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的那一天,简韶去了很远的电话亭,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
刚接通,简韶便听到了母亲的哭声:“小韶,你还好吗?我和你爸爸都吓坏了。妈妈不该只管店里的事情,妈妈应该多问问你的生活的……”
简韶这才知道,离她学校不远的地方起了火,有人失踪,有人受伤。
母亲收到她的转账,又打不通她的电话,心惊胆丧、恐慌万状。
“妈妈我没事的,我和朋友去旅……去外地实习了。信号不好,忘记跟您说了。”
母亲擦干眼泪,“哎”了几声。
“您过年别做活了,”简韶忍不住说,“我已经……挣到钱了,您拿着这些钱,好好休个春节假吧。”
母亲应声说好。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沉默。
南洋的暖风有些闷燥。简韶突然开口:“妈妈……我有件事想跟您说。”
“嗯?”
“我——”简韶的声音不由变小几分,“我有男朋友了……”
热风拂过一株株并排而立的蝎尾蕉,似乎要把她的话语一路带进殷红的花蕊里。
简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她还是读幼儿园的小孩子,而听筒是小耳朵。她正像以前那样趴在妈妈的肩头,伏在耳廓上说一些悄悄话。
母亲笑起来:“怎么快大四了才谈男朋友?对方人一定很好吧?”
简韶攥紧老式电话,羞涩地笑了笑:“嗯,特别好。”
她在心里小声补充,以前也谈过哦。但是害怕不长久,不敢告诉你。
“他对你好吗?多大的男孩子?勤快吗?性格、品德呢?”
“对我很好——”
简韶在心里说,比我对自己都好呢。
“年龄比我小,勤快的,性格很可爱,是单纯善良的孩子。”
简韶想,小祈总是指挥小小祈们打扫房间,小小祈们做的工作……也算是小祈干的吧!
“那就好,”母亲问,“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安静温暖的街道上,空气似乎都带着纯透的蓝色。简韶的内心此刻也是这般澄澈。
她轻轻地说:“我很喜欢他,因为和他相处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很好的人,是值得喜爱的人——”
感受到这点的时候,她终于顿悟,良性的关系是随着相处愈加觉得自己值得被爱,配得上一切好的对待。
不远的街角,一名老花农停下车,竖起了卖新春花束的牌子。陆陆续续有华人凑上去,在数不清的金桔、佛手、银柳中挑选着。
简韶微笑着看着这一幕。她今天也订了花束,在离家不远的一家网红花店里。过一会儿她会去取,纪念和小祈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有空的时候,带回来给妈妈看看吧。”
“我一定会的。”简韶承诺道。
花店的主色调是秩序感的蓝与轻盈的浅白,入口处的杜邦纸灯箱透出柔和的光线。
已经有几位客人早早到店。
玻璃砖展示架的后面,隐隐有背对着她的白色身影。
这座花架由透光的玻璃砖迭起,中间的格子栽种着温柔的日本海棠。白天之时,整座架子都在日光的照射中波光粼粼,仿佛一座人造的花海。
纸灯拂过的夜晚,弧形的镜盘将天然烛光轻扫其上,便多了朦胧的感觉。
简韶看的有几分出神。
花影随着稀疏的弱光落在鼻尖,恍如幻境。
店员轻声询问她预留的名字。
简韶回过神,耳畔滑过E大调柔板的钢琴音。在逐渐增高的音区里,密集厚重的音符将曲子推进a乐段。
这是彼得拉克十四行诗第104号。
她听过它的姊妹篇,在从高尔夫雪场回来的路上。
a乐段在行进,有短促的停顿与轻微的游曳。隋恕的车里有一整张李斯特《巡礼之年》,那天放的不是这一首,而是最甜蜜的第123号。
原底本诗中最动人的部分广为流传:在万籁俱寂的我的周围,窃窃私语的,只有传来温柔传言的微风而已。
“小姐……”店员轻轻重复着问题。
简韶顺着滑动的音符开口说,Jane,留的名字是Jane。
花影摇动,在她的鼻子上挠了一下。她感觉有一道视线随着海棠影子隐隐地落在侧脸上。
冷淡的,笔直的,不远不近的。
同时也是专注的。
店员从登记册上找到了她的信息:“啊,是Jane小姐……”
她喃喃自语。
“请等一下。”
年轻的实习生取出一只修剪精美的花盒,里面有大束的银柳。脱去红色的芽鳞后,有着柔顺细毛的花芽就这样毛茸茸地呈现在正红色的包装纸中。
“Jane小姐。”店员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花盒递到了她的手中。
