认真检查了一遍,藏锋惊喜的看着他的动作,问道,“先生也会医术?”
“会一点。”凤九卿点着头,手已经探上了萧千夜的额头,他的皮肤还是凶兽独有的冰冷,全身肌肉紧绷,完全不像是一个已经昏迷了八天的人,左手一直紧紧握成拳,手臂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右手则一直扣在沥空剑的剑柄上,凤九卿眼眸一亮,立即就注意到剑上残留着一个小小的封印,浅金色的神力也是帝仲留下的,用于切断分魂大法的魂魄相连。
“哦,他的刀我收起来放到了旁边,可是这柄剑,我是怎么也取不下来,只能就这么让他带着了。”藏锋若有所思的说着话,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凤九卿也不意外,冷哼一声,“他倒是敢再把剑灵离身,这是比他的命还要重要一千倍、一万倍的东西,上次就是他没带着剑灵,我女儿才会……啧,烦人。”
藏锋是个聪明人,听见他语气里的愤怒,眼睛闪过微弱的笑意,果断识趣的不继续多问,凤九卿默默叹了口气,仿佛是在想着如何措辞,许久才抱着鸟笼接话说道:“潇儿,你能听见我说话不?他不应该昏迷到现在才对,我知道那位大人离开之后被困住了无法返回,所以才会赶紧过来找你们,但是他们这种特殊情况的共存,大人对他的影响并不会如此严重。”
云潇在鸟笼中,虽然听得不是特别清楚,但也能明白凤九卿在说什么,但眼下的她被关着,连化形之术都无法维持,只能以这幅模样束手无策的守着。
凤九卿想了又想,望着笼子里这个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小鸟,他其实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幅模样的云潇,甚至也不知道她到底还能不能听懂自己说的话,干脆不放心的又说了一遍:“我的意思是,他们原本的关系虽是共存,但只有千夜的生命会危及到那位大人,反过来则并不成立,对千夜而言,失去大人,也不过只是失去一份力量,但是眼下情况好像变了,大人受困在间隙之术中被冥王缠住,竟让他严重到陷入昏迷。”
说完这些话,凤九卿皱眉看着笼子里的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到底能不能听见?又到底能不能听懂?毕竟灵凤族本质是人类,而她则是真正的神鸟,这么几千年来,他还真的没和这种神鸟打过交道。
鸟笼内部的声音被术法阻隔,无论她怎么尝试都无法穿透分毫,情急之下,云潇只能拍着翅膀笨拙的打着手势,这样的动作在凤九卿和藏锋的眼里是极为难懂的,毕竟他们眼里的画面就是一只火焰小鸟不停的扇动翅膀,只能一边猜测一边尝试,直到他将鸟笼直接放到了萧千夜的枕头边,云潇才终于安静下来。
因为无法化形,眼下她只能尽全力的将一只翅膀努力再努力的从金光的缝隙里伸出,但帝仲的神力岂是这么容易被穿透的,几番尝试都是被毫不留情的击退,云潇急的团团转,绕着小小的笼子不住踱步打转,就在她叽叽喳喳不知道念叨什么的时候,昏迷中的人倏然吁出一口气,莫名扭头睁开眼睛望了一眼枕边金色的笼子。
他注视着里面的小鸟,眼神深沉而茫然,不知道是什么样刻骨铭心的记忆一分分在激流中沉淀下来,像一粒粒璀璨的宝石闪闪发光,那样耀眼的光泽,让意识模糊的人一瞬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忽然就有了某种时空错乱的恍惚,这一眼里似有千言万语,终究在嘴角浮出一个澄澈的笑,脱口说出让所有人意料不到的几个字——“真可爱啊。”
他在说话的同时,半撑着身体勉强坐起来,伸手想要打开这个笼子,而在指尖触及到金光的一瞬间,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毫无预兆的席卷全身,让他再度失去力气和意识,才抬起的手轻轻砸在金光鸟笼上,这一瞬的神力交错让鸟笼出现细细的裂缝,云潇又惊又喜,立马抢身飞出,她冲的仓促,在脚步着地的一刹失去平衡往前栽了一个跟头,然而她一秒都都没有停下,毫不犹豫的就扑向了再度昏迷过去的人。
凤九卿神色复杂的看着女儿,这一刻她不像是从死亡里回归原身的浮世屿皇鸟,而只是曾经那个傻乎乎跟着心爱之人,不顾一切的小姑娘。
云潇扑在萧千夜的身上,眼泪忍不住一直掉落,那样毫不掩饰的担心在终于挣脱鸟笼之后,反而变得更加敏感脆弱,她小心的扶起昏迷中的人,十指都在抑制不住的颤抖,缓缓拂过冰凉如雪的皮肤,恍惚中脑子里忽然闪过昆仑之巅坠崖的一幕,她呆了一瞬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事情,抬起右手勾出一道火光,食指一勾,直接击穿自己的胸口!
