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少女跪不好却又求稳的样子很是勉强。
绑着的长发随着她方才的慌张垂到了前面来。
黑如瀑的青丝倚在颈间,由暗衬出来的白与他现在看不见的她藏在宽袖里的手、还有她穿在鞋袜里的脚相比,肯定是同一种颜色的白。
而闷闷的铃声正藏在那衣襟里、顺着白皙脖颈往下的、微微隆起的胸口处。
好似这几声响才是她唯一的真话。
她在想很多东西。
扑闪的睫毛在眨动,眼睛在跳离他的视线,仿佛是不会撒谎的样子。
“不想跪就起来。”偃澹的目光停留在妺伍的眉目间,看她每时每刻瞻前顾后的模样,再指了指他身旁的位置,“跪不好就坐着,坐好了再说。”
腿都跪麻了的妺伍自然是从善如流。
只是她想不到他会是一个这么好说话又不拘绉礼的人。
“奴谢过世子。”
妺伍先言谢一声,这才缓缓掸裙而坐。
只不过她没敢坐他身旁,而是往远处隔了两个位置,落了坐。
却见他勾唇挑眉,似是不屑她这幅小心翼翼守礼的样子。
又道:
“谢甚?”
“叫你坐着就大恩大谢了?”
“你既不知余是哪个世子,也没学过那些宫规,行这些虚礼余又有什么好受的。”
妺伍已经看出来,他稍有哪里看不惯就一定要出来说几句。
可能就是嘴巴欠。
再说他正年轻,如果是个儒文绉绉的模样,说一句要殚精竭虑地想十句,倒真有点不像他这明眼能见着的狂妄脾气。
这大抵才是被捧着长大的吧?
一直提起来不敢放回肚子的心其实在她坐下来的那一刻就松了劲。
已然没有在那位侯爷面前的束手束脚,开始有些随心随性。
午后的太阳在渐渐发阴,由那薄薄的窗绢滤过一层,结成了一簇一束。
妺伍顺着一道光朝这位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的世子看去。
不知何故,他那俊美的皮相已经得不到她的丝毫注意。
她还是盯上了他的脖颈。
不再紧张之后,空虚的饥饿感在愈发放大。
她还记得那位仙人指尖之上血的味道。
也记得她啃下来的那条狗的血肉的味道。
狐狸大抵就是一种小精小作的动物,知道对方怜顾她了,便会如此伺机而伏,没养熟就只会想着自己,哪管恩将仇报。
妺伍在某种凝视猎物的想法里感到有些迷失。
好似昨晚那个梦。
知道如果那位侯爷得手了,她也能从他的背后掏出他那涌血的心来。
只是她没那样做。
所以现在在挨饿,现在……
有些后悔。
再次启唇开口之时,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压低了声线,掐着婉腻的嗓音,道:
“奴……被侯爷射伤,才送到了此处安置。”
妺伍的视线下移,去看他垂在扶手旁的手。
橙黄的光照在他的手背上,又叫她看清了那手背上微微鼓起的血管。
口中的话语顿了顿,抬手轻轻拨开自己搭在左肩上的长发。
她知道这位世子也在像她盯看他一般在看着她。
妺伍肩上有伤,内里未着心衣。
在他的注视之下,轻轻缓缓地拉开自己的襟口。
逆着光而坐的少女稍微撇过了头,脖颈与锁骨之间的折角在光影之下有着形似妖醴的弧度。
项上黑丝带,肩旁黄麻纱。
颈如绡绸白,唇似春桃红。
却只让偃澹看了这么一眼。
倏忽片刻,她赶紧把衣襟拉得严严实实。
也叫他口中的话第一次噎在了喉咙里。
再听她轻轻出声,似诉似哄地说道:
“伤到了左肩,医官尽心尽力,如今不碍事了。”
“奴原是偃都人氏,被一伙歹人破了家……” 妺伍抬手,拿衣袖掩面,瞪圆眼睛等眼泪流下来,等有了哭腔才继续说,“流离沦落至此,如若不是侯爷带下山来,还不知此身此刻已到了长句。”
妺伍把她老早编给那位侯爷的话术全转给了这位世子来听。
他既有多情的闲心来为她主持什么公道,那多带她一个回偃都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有钱人做好人,那就做到底嘛。
偃澹移开了看向妺伍的视线。
可再看那薄薄的窗绢,也觉得像是听见了她低低抽抽的哭声一般刺眼睛。
她的话似有一点真掺了混多假,要排出来问能问到天昏地暗。
有一点毋庸置疑。
这姑娘确是在绕着弯来,有求于他。
“哦?既是偃都来的……那父家何处,母家何处?你又叫什么?”