“谢谢你。”
平稳的同音反复与级进推着她的身体向门外走去。步履踩在节拍上,简韶路过旋转楼梯与玻璃花墙。
这是抒情的一节,近乎咏叹调。纸灯箱的流光透过玻璃砖洒落到眼珠上,手背也掉了星星点点的一两个光点。
低低的海棠细枝垂下来,是特殊的双色棠,一株上有两种细腻的花色。
最后一块菱格前,简韶停住脚步。
侧光让她的脸庞一半置于纸灯的映射里,一半藏在暗处。落在光里的眼珠是漆黑的、清晰的,她慢慢地转过脸,整张脸都彻底地暴露在灯光里。
熟悉而陌生的对视。
半透明,近乎虚幻。
她看到了隋恕。
南洋的气候湿热而黏长,三十多度的高温里,大脑似乎也粘连成细密的汗水,在生涩的金属光泽里给不出一点反应。
隋恕就站在玻璃砖墙后面的休息处,那里没有设置纸灯箱,是一块低温的自然区域。
他在的地方是花店的暗隅,四周全然随着花卉的摆放环绕着柔丽的灯光。
他的视线也是这样的郁沉,穿过海棠花枝,朦胧而模糊。
音节的力度在加强,左手是强健的低音,而右手旋律高昂。这种感觉十分割裂,让她有些费解,迷惑,走神。
跨八度的音符断开,简韶清醒过来。
她转过头,向外走。
她谁都没看到。
越靠近店门的地方,温度攀升便越快。这个时候她后知后觉花店的内部其实是阴凉的,空调温度很低,四处置着视觉性的冰块。
在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一瞬间,简韶听到后面传来了呼唤声——
“Jane小姐,请留步。”
实习生急匆匆地跑过来:“忘记请您签字了,不好意思。”
简韶将垂下来的头发抚到耳后,接过她递来的笔:“没事的。”
毛手毛脚的实习生又抱着登记册向着玻璃花墙的方向跑去了:“先生,您的花也好了,请签字。”
简韶微微掀起眼睫,看到隋恕自然地接过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原来他是来买花的。
头发片滑下,挡住了骤然放松的面部。
隋恕的目光却在她收拢视线的一瞬越过来,落到她漆黑的发顶。
简韶今天穿了一件小飞袖的连衣裙,肩头缀着一圈浅色的花边。她似乎很少穿这样活泼的款式,也很少露出自己单薄白皙的肩膀。
只是她的手臂有些太白了。
隋恕不动声色,移开了眼睛。
笔尖很快在纸张上留下一串英文名,隋恕取了他订的花,是一束与玻璃墙上的装饰花相似的日本海棠。
钢琴进入最后一截乐段,有些急促。不过隋恕的脚步是不紧不慢的,徐徐地朝她罩过来。
一步,两步……她的身上很快落下一圈阴影。
他的气息同样平稳,冷淡的就像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
她其实一直都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简韶抬起眼,看着隋恕在离她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住脚步。他是难以让人忽略的人,即便在这样高温的天气,依然穿着笔挺的长裤。
她一直知道他不是一个随意的人,她甚至没有见到过他不系领扣的时候。
只不过今天他的长裤换成了极浅的白色,和她的裙子是同一种颜色。巧合到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仍然住在一起,不必言说就能穿同样的颜色出门。
只可惜往日的融洽是她的错觉。简韶想,一个从没有爱过她的男人,在过去的日子里竟然也能一直和颜悦色地对待她,甚至在很多时刻让她觉得温柔。
她遗憾地认为,没有这些事的话,两个人说不定真的可以做朋友。
简韶主动开口,客气地点点头:“好巧,你也在这里。”
隋恕注视着她,半晌,点了点头。
两人似乎只是在异国街头偶尔碰到的旧相熟。他的神色里没有异样,似乎并不打算追究Q0113出逃的事情,更不打算问她分手的事。
简韶松了口气。
隋恕是体面的人,和体面的人打交道是容易的。从他果断炸掉投资巨大的实验室以及放弃韩居正这两件事上,她能看得出他做事当机立断、斩钉截铁。能做到这点的人确实不少,但是高高拿起很容易,轻轻放下则需要极大的胸怀。
白新波和韩居正的身后事宜,他都没有参与一星半点。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不赶尽杀绝是一种气度。
看清了他的处事风格后,简韶认为,他千里迢迢赶到此地,秋后算账的可能性为零。
最大的可能性有两点,第一,这里有和实验相关的人事。第二,平城突变,他不得不暂避风头。
简韶换了只手提花,她避重就轻地同他客套道:“你也来买花吗?”