“潇……”凤九卿惊呼一声,又硬生生将话头强行咽了回去。
血和火一起迸射而出,又在灵力的作用下如奇怪的小溪漂浮在空中,云潇的眼里带着某种疯狂,挥手拂袖低喝:“你们出去。”
凤九卿知道她要做什么,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被无形的力量直接推出,门也立刻紧闭,就在他倒吸一口寒气想要冲进去阻止之时,藏锋不动声色的扣住肩膀,轻轻摇了摇头。
一如当年她不顾一切的自残取血温暖眼前心心念念的少年郎,这次的云潇是直接以皇鸟心头火种的血和火缠绕他,感觉着他冰凉的身体在火光下一点点温暖起来,脸颊也缓缓透出久违的红晕,额头终于有细细的暖汗溢出,慢慢的蔓延到脖子,到胸膛,直到全身,衣襟被血和汗浸湿,又被火的温度灼烧成水汽,迷迷糊糊中,萧千夜迷茫的睁开眼睛,看着和他面对面的云潇,倏然感到一滴更加滚烫的泪无声落在他的眼下。
他本能的抬手,想抹去对方眼角晶莹的泪,又在抬手之后转变了动作,将她用力抱入怀中。
这样彻骨铭心的温暖,曾在一片死寂严寒中将他唤醒,他记得这份感觉,是他历经九千年的死亡之后,第一次感觉到外界的温度。
不对……不对!
这样的想法从脑中冒出的一瞬,萧千夜瞳孔顿缩倒吸一口寒气——那不是他!那一年坠崖后的他根本毫无知觉,这不是他的记忆!
顷刻之间,有无数浩瀚的记忆如一场盛大的流星雨肆无忌惮的砸落在他的脑中,从终焉之境到黑龙之战,从踏入上天界的第一天,到无声挥别,和澈皇交战于高空,惺惺相惜握手言和,和天生残疾的幼年凶兽相识于浅溪之间,结伴而行,历经千载风雨,终于在暗沉的戈壁滩迎来死别。
然后记忆出现长久的空白,仿佛过去几万年一直延续着的辉煌梦幻轰然闭合,整个世界暮色沉沉死寂空旷,属于他的一切戛然结束。
他看着怀里的人,感受着近在鼻息的温暖,瞳孔倒影出云潇的影子,竟有抑制不住的冲动,一直以来,只要帝仲有意阻止,他根本就无法通过特殊的共存来感觉那个人的任何情绪,对他过去的一切也只是天方夜谭般的迷惘着,直到今天,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觉到那段故事,第一次从自己的身体里这么剧烈的翻腾着别人的感情,这种感情里交织着愤怒和不甘,更多的则是无可奈何的隐忍,既有对他的包容和忍让,也有如兄如父的期待和赞许,像朋友,像长辈,也像敌人。
这唯一的敌意,来自那个误闯入两人世界的女人,他也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原来那个人,也是真心的爱着云潇。
他下意识的抬手抚摸着云潇的脸颊,倏然眼神一变,发现她额头上被术法遮掩住的淡淡印记。
她半倚在濮城的墙边,因重伤而陷入昏迷,帝仲慢慢的走近她,将她抱在怀中,深情的亲吻,他在她的身上留下了转移伤痛的法术,而转移的目标,是他自己。
他终于说出了从未说出口的告白——“潇儿……我真的、也很爱你啊。”
而在她意识缓缓复苏,迷茫苏醒的那一刻,帝仲又将所有的情绪掩盖,半开着玩笑抱起恢复原身的云潇,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到海边。
这一刻萧千夜的心底五味陈杂,如一盆凉水从头顶浇落,说不出的失落无声燃起。
在他沉默的一刻,帝仲在间隙之中感到一股莫名的烦躁,好像有一双眼睛一瞬洞穿了他的一切,让他的思绪无法专心于眼前的战斗,而他越是心神不安,面前的煌焰就越显癫狂,逼着他不能有丝毫分心,只能紧盯着眼前变幻莫测的身影继续应战。
外面发生了什么?那两个家伙,到底都在干什么?!
