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嘴后,余清窈只能巴巴望向李策,脸上一副‘我当真不是想刨根问底’的样子。
手指在信笺的边缘摩挲了几下,李策重新笑了起来,他耐心温和地解释道:“我与兰阳虽然自幼相熟,一起长大,又是血亲关系,是以待她就和华昌差不多,就是妹妹,从未有过逾礼之事,也不曾有过任何回应,曾经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不疾不徐地说了这样一番话。
是解释,更是一种保证。
他从来持身守正,不愿向人过多解释,以免被人看得太过彻底,唯在余清窈这里总是忍不住想要多说一些。
余清窈的眼睫倏然覆下,视线只敢在他摩挲的信笺上徘徊,两颊有些发热,好似就要红了起来,她不敢抬起头,不敢看向李策的眼睛,就怕里面的温柔会将她溺亡。
虽然他的声音已经足够让人沉溺了。
半晌后她只轻轻‘嗯‘了一声,给了回应。
她听到了,也知道了。
他原来不曾喜欢兰阳郡主啊。
心底没来由地雀跃起来,就好像一窝小鸟,扑棱着翅膀,蠢蠢欲飞。
第36章 我在
五月初, 春和景明。
兵部尚书羁押调查的时候,原兵部侍郎暂代尚书之位,这位谭侍郎是无党无派的直臣, 倒是难得能沉心做实事的人,战事迫在眉睫,一担职就向内阁递了折子, 加筹军资送往西北。
内阁票拟后,司礼监代皇帝批红,就把难题甩到了户部头上。
虽然户部掌管国库,可六十万两也不是小数目。
好在几日后兵部尚书定罪, 抄没了家产,除去尚书俸禄所得, 贪墨足有两百万两之巨, 刨去供给前线军资之外, 其余尽数归还国库。
经此一事,六部人人自危, 都难得收敛起来。
十皇子就在这个时候带着令他头疼的功课, 再次翻到了閬园避祸。
“朝廷上一出大事, 太傅就要给我们出难题!”
余清窈看着一脸苦瓜相的李珵, 心里也发愁。
他是皇子,自己长了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偏偏他躲到閬园来,无疑是给他们造成不小的麻烦。
”……什么难题?”但听见小皇子抱怨,余清窈还是免不了要关怀一下。
李珵也不藏匿, 从袖子口就抽出了一张只写了几行字就罢工的功课。
“论六部掣肘之良策。”他重重叹了口气, 少年老成般幽幽说道:“我只是十皇子, 上面还有七个哥哥,真不知道太傅抓着我们学这些做什么。”
余清窈对政事一窍不通,也与十皇子一般,对于这个作业茫然若迷。
“你若是日后只想当一个闲散王爷,喝酒逗鸟,无所事事,这些事的确与你无甚干系。”
听见李珵又翻墙逃学来,李策便从正院走了出来,一身雾青色圆领袍,两袖迎风轻晃,步履缓缓。
余清窈立刻从李珵身边站了起来,朝着李策抬脚走了过去,“殿下。”
李策眸光将她打量了一番,见她一切无恙,这才转眸看向李珵。
李珵撅起嘴,不满又给教训了,顶嘴道:“四哥你倒是样样都学了,可现在不也被关在閬园里头,一无用处了吗?”
这话也只有他敢说的这般直白,就好似怕踩不到人痛脚一般。
余清窈不由微扬起头,去偷瞄李策的脸色,却见他唇角噙着笑,毫不在意。
“十殿下可就说错了,咱们殿下虽然足不出户,可是对朝廷之事还是了若指掌。”一旁的福吉嘴快,马上又道:“再者殿下即便不在朝廷上,对国事也从未放下。”
李珵不由抽了抽嘴角,无语是无语,敬佩也是敬佩,连忙拱手作揖道:“四哥可真是勤勉,臣弟实在拍马难及!”
“你年岁还小自然学识不及我,可你既然是皇子,日后父皇必然要给你任职,人可以无为,却不能无知。”李策这会是存了几分善心,准备点拨一下这个冥顽不灵的小弟,“朝事纷争,六部掣肘,你若是一无所知,日后给人牵着鼻子走,打你几个闷棍,死都不知怎么死。”
李珵‘啊——’了一声,愁眉苦脸起来。
“好像有几分道理。”
虽然他存了当个游手好闲、富贵散人的心思,可也要看看父皇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要知道明淳帝最看不上没有出息的子侄,若是他一味求躺平,只怕马上就给他踹出金陵。
若像齐王那样去一个富饶之地也罢了,就怕封到穷乡僻壤去,那还享什么福?
余清窈听到李策那句‘人可以无为,却不能无知’,心中也颇有触动。
上一世她安于后院,只知道学掌家的那些鸡毛蒜皮,甚少关心过外面的大事,只能靠着余家、李睿不经意间提起一两件事。
可他们告诉她的何其有限,以至于她压根都不知道对李睿而言,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
她只是盲目而被动地一步步跟着他的节奏,被他摆布着命运,最后走向灭亡,至死都不曾明白,当初他是为了什么接近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舍弃自己。
张阁老所言也不错。
她不能一直做一个蒙昧无知的人。
“那四哥可要指点一下我,你写的策论父皇都要夸,太傅肯定也挑不出半个错字来。”李珵连忙给李策戴上高帽,当然也是为了求人帮他解决令他头疼的功课。
李策才不会轻易上了他的贼船,只笑而不语,淡淡望着他。
“殿下。”余清窈恰在这个时候开口,为李珵求了一个情,“看在十殿下都给逼到这个份上了,不若殿下就指点他一二,让他好回去交差。”
李珵听见余清窈居然肯帮他说话,顿时心生好感,高兴点头道:“四嫂果然义气,不枉我为你在兰阳表姐面前说话!”