语气很轻。
既不生疏,也丝毫没有亲近。
她的眸子清亮、澄净,没有一丝阴晦的杂质。
她整个人似乎都被南洋的暖风、沙滩、海浪浸透了。不再是那个垂着脑袋、揪着裙子,紧张坐在实验室背光角落里的小女孩了。
也同样的——
不再爱他。
隋恕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脸庞上。漫长的琴音穿插在对视的目光间。
她的视线很坦荡,他像被吸附住,也没有移开。
“嗯。”鼻腔里发出低沉的共鸣。隋恕说,过来买花。
“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简韶随意地问。
“两天前。”
她又看了他一眼,她觉得隋恕很怪。他的目光太长久,久到让她以为,他正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简韶甚至觉得他的眼神可以称得上温和,在高挺的骨相里,有一种微妙的、深陷的错觉。
只是她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期许栖居其中了。
简韶像收回自己的爱情一样,将注视收回来。她又更换了一次提花的手臂。
隋恕想,她累了,所以不准备跟他说话了。
他的预估是精准的,果然,她的下一句话是讲自己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的身体没有动。
不过她还是极为善良的人,甚至还对他寒暄道,天气热,注意防暑。
简韶笑着说:“再见。”
她步履轻快地离开了花店。
简韶轻松地想,两人之间是熟悉的陌生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
打烊的时间快要到了,店员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休息处的桌前,柔声询问:“请问——您还需要些什么吗?”
男人坐在这里很久了,久到她以为,他其实是一座大卫式的雕塑。
在他第一天过来买花时,她便注意到他了。因为他的气质实在是太独特,低调、漠然,像冷藏后的花茎,有一种冰冷的、支撑的感觉。
他连着买了三天的花,每一次都是在彼得拉克十四行诗第47号响起前来到店里,然后在104、123结束的末尾离开。
刚开始她以为他对这家花店情有独钟,不过很快她就发现,他对花根本不感兴趣。花束全程都搁在手畔,仿佛只是一种习惯的陪伴。
昨天,她没忍住问了一句:“您对店里的花还满意吗?”他终于看了花束一眼,说非常香。
店员不免笑道:“礼品花怎么会不香呢?”
她在心里断定,他过往绝不是常买花的人。
今天,123号结束的末尾,他依然坐在休息处没有离开。她注意到,他正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您还需要些什么吗?”店员隐晦地问。
他微微抬起眼。她发现他的轮廓其实十分冷峻,浅色的衣服让眉眼更加浓郁。
他冷不丁地问了她一个奇怪的问题:“这里是哪里?”
店员一怔,下意识报出了店名。
他仿佛确认了心中所想,面部神色呈现片刻放空。
隋恕想,他不是不知道这一切是真实的,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去确认。
这是幻觉吗?