第六百一十二章:暗相告
身体开始恢复知觉,在他终于搞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之后,连忙坐起来制止了云潇的动作,并帮她止住心口处还在持续流出的血和火。
云潇这才破涕为笑,虽然还是担心的一直紧握他的手,脸上的神情也缓了过来,萧千夜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发现迷迷糊糊中看见的术法印记又再度消失,但他能确定那不是自己的错觉,甚至还在某个刹那身临其境的感觉到了剧痛。
再看云潇,虽然在濮城被魔物一刀砍碎半截身体,但火焰已经修复了受损的躯体,让她看起来毫发无损,萧千夜有些不放心,追问:“你没事了吗?还疼不疼了?”
云潇摇着头,反问道:“我要问你有没有事才对,我被大人关进这个鸟笼之后,又被他封印了分魂大法的感知,那时候阿崇带着我来到江陵找你,可你一直昏迷不醒,我都要急死了,可是又出不去,好在最后一根修罗骨被及时制止,北斗大阵也没有彻底成型,要不然你睡着我被关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嘀嘀咕咕说了好多话,萧千夜却根本没有认真在听,只是反复抚摸着对方的额头,自言自语的重复:“真的不疼了吗?你伤的那么重,半截身体都被搅碎了……”
“真的不疼了。”云潇往后缩了一下,自己也有些奇怪的摸了摸,“被魔物砍了一刀的时候确实很疼,差一点坚持不住连城中的火焰都控制不好,后来就迷迷糊糊的晕倒了,再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不疼了!对了,我现在已经是不死之身了,那些伤看着很重,其实在我身上也很快就能痊愈的,别担心,真的不疼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萧千夜摇着头,他的脸色极其苍白,用力抓着云潇的肩膀,强迫她认真看着自己,又一字一字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是他、是他做的……”
云潇呆呆摸着自己的额头,确实是有什么微凉的东西,但是刻意隐瞒着她,就算她的指尖燃起火苗,也无法穿透阻拦真正看清楚那个印记。
萧千夜闭了一下眼睛,仿佛刚才那些话有千斤重,压的他窒息难耐,心绪万千,他满脑子都是在濮城的城墙边,帝仲抱起受伤昏迷的云潇,那般小心翼翼宛如至宝,在失去意识的她耳边呢喃表白,轻吻着她的唇帮着化解来自躯体的致命伤痛,那样无声的爱,被他深埋在心底,如果不是意外的记忆交融,或许永远也不会被外人知晓。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他也有一刻的冲动,想要把一切也无声无息的埋葬在自己心底,然而那样锥心的爱,却让他无法隐忍,不愿逃避,当他深吸一口气想把真相都告诉云潇之际,脑海中赫然出现突兀的空白,好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强行阻止,让他张开的嘴默默又闭合。
萧千夜揉着眉心,清晰的感知到一束并不属于自己的情绪——他不愿意,帝仲不愿意云潇知道这件事。
短暂的沉默之后,萧千夜忽然疑惑的扫了一眼四周,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帝仲没回来,昏迷时候对他过去记忆的感知,在清醒之后竟然完全又消失不见了。
门被人重重的推开,凤九卿黑着一张脸,看起来极为生气,又看见两人的衣服被鲜血染成刺目的红,没好气的骂了几声,一把拎住云潇的衣领直接就丢了出去,回头还不忘和藏锋老熟人一般的打着招呼嘱咐起来,指指点点的说道:“带她去洗个热水澡,再换身干净的衣服,我有话要和这臭小子单独说,看着她,别让她乱跑。”
藏锋憋着笑,也是赶紧一把拽住了还想跳回去的云潇,乐呵呵的道:“之前他自称是你爹我还有些不信,现在看起来应该是真的了,你看看他对你的态度,再看看他对千夜的态度,简直太真实了,呵呵,果然女儿都是父亲捧在手心的宝贝,交给任何男人都会看不上嫌弃的要死吧。”
“他不是……”云潇气的直跺脚,差一点就不想认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下意识的反驳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房间门“砰”的一下用力关上,凤九卿和萧千夜皆是抬眼看了一眼对方,这一下气氛变得古怪起来,但他生气管生气,还是干脆就坐到了床头的凳子上,等到心情稍微平复,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呢喃长叹:“上次见你是好几个月前了,我真担心你救不了她,可你竟然做到了,萧千夜,我虽然一贯不喜欢你,但这件事,我真心很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潇儿。”
萧千夜没有回话,几个月前发生的噩梦,直到如今也还在深深的影响着他,凤九卿的眼神是忧虑的,识趣的不再那些问题上多说什么,而是语调一转认真的接道:“其实你们走后我就返回了上天界想要打探夜王的近况,不过他一直躲在黄昏之海深处,那里实在太大太大了,我也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只知道他曾命令过几只凶兽回到所属的流岛,还和墟海有联系,不知道在暗中筹划着什么。”
“凶兽?”萧千夜立即回神,想起遥海之下那只不战而退的九婴,低道,“东济岛就有一只,难道也是夜王派来的?”
