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邀雨十分意外地,在这一瞬间竟被件不相干的事儿分了心。
她似乎是这时才突然注意到,赢风笑起来时,眼角会翘起一个该称作妩媚的弧度。这弧度若是放在别人脸上,大约会显得有些女相,可配合赢风精致的五官却又显得刚刚好。
檀邀雨在想到嬴风总说自己生得一副好面相,原来也不全是自吹自擂的时候,突然清醒了过来。
她猛地晃了下脑袋,正对上赢风一丝探究的神情,她赶紧掩饰般撇嘴道:“原来是为了自保。我就说这人怎么给人的感觉这么别扭。我说错了,他是聪明人。倒是师兄这满脑子君惠臣忠、兄友弟恭的想法才该找个大夫尽早瞧瞧。”
赢风知道檀邀雨对刘家的几位皇帝都有成见,所以也就没再辩驳什么。他倒是有点儿在意方才邀雨瞬间的晃神是怎么回事。
墨曜此时上前问邀雨道:“女郎,这些仆从怎么办?还要重新教吗?”
“那是当然,”檀邀雨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不好好做事的,统统按意图损毁玉玺论处。”
刘义隆既然要把自己和玉玺绑成一块儿来威胁檀家,檀邀雨也不可能只承担玉玺带来的弊端,而完全不享用它所带来的好处吧。
有这么一顶犯上作乱的大帽子在,不怕这些仆从不尽心做事。
墨曜又试探地问道:“那七皇子那边怎么办?”
檀邀雨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小孩子最烦人,这半大不小的孩子更麻烦。”
她忽然灵光乍现,转过脸对云道生道:“你有空就去开导开导他。你跟他说,让别人不再打他主意的法子不是只有装无能,他还可以选择出家。”
赢风闻言“嗝喽”一声,心想檀邀雨的歪主意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云道生却显然没觉得这想法有什么不妥,一本正经地应了下来,“好。我一会儿就去同七皇子聊聊。”
赢风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云道生。他对这位小师弟还不算太熟,没想到他也是个天马行空的主儿。
原以为云道生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后面几日,云道生果然同刘义季同出同入,看得赢风只觉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让一个从小就在皇宫长大,满心猜忌又羁傲不逊的十二岁少年念经讼道,这难度可不亚于劝个良家妇女跟人私奔。
赢风由衷叹服道:“我虽未见过小师叔,却也能理解为何魏皇会奉他为国师了。”
檀邀雨可没心思管刘义季是真心信道还是又做给别人看的。她最开始就觉得刘义季同他那位做过荆州刺史的皇帝哥哥很像。
不管心里有多少事儿,他们都能演一出“我本清风朗月,无心名利官场”的好戏。这种演技或许能骗过赢风,却怎样都骗不过檀邀雨。
由于刘义季突然一心问道,无心战事,前线的消息便全都转而向赢风回禀。赢风自然不会瞒着檀邀雨,将前方的局势都一一告知了她。
谢晦此次来势汹汹,光是中路的水师就有巨型战舫二十艘,每艘又配有护卫船十艘,舢板无数。
据说谢晦大军东下时,整个江面都被他的水师占满了。放眼望去只能看见船帆和旌旗,连水面都看不见。
到彦之见敌军强势,便借口要等待时机,以火攻取胜。谢晦又不是曹操,闲着没事把船连起来。因此到彦之所说的火攻的时机就一直没到。他便借故龟缩在后面不出来。
到彦之不敢应战,这原本该是谢晦进军的大好时机,可谢晦显然也不想打。只是盘踞在长江中游,似是想同朝廷谈判,以求自立为王。
两边的人都不想打,这战事就一直僵持着。之后又天公不作美,连日风雪,更是给了两边休战找了个好借口。
若不是檀道济在此时果断出兵,将谢晦的先头水军全都击沉,这半死不活的局势怕是还要持续下去。
谢晦根本没想到檀道济会出兵。他一直以为皇上既然要杀自己,自然也不会放过檀道济。谁曾想皇上竟然用檀道济来做朝廷的钢刀利刃。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直接击溃了谢晦的所有的信心。
四万水军连打都没打就开始向后而逃。绣着“檀”字的战旗,就如同野火一半,烧尽了谢晦所有羽翼。
这消息传到襄阳时,正是大年夜。
襄阳城物资匮乏。即便赢风想好好给邀雨过个年,也巧夫难为无米之炊,最终只能东拼西凑地弄了一碗五谷饭。
可惜嬴风送饭时正巧被云道生遇到了,喜出望外地拿去放到老君位前,遥祝几位师父新年安康。
嬴风作为大师兄,带着檀邀雨,子墨和云道生,一同朝神位跪拜时,看着那碗五谷饭简直心都在滴血。天知道他跑了多少家才凑齐了这一碗啊……
拜过师父师尊神位,几个人又凑到一起去研究战局。嬴风将两军各方的部署都一一在沙盘上复演。
檀邀雨最开始还默不作声地听着,直到嬴风都说完了,才幽幽叹息一声,“我爹终究是心软了……”
嬴风闻言一愣。他比别人都早一步收到消息。檀道济对大军的部署可谓是滴水不漏。让嬴风不得不佩服。檀道济这南朝第一将军绝非浪得虚名。他实在看不出这部署有什么不妥之处?