不是的。
他轻轻地对自己说,不是幻觉。他只是非常会假装,非常擅长欺骗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
隋恕慢条斯理地想,很多时候他都能骗过自己,欺骗自己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他会继承他们的习惯,他们的做事方式,就像他们依然生活在他身边一样。
只是,总有人会跳出来告诉他,软木板是空白的。
额头鼓涨起来,刺痛的感觉从神经末梢渗透进骨组织中。他感到了抑制不住的疼痛。
他想,他可能生病了。
店员看到他起身,礼貌地说抱歉。
男人抱着花走出了商店,桌子上落着一张未带走的便笺纸。
店员好奇地凑上前,那是第104号的底本诗:
Tal m'ha in prigion che non m'apre ne serra, ne per suo mi ritien,nè scioglie il laccio.
我仿佛被囚禁,但又半开罗网;我想走出牢狱,但又铁索啷当。
e non m'anci de amor, e non mi ferra, ne mi vuol vivo, nè mi trae d'impaccio.veggio senz'occhi e non ho lingua e grido.
爱情既不杀我,也不让我飞翔;既不让我活,也不令我脱困。两眼黯然无光,欲呼无声,欲语无言。
e bramo di perir, e chiegio aita, ed ho in o dio me stesso, ed amo altrui.Pasco mi di dolor, piangendo io rido.
我渴望毁灭,但又向人乞求生存,我厌恶自己,但爱别人却是真心。我以忧伤为食,带泪而笑。
egualmente mi spiace morte e vita. In questo stato son, Donna per voi.
生命对我固不可贵,死也不足惜。这样的命运,爱人,全因为你。
﹉
简韶买了当地特色的年饼、鲍鱼罐头,又订了一份香煎马鲛鱼外卖,和小祈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小年。
除了他总是试图让她一起穿“大字衣”,其他都很好。
“这样子走在街上,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俩是一对啦!”小祈开心地说,“穿吧穿吧穿吧,好不好嘛……”
简韶腹诽,要是两人真的穿着这种衣服上街,估计第二天就会被华人同胞拍下来发到网上。
不过她还是可以理解小祈的审美为什么这么奇怪,海底常年见不到什么光线,更没有颜色,他会觉得大红大紫这种带有极强视觉冲击性的色彩非常正常。
简韶只得使出杀手锏,飞快地亲他一下。他立马忘记衣服的事,追着她继续要亲亲了。
男朋友祈比宝宝祈难缠了,但是一样好哄!
担心小祈多想,简韶没把遇到隋恕的事情告诉他。不过她还是多留了一份心,让小祈这几天都不要出门。
“那我等你回来。”小祈乖乖地坐在板凳上。
简韶摸摸他的脑袋:“你最听话啦!”
“听话!”小祈举爪子。
一切确实没出什么差错,也没有人打扰他们的生活。
只是路过花店时,简韶再度碰上隋恕从店里走出来。
他依然抱着一束海棠。
“好巧。”隋恕微笑着说。
简韶不得不停下脚步,和他打招呼。
隋恕颔首,绅士地为她让开道路。
“再见。”他说。
“再见。”
﹉
简韶发现城市真的很小,而相遇的确非常容易。
华人商会举办的舞狮会上,她甚至看到了多年不见的小学同学。一问才知道对方高中毕业因为成绩不算太好,就申请了这边的本科。QS排名高,费用不算贵,算起来比读民办性价比高。
“我现在是一名vlog博主了。”
简韶由衷地为她高兴。
热闹的街头,简韶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居然又扫到了隋恕的面孔。
他的身形清峻、笔挺,和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
没想到他也会过来观看这样的活动,简韶冲他招了招手,隋恕回以温和的微笑。
两个人好像真的变成了关系尚可的朋友了呢。
舞狮的场地毗邻年货市集,简韶被人群挤出一身汗,干脆离开小广场。
她从口袋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备忘清单,只见题头被人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饥饿的男朋友,要吃罐头——
后面画了一个圈,伸出两只饥饿的爪子,抱着一盘鲍鱼。
这是谁做的坏事,不言而喻。
一道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清清冷冷。“这里的鲍鱼罐头味道一般。”
简韶转过身,仰头看到了隋恕。
他今天穿着一条浅亚麻灰衬衫,低调的纯色设计,扣子是精巧的贝壳。
火辣辣的阳光直射在她的脸上,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简韶下意识发出一点鼻音:“嗯?”