凤九卿心神不宁的点点头,眼神里有某种微妙的光,也在暗自思索着想将所有的线索联系起来,又道:“我生怕事情会有意想不到的变数,所以一直在黄昏之海徘徊没有走远,直到前几天发现帝仲大人忽然独自返回,但是他很快就被冥王偷袭拉入了间隙之术,然后夜王也跟着一起进去了,间隙内部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是直到我离开,只有夜王一个人出来了,并且以另一种非上天界、却依旧强悍的魔气加固封死,现在帝仲大人和冥王同在间隙中,只怕是没那么容易再出来了。”
萧千夜心中咯噔一下,想起那只魔物在消失前大笑喊出的那句话——“我保证他这一走,就别想轻易回来!”
凤九卿暗自感叹:“也不知道是不是幸运,潇儿身上的火焰之息对我而言非常的敏锐,所以我才能瞒着夜王暗中离开黄昏之海,这么快找到你们,但是他想找你们,也要不了多久,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不会太远了。”
“嗯。”他习惯性的将手搭在眉心,仿佛在遥感着什么,恍恍惚惚中,身体似乎被拉入了一片虚无,周围有极其危险的神力在抗衡,那些交织在一起的黑金色和赤橙色,不断撞击、劈落,映照着更加矫健的两个身影穿梭其中不分伯仲,他心有所感,那应该就是帝仲目前所在的地方,在之前上天界那场混战中,由他们联手缔结的间隙之术。
“夜王的目的我多半能猜到。”凤九卿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凝视着对方忽然转变的金银异瞳,吐出了意味深长的低吟,“其实那一战之后夜王伤势严重,想必是继续依靠统领万兽的力量恢复神魂要消耗漫长的时间,但是阵眼近在眼前,他怎么可能在这种节骨眼上再等上成百上千年?所以他才会另辟蹊径,试图利用远古魔神的力量来帮助恢复吧。”
凤九卿心有余悸的摇着头,那一双火焰似的眼睛阖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又道:“其实当年夜王以血荼大阵屠戮箴岛的时候我就该明白这是一个危险的人,可我还是鬼迷心窍的和他合作,现在算是自食恶果怪不得别人,他的目的无非就是不想让帝仲大人再插手最后的阵眼之事,大人那边倒是不必担心,冥王不会真的对他怎么样,反倒是你,没有大人帮你,你就更加危险了。”
“飞垣现在怎么样了?”萧千夜担心的问话,脸上露出肃然,凤九卿顿了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起来,“我和岑歌一直都有联系,说是毒品的蔓延已经控制住了,眼下丹真宫正在钻研帮助恢复的药剂,历经这一遭,整个飞垣虽然是元气大伤,但是也让朝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稍稍安分,听说有不少大官都染了毒,一时半会应该是玩不出什么花样把戏,也算是能让陛下缓口气休息几天吧。”
“那就好。”他自言自语的回话,像一桩心事终于尘埃落定,往后靠过去。
凤九卿也不废话,直言问道:“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现在。”萧千夜断然回答,但是他才想从床上站起来,整个人完全不受控制往前栽了下去,好像一具散架的木偶噼啪摔倒在地,凤九卿也不出手扶他,就在旁边抿着唇冷笑,半晌才讥讽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要不是潇儿帮你,你到现在还醒不过来,就这样还想回飞垣对付夜王?你能不能识相一点搞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
他撑着手臂勉强坐在地上,凤九卿这才无奈的把他拽了起来重新扔回床上,没好气的骂道:“至少等你能动了再说吧,你这样的身体想恢复,其实也要不了几天时间。”
凤九卿嘴角噙着冷笑,但是看见他的脸,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反手掀起毯子就砸在他的脸上,发出低低的嘲笑,忍不住骂道:“行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现在去找潇儿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你老实点别乱动,一会昏过去还不是要她救你!”
他只能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捏着染血的衣服,一言不发。
凤九卿丢下他走出去,一看云潇还在门口站着,虽然已是恢复的皇鸟之身,在他面前还是露出了胆怯,翻着眼皮小心往屋内瞅了瞅,小声问道:“他没事了吧?”
“他能有什么事!”凤九卿没好气的回答,云潇露出如释重负的笑,轻轻舒了口气,扭扭捏捏顿了一下,又压低声音追问了一句:“你之前说大人被困住了,那是什么意思?”
夜烬天下 第30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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