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终散,顾休休指尖缓缓落下,眼角不知怎么有些湿润,她抿了抿唇,轻吐出一口气,抬手擦了擦双眸。
殿内众人还沉浸在曲音中无法自拔,她看了一眼元容,心口霍霍的疼着。
她往日也弹奏过此曲,当时教习她古琴的乐师说,这曲广陵散不适合她弹奏,琴音中缺了戈矛杀伐之气,表达不出其中宁死不屈的精神和意志。
从那以后,她便再没有弹过此曲。
今日乃太后诞辰,顾休休本该弹一曲流水或是梅花引,总之不管哪个曲子,都比广陵散更适合这场合。
可就在摸到琴弦的那一刻,她改变了主意——她一定要弹广陵散。
这些北魏士大夫,士族女郎与名士大家们,最喜欢抚琴弄诗,清谈玄理。他们没有上过战场,便永远只会高谈论阔,对边戎塞外的将士们评头论足,指手画脚。
就像是他们对于多年前远赴西燕为质,换来北魏安稳数年的元容,丝毫没有感激之心,还在背后盛传谣言,出言诋毁。
对于年前战死平城的骠骑将军父子也毫无敬畏之心,随意诽谤,恶意揣测,寒了众多将士们的心。
元容为北魏而战,胜仗时,他们尊称他为杀神。败仗时,他们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是药罐子,病秧子。
他们凭什么?
顾休休将满腔的义愤倾注在了这一曲广陵散中,她希望他们能听懂,哪怕只是感受到元容年前平城一战时,痛失将士,痛失兄弟手足,唯一人苟活于世时,那万分之一的痛苦。
不知是谁先回过了神,随着片刻的沉寂过后,传来了一声声赞叹与感慨,赞美的声音不绝于耳。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没想到太子妃的琴音竟有如此意境,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引人落泪!”
“如此浩然之气,竟出自一女子之手,真是让吾等惭愧……”
皇帝深深看了顾休休一眼,道:“太子说的不错,你果真是琴技一绝,可媲美谢太常之琴音。”
能将顾休休与谢家七郎谢怀安这般北魏的名士大家放在一起比较,足以证明皇帝对顾休休的认可。
也不知为何,就在方才倾听那琴音的时候,皇帝听到顾休休琴音乍断,元容紧接着取琴续上琴音时,他忽然生出一种庆幸之心——幸好没有将顾休休嫁给四皇子。
便是在那一瞬间,皇帝忽然意识到,元容与顾休休两人乃是天作之合,没有人会比顾休休更适合做元容的太子妃。
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元容,就如同元容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
顾休休听到皇帝的赞赏,谦逊道:“父皇谬赞了,儿臣自是比不上谢太常的。”
那从始至终都未曾发言的谢怀安,笑吟吟道:“太子妃过于自谦了,单凭这一曲广陵散,微臣便是自愧不如。”
说罢,他抬眸瞥向那一把断了弦的古琴,似是不经意道:“毕竟弹奏中途,琴弦断了,微臣可做不到如太子妃这般收放自如。”
这一句话,让皇帝皱起了眉。
顾休休手里的琴乃是宫婢从乐师处取来的,宫中的乐师用的琴都是上好的古琴,那琴弦绝不可能无缘无故中途绷裂开来。
他倏忽想起了顾休休方才说的话——倒是让贞贵妃费心了,偏要让诸国使臣赏一赏北魏的琴音。
是了,贞贵妃和四皇子是怎么回事?
为何突然提及到让顾佳茴献曲,见顾佳茴弹奏不了,又转而将话题引到顾休休身上,便仿佛是预谋好了似的。
这是顾休休弹奏的好,让北魏在诸国面前增了光。若是顾休休琴技一般,那岂不是要让北魏跟着丢人了?
更何况,这琴弦断裂的也太巧合了吧?
皇帝眸色微寒,看了一眼垂首的四皇子,又瞥向贞贵妃。很快便不动声色的收回了视线,敛住神情,缓缓道:“太……”
他顿了一下,嗓音缓和:“长卿的琴技亦是出神入化,曲尽其妙。”
元容怔了住。
他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正位高坐的皇帝。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皇帝又是拍他的肩,又是唤他的字——原来皇帝知道他的字是什么。
皇帝还夸了他。
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情。
哪怕是他几年前打了胜仗回来,皇帝也最多就是在洗尘宴上,极其客套,极其敷衍地道一句——辛苦了,太子。
这一时之间,让元容觉得有些怪异,有些别扭,还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五味杂陈,复杂难言。
他抿住薄唇,垂下眸,轻声道:“谢父皇夸赞。”
皇帝微微颔首,继而看向顾休休:“你方才献奏的曲音极妙,朕心甚悦,想要些什么赏赐?”
顾休休起身,福着身子:“儿臣能为太后献奏琴曲,乃是儿臣之荣幸,亦是儿臣的本能,儿臣不敢居功。”
她越是如此说,皇帝越是要给她赏赐了。许是听闻那广陵散有些感慨,想起了为护送元容而战死在平城的骠骑将军父子,不由一声叹息:“朕记得你二叔父乃是骠骑将军,时间如白驹过隙,一眨眼已是过去了年之久。”
皇帝道:“骠骑将军肝胆忠义,护送太子撤离平城有功,朕今日特将其追封为义勇候。另追封其子为神武将军。”
话音落下,顾家几人,几乎是同时怔住,神色微滞地看向皇帝。
就连元容,眸光也微微一变。
骠骑将军与其子都战死在了平城,便是追封骠骑将军为义勇候,这侯爵之位,也没有子嗣能继承了。
可这是皇帝对于骠骑将军的认可,更是相当于为他们洗清了年前那一战后四起的流言蜚语,告诉天下众人,骠骑将军父子是为北魏子民战死,而非通敌叛国的奸细。
顾休休是几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个,她眸中腾起雾气,屈膝跪了下去,朝着皇帝叩拜:“儿臣谢过父皇恩典。”
这一声,像是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永安侯夫妇与顾怀瑾,先后跪了下去,嗓音响亮,叩谢皇恩。而顾佳茴则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神中含着些迷茫与不知所措。
追封谥号……到最后却是沾了顾休休的光,才让她父亲和哥哥都追封了谥号,洗清了多年的冤屈?