第三百五十一章 、生门
与嬴风不同,檀邀雨是从小读她爹的手札,兵法心得长大的。檀道济的每一次行军部署,都有细细记录下来,供子女们参详。
所以檀道济部署中的虚虚实实,檀邀雨几乎是一眼就能看破。
檀邀雨从最开始就已经预料到了谢晦的失败。不管谢晦号称有几万水师,也不管他在长江上游经营了多久。只是一个出师无名,就已经注定谢晦先输了一半。
倘若朝中兵力空虚,谢晦或许还能成功上位。可如今刘义隆不仅有到彦之可以用,连檀道济都成了皇帝的助力。如此比较下来,谢晦不输就是奇迹了。
檀邀雨也正是因为笃定前方战事对父亲无碍,才一直逗留在襄阳城。只要七皇子不在背后捅刀子,谢晦就只能是为父亲添一项新的战功罢了。
只是檀邀雨没想到,父亲在答应了南宋皇帝出征,又连续几战击溃了谢晦的大军后,依旧在部署中留了条生门给谢晦。
嬴风不知檀邀雨何出此言,他又看了一遍檀家水军和到彦之的军队所在,几乎可以说是切断了谢晦所有的退路。
檀邀雨看着沙盘道:“谢晦自长江上游出兵,一路将所到的巴蜀之地掠夺殆尽,可见他根本就没打算再回蜀地。到彦之伏兵在此,根本就是毫无作用。”
檀邀雨又指着檀道济的几支水军所在,“爹爹大约是出于拱卫建康城的考虑,将大部分兵力都放在了南汝阴和荆州。可谢晦已败,即便是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再往建康自投罗网。而荆州虽然在他的管制之下,可他上任荆州刺史也才不过三年,还接替的是当今皇上的任。”
檀邀雨抬眼去看赢风,“以刘义隆的个性和城府,自己曾经的封地是不可能一点儿后手都不留地让给谢晦吧?”
赢风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檀邀雨的猜测。身为曾经的荆卫首领,赢风很清楚荆州从来没有脱离过刘义隆的掌控。
谢晦又不是傻子,自然清楚他逃回荆州就跟自己钻进笼子的猛兽没什么分别了。
“如今谢晦只有两条路。”檀邀雨平静道:“其一,同我父亲的水军拼一次,顺长江出海而逃。”
就像是她也觉得这念头是个笑话一样,檀邀雨冷笑道:“不过江船不适宜出海,就算谢晦的船都改造过,他此时早已经吓破了胆,期望他跟我父亲对战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他就仅剩一条出路了。”檀邀雨指着汝阴一带,肯定道,“逃回陈郡,寻求谢氏一族的帮助。”
赢风皱眉道,“我们人在襄阳城,即便谢晦来了也不可能开城放他过去。”
檀邀雨诧异问道:“为何要来襄阳?他是逃命,又不是打仗,非夺取襄阳不可。我若是谢晦,正好趁七皇子将兵力都抽调到襄阳时,取道安陆。”
“安陆?!”赢风一惊,知道是自己的想法被局限了,总想着即便谢晦要回陈郡,也会从襄阳走,毕竟水军只能从襄阳过。
他的确没有考虑过,谢晦会不会舍弃水军而走陆路,从安陆回陈郡。
檀邀雨同子墨互望一眼。二人皆是读檀家兵法长大的,檀邀雨相信自己能看出来的,子墨也能看出来。
他们两个很清楚,檀道济这是有心想放谢晦一命,却不能因此牵连檀家。索性让目的不明的七皇子来背放跑了谢晦的黑锅。
赢风没想到,檀道济这一番布局,竟然连七皇子这种敌友不明的一方都被他当成棋子算计了进去。
云道生对兵法不算敏感,此时后知后觉地想通了之后,也忍不住感叹道:“这就是所谓的用兵如神吧……”
赢风再去看檀邀雨时,见她正用眼神同子墨无声地交流着什么。
他心中一惊,立刻出言道:“七皇子虽然有些任性妄为,可他本质不坏。你们若想牵制住他,让檀将军的计划顺利实现的话,我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檀邀雨转过头,眸光流转,“今日若不是我直言相告,七皇子也是注定要担这个责任的,师兄当真要为此同我们反目?”