似是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
可偃澹也只挑了最浅显的来问。
妺伍松了一口气,这专等着别人来问的感觉就像是在照着参考答案抄作业,心虚有,可爽是真的爽。
眼泪没有那么多,水儿就挂在脸上不擦,放下掩面的手,仍旧捺着哭腔,这才继续道:
“奴唤妺伍。”
偃都既没有姓妺的,也没有姓伍的。
就连封了地的诸侯里也没有这两个姓。
但她好像能自圆其说。
“……奴在那山中已同贼人共居十数年。”
可她看起来好像也不过十六七的年纪。
妺伍这时抬起头来,啪嗒不落的泪挂在睫毛上,浅浅的泪痕刚滑过脸颊,欲言又止。
十几年都说少了,和那条狗见过的春夏秋冬都不知有多少年。
妺伍转而说起自己今天看了一上午的市集店铺,朝偃澹描述她小时候在偃都的街坊排场。
且不说这世子知不知道那些地方,她可是拿真的来说假的,总该是能信几信的。
末了,装可怜装到家。
“奴只求再回偃都,寻亲庇护,望世子……”
妺伍只断在这里。
吞吞吐吐的话显而易见,不需点明。
被泪水糊了眼睛的妺伍看不清他的表情,眼睛都不敢眨就怕不出水,一股脑说完之后神清气爽。
但他却沉默了片刻。
跪啊坐的都要指指点点,现在他的不言不语倒让妺伍有些慌。
她的诡辩好歹拿过辩论赛的奖……
妺伍拿衣袖擦了擦泪。
看向偃澹,第一眼却又瞟了他的脖颈。
再往上看,视线交汇的那一刻,也听他道:
“你在指使余做事?”
“塍南山归长句西献侯管,你落在长句自然也是他的人,你在教余僭越公职?”
出乎意料地,他肃声训了她。
年纪不大,口气倒端得起来。
妺伍几乎要揣不住哭得可怜巴巴的表情而目瞪口呆。
要不是他把那西献侯给轰走了,她用得着装给他看吗?!
京官不管地方事,那问个屁啊。
妺伍只想翻白眼。
果然大少爷就是靠不住,装什么好人。
但妺伍没有放弃。
今天那西献侯走了,再一次能见到他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她现在是长句的人,不能跟这京畿来的世子走。
那她要是给他做个杂使下人,总可以跟他走了吧?
再不济,她就算变回狐狸藏在马车底下挂去偃都也行啊。
没死心的妺伍拿出她全部的胆子来顶嘴,道:
“世子,奴愿以身……”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他斥道:
“放肆——”
偃澹把这声应该在她拉扯衣襟之时便脱口而出的话吼了出来。
她最后说了什么?
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妺伍匆匆落跑的背影,束着长发的布条掉在了地上。
铃铛响个不停,跑远了还能听见。
外面的侍人内臣应声而入,在他面前问询待命。
只要他一句话,她就会被逮回来,乖乖地跪在他面前,让他来看她的哭哭啼啼。
可现时的偃澹却在想她最后到底说了什么。
她说——
她要以身相许。
荒谬。
荒谬至极。
24.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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