为什么偏偏是顾休休?
不该是顾休休才对,明明四皇子答应了她,那是她的父亲和哥哥,不是顾休休的!
顾佳茴浑身紧绷着,垂放在双膝前的手臂抖动着,指甲掐进了掌心里,却丝毫察觉不到疼痛,甚至连脸皮都在微微抽搐着。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跪了下去,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起了身,泪水止不住从眼眶中溢出,有一种近乎耻辱的情绪堵在了喉咙里,让她有些无法呼吸了。
什么都是顾休休,哪里都有顾休休。
所有的风头都被她出尽了,就连追封谥号,最后也要靠顾休休才能办到。
那她活着有什么用?她活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永安侯夫人察觉到顾佳茴的情绪不对劲,却还以为顾佳茴是激动的,连忙递上帕子,又轻拍着她的后背,宽慰道:“佳茴,不哭了,你父亲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听闻这话,顾佳茴埋着头,身子不住抖动着,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宴会结束后,已是午时了。
即便过去了一个时辰,顾佳茴的心情依然没能平复下来。几乎是在宴会结束的第一时间,顾佳茴便借着要去小解的借口,去了贞贵妃的永贤殿。
但她左等右等也没能等来贞贵妃,听身边的嬷嬷说,好像贞贵妃和四皇子被皇帝叫去了御书房。
顾佳茴没了办法,只能先离开了永贤殿,跟着永安侯夫妇的马车回了永安侯府。
与此同时,顾休休和元容也坐在马车里,正在从永安殿外缓缓行驶离去。
两人沉默了一路,谁都没有说话。直至那马车停稳在了东宫门口,元容轻启薄唇:“孤……”顿了顿,道:“没等到献舞之时,暗卫便找到了王雯,将她从西燕人手里救下来了。”
顾休休垂着眸,轻轻‘嗯’了一声。
诞辰宴上,她见元容丝毫没有再拖延时间的意思,便猜到王雯已经被救下来了。
毕竟她弹琴的功夫,再加上皇帝给二叔父父子追加谥号的时间,也算是不动声色的给暗卫找王雯争取时间了。
元容又道:“我让秋水将名下商铺地契都整理好了,等进去就拿给你。”
这次,顾休休忍不住抬眸看向他,将嗓音拔高了几个度:“我才不要你的地契……”
到了嘴边的话,卡在嗓子里,却始终没有勇气问出口。踌躇之间,泪水便从眼尾飞快地坠了下来,她低埋下了头,紧紧咬着唇,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晶莹剔透的泪水滴落在手背上,浸进肌肤的纹理中,她好似听到了一声叹息,紧接着,便有一只骨节明晰的大掌出现在眼睫前,轻轻拂去她眼眸中的泪痕。
“……你要去西燕,对不对?”顾休休感受到他的温柔,心中倏忽涌上一股盲目的冲动,迫使她将掩藏的心事急切地吐露了出来:“为什么,你有什么非去西燕不可的理由?”
元容没想到她会猜到他要去西燕。
他擦拭眼泪的动作一顿,看着她,良久之后,轻轻捧起她的脸颊:“豆儿,我可能……”
“没办法陪你携手白头。”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从容,微微低哑的嗓音中,仍是难掩不舍与无奈。
元容一开始就知道,顾休休不喜欢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中秋夜宴那一日,在皇帝准备赐婚的紧要关头,突然改口说仰慕他,随即婉拒了四皇子的求婚。
但他很清楚,她眼里没有他,心里也没有他。
即便如此,当元容听到她说——小女想嫁给四皇子的哥哥,太子殿下。
他还是恍惚了一下。
紧接着,元容又有些庆幸。
幸好,顾休休不喜欢他。
如果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结尾的故事,那不如从未开始过,这样,她就不会在他离去的那一天感到悲伤。
可随着一次次的接触,元容发现,那原本对于他而言是解脱的死亡,如今却成了一种束缚。
每当他想起自己的生命在倒计时,与她相处一刻便少上一刻时,他的心口便抑制不住的疼痛,不舍和留恋像是扎根的藤蔓缠绕在他的心脏上,令他无法呼吸。
元容不想死了。
哪怕是日日与苦涩的药汤为伴,哪怕是夜夜高烧不断呕血昏迷,哪怕是一到雨夜就承受着锥心之痛,犹如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只要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她,他便觉得活着是件有意义的事情。
元容也根本不想去西燕,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她在一起,这样或许他的遗憾就能少一点,再少一点。
但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倘若最后的结局一定是死亡,那他也要先杀了西燕君主,为顾休休当年被劫走受刑之仇,为他年在西燕为质受辱之耻,做一个了结。
从此之后,她的人生不会再有任何威胁。哪怕没有他在身边保护,她也能在北魏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元容迟疑着,却还是没有选择隐瞒:“不论我生死与否,只要西燕君主在世一日,他便会对你有不轨之心。”
顾休休没想到,元容一定要去西燕的理由竟是如此。
看到弹幕后和病弱太子HE了 第9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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