她的位置是迎着光线的,而隋恕背对着太阳。她仰脸看过来的时候,阳光和她的面容都被完整、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皮底下。
包括脸上细小的绒毛,包括翘起来的、散在风里的鬓发。
阳光被挡住。
简韶抬眼,一只手挡在她的头顶。
“啊,谢谢……”她本能地道谢。
他是体贴的人,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去学校接她,总会给她顺手带一份点心。
简韶眉眼弯弯,冲他笑了笑。
隋恕的目光有些沉。
站在他的身前,刚好能被他的影子挡住。简韶在阴凉里说:“我没在这条街买过。”想了想,她又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前很少吃海鲜,吃起来总觉得味道都差不多。”
有些像他带她去做漂亮造型、参加宴会,她分不清各种宝石有什么区别,也认不出那么多牌子。那时候她害怕他看不起她,总憋着一股劲,不敢问也不敢说。
想到这里,她不由感慨地对隋恕说:“如果是以前的话,我可能不会告诉你。”
他的目光很专注,声音像大提琴,低沉柔和:“嗯?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富盛的日光滚烫在凉鞋上,裙摆被微风吹的一直晃。
不再是恋爱关系,相处起来反而十分轻松。简韶终于能坦诚地告诉他:“因为害怕被嘲笑。”
她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一直微笑着,掰着手指头回忆:“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其实……有一点土土的。那个时候我扎着一个低马尾,不会搭配衣服,没出过远门,什么都不懂,只会做一点高考题。平城实在是太大了——”
她笑的无奈:“大家很好,只不过我不够好。”
椰子树轻轻摇曳,隋恕安静地,听着她说话。
“我学会了用化妆品,有了自己喜欢的衣服风格……”简韶慢慢数到,“但是我的宿舍太小了,是三层的床架,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我睡在驿站的货架上。在这里很难有隐私空间。”
“所以我特别感谢你——”简韶忽而对上他的眼睛。她的整张脸都是真诚的,黑曜石一样的眼珠子闪闪发光。
“我从宿舍搬走的那天,特别开心……”简韶浸入回忆的潮水,声线很轻,“那天的夕阳特别美,整条楼道全是金灿灿的色调,最尽头的窗子像淌过融化的蜜蜡。很多人都在看我——或许是非常羡慕我,也可能是别的。下楼的时候,非常的不真实……”
“这是第一次我从这条楼梯上下去,有人帮我提箱子、搬东西。以前开学、放假,我都是自己扛笨重的箱子,每一次胳膊都要酸痛三四天……我从楼上走下来,你就在宿舍楼下的车里等着我。”
简韶想,他可能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步一步,带着她所有的欣喜、担忧、自卑、勇气,朝他走过去的——
“所以我特别感谢你。”
感谢你短暂地给一个年轻的女孩提供了安身之所,满足了她未完成的期望,和小小的、不敢告诉别人的虚荣。
隋恕直直地盯着她,诸多的复杂缠绕在他的眼瞳中,越来越深,越来越沉。
他突然开口:“可是,我从未这样看待过你——”
可是他从未因为她的出身看不起过她。他从未觉得,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在于有的人承载的罪孽要多一些,而有的人则更干净。
简韶睁大了眼睛。
隋恕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住所的。
他没有开灯,任凭身体陷入无边的黑暗,被夜色淹没。
这是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漫天的星星像一张巨大的捕梦网。
他或许已经睡着了,也或许仅仅是落入了网中,再也走不出这场梦境。
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唯一令她记忆犹新的事情,竟然是最开始的时候,他做出的最微不足道的、将她接到家里住的举动。
他觉得自己非常可笑。
隋恕像被一只巨大而冰冷的手扼住咽喉,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黑漆漆的窗格,是宣判的枪口。
回忆里最甜蜜的部分,是便宜行事的毒药糖果。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对她,根本就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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