李策听到李珵提起兰阳郡主,又想到了皇太后寿宴上余清窈吃了亏,便又扫了一眼李珵,才放下话来:
“进来吧。”
余清窈还怕李策会怪她多事,眼见他松了口,连忙对李珵使了眼色,李珵马上兴高采烈地跟了过去,觉得自己的功课有了着落,这一趟就没有白来!
几人一同进了正院,福吉为十皇子搬来一个绣凳供他坐在银杏树下的桌前,却见余清窈还站在一旁,好似没打算离开,不由奇怪:“王妃这是?”
十皇子坐这里是为功课而烦恼,而余清窈站这里难道也想做功课?
李策也抬眼望来,眸光柔和,“你也想一起听?”
余清窈有几分紧张地点点头,低着嗓音道:“臣妾能一起听吗?”
“四嫂为何要听这些?”李珵很是惊讶,他还很羡慕地看着余清窈道:“我若是个女儿家就好了,也就不用学这些了。”
他想到华昌公主、兰阳郡主,这两个皇族里仅存的宝贝疙瘩,都不用烦恼做功课的事,每日要不喝茶插花、要不弹琴作画,何等悠闲自在。
福吉瞥了眼十皇子。
这位殿下可真是不思上进到了连性别都想更改的地步。
“臣妾是觉得殿下刚刚的那句话‘可以无为,不可无知’很有道理,臣妾不想一直做个愚钝之人。”余清窈纤细的身子站在树荫之下,斑驳的光影仿佛是一只只金色的蝴蝶在她身上蹁跹飞舞,她白净的脸上难得浮现了坚持的神色,虽然还是有些底气不足,所以又低声地加了一句:“殿下,我可以留下吗?”
她从前是不明白,重活一世也就想明白了。
与其为人劳心劳力,不如为自己多想想。
李策先前说过,不应该是别人告诉她应当去做什么,而是要她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一世糊糊涂涂活着,又糊糊涂涂死了。
既然上天恩泽,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她更要珍惜。
李策眉目舒朗,凤目含笑,吩咐一旁:“福吉,去给王妃搬把椅子来。”
李珵眼珠子转了转,将他四哥和四嫂连连看了好几眼,不由感叹道:“难怪都说娶了媳妇的人不一样,连四哥都变得这样温柔了,臣弟还真有些不习惯。”
李策抬指在李珵那一手鸡爪扒过的字上叩了叩,“少东拉西扯。”
李珵立刻正襟危坐,把眼睛瞪得圆溜溜,大气也不敢出,比见了太傅还要老实几分。
余清窈曾经说他是老鼠见了猫,也有几分道理,李珵对他这位四哥是又敬又怕。
余清窈就坐在李策身边,离着只有半臂的距离,一时间觉得心里都砰砰乱跳了起来。
李策温目看了她一眼,用玉麒麟镇纸压住一张生宣纸,提笔就写下吏、户、礼、工、兵、刑六个字。
这是要从头讲六部的职能起。
李珵虽然早也学过了,但这会也听得格外认真。
毕竟曾经的太子那可是都能代理国政的人物,那还不是把六部摸了个一清二楚。
余清窈在一边听着,虽也尽力想记下李策所说,可是这显然对她而言还是太难了,一时间全涌了进来,她是听得头昏脑涨。
她约莫还是高估自己了,她连普通的书都念不好,这样庞杂的信息根本记不住,理不清,也想不明白。
可那边李珵已经连连点头,显示自己已经明白。
“是不是我讲的太快了?”李策注意到余清窈面露难色,便停下来问她。
“殿下讲得很好,都是臣妾太过愚笨。”余清窈本就是来旁听的,怎么好意思耽搁李珵的功课进展,她只是惭愧自己怎么就听不明白,“殿下也不用考虑臣妾,还是紧着十殿下的功课来吧。”
她手齐齐搁在膝上,颇有些泄气地垂着眼睫,就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都没了精气神。
“没关系,你从前没有接触过这些,第一次听只怕记不住什么,日后我慢慢再教你就是。”李策没有半分不耐烦,反而安慰道:“不用着急,有我在。”
他的声音总是恰到好处地落下,轻柔地像是一阵清风,吹走那些扰人的浮尘。
单单三个字‘有我在’,余清窈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再没有那些浮躁的情绪。
是啊,有李策在。
天大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他好像总是那个强大的存在,就像天上光芒万丈的灿阳,虽然会被乌云遮掩一时,但是存在是永不会被抹去。
也永远温暖。
“臣妾知道了。”余清窈嫣然一笑,终于不再愁眉不展。
李策不由随她而笑,朗目清眉,神情是少见的温和。
至少在李珵看来,是绝对的新奇。
他不由抬起脑袋,认认真真审视了一下他这位四嫂,看来他以后得叫她仙子嫂嫂了,只有神仙才能把他那谁也降服不住的四哥降住吧?
这一下午,李珵写废了数张纸,总算写出了能让李策点头的功课。
余清窈把早已经累得手快断了的小皇子一路送走,十皇子因为余清窈先前帮他说了话,现在对她十分亲近,所以也愿意给她透露一二,踮着脚道:“我听说之前兰阳表姐来过閬园,受了好大的气,就跑到皇祖母哪里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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