赢风深吸了一口气,如刀斧雕刻般的五官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你知道,我最不愿意的就是与你为敌。只是我也不能心里明知是错的,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个十二岁的孩子来承担罪责。”
檀邀雨闻言露出一副很是玩味的表情,“即便你清楚,刘义隆不可能狠心处罚七皇子,你也依旧要维护他?”
赢风微微点头,“对即是对,错即是错。不能因后果的严重与否,就将错的当成对的。七皇子一直因为皇上登基而心有郁结,若此事再嫁祸于他,我不知他是否能承受得住这种打击。”
檀邀雨很想说演技那么好的人,肯定不会被自己假设的戏路害死。
不过她最终只是叹息一声,“师兄放心吧。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否则我也不会将父亲的计划告诉你们了。”
赢风挑眉,方才忧郁的神色似乎在瞬间就一扫而空,露出他原本清朗的面容,“你打算违抗你父亲的意愿?”
檀邀雨点头,毫不犹豫道,“是。无论父亲为何会心软,但谢晦必须死。”
“为什么?你跟谢晦有过节?”赢风不解地问。
檀邀雨虽然嘴上经常说不原谅她父亲檀道济,可实际上,一听说檀道济有危险,檀邀雨依旧会不顾一切地赶到。赢风实在想不出,檀邀雨为何要在谢晦这件事情上忤逆檀道济?
檀邀雨却显然不打算再据实以告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还请师兄借我些人马,到安陆拦截谢晦的溃军。”
赢风犹豫片刻,最终点头答应道,“好。我与你同去。”
宋历元嘉三年二月十六日,谢晦果然如檀邀雨所料,放弃唯一有优势的水路,带着残兵败将一路向东北逃窜。
谢晦的举动显然出乎到彦之和刘义隆的预料,以至于完全来不及调军截住谢晦的去路。
而檀道济虽然有所行动,但因檀家水军中“马匹不足”,所以追击不及。
第三百五十二章 、拦截
眼见谢晦即将跑入谢氏所掌控的陈郡范围,一队人马不知怎么就从安陆冒了出来,直接拦住了谢晦溃军的去路。
谢晦再顾不得其他随众,只带着自己胖得马都驮不动的弟弟和几名贴身护卫绕过安陆,拼了命地向北跑。
当骑马狂奔的谢晦看到挡在路中间的檀邀雨时,他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一抽马臀,打算直接撞过去。
檀邀雨冷笑,这就是身为女子的劣势了。不管你有多强,对方见你是女人,便总觉得能一拳就将你打倒。
“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个人,才能让你们学会不轻敌。”檀邀雨说着足尖发力,纤长的身体拔地而起,高高越过冲来的马匹。
还不等谢晦的随从做反应,檀邀雨已经轻盈地落在了一匹马身上,紧接着凌空一脚,将这匹马身上驮着的一个胖子直接踢飞了出去。
胖子刚一被踢飞,他原本坐着的马就浑身松快地打了个突儿。像是终于摆脱了胖子带来的重量,马儿直接走到路边吃草去了。
檀邀雨缓缓走向摔在地上,已经人事不省的胖子,完全不在乎另外几人已经冲了过去。
谢晦明明已经穿过了檀邀雨的防线,此时却猛地勒停了马,调转马头冲檀邀雨喝道:“你是什么人!还不快放开我弟弟!”
檀邀雨先是打量了一眼谢晦,又踢了踢脚边的胖子,“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谁能想到谢大将军会有这么个酒囊饭袋的弟弟。不仅为了他几次在逃亡途中停下换马,现在更是为了他放弃逃跑的机会。”
谢晦怒道:“本将军行事,还轮不到你这个黄毛丫头评论!速速放人,否则本将军一刀劈了你!”
檀邀雨叹了口气,“果然用别人软肋做要挟这种事不适合我,实在是不如真刀真枪打一场来的痛快。只是我虽然打乱了父亲的计划,却依旧不想完全违背他的意愿。他既希望你活着,我自然就得手下留情。”
谢晦眉头紧皱,明知自己正被追兵追赶,耽误不得,可也没办法抛下自己亲弟弟不管。他长刀一挥,刀尖直指檀邀雨吼道:“你究竟是谁!要如何才肯放人?!”
“你问我是谁?”檀邀雨似乎是认真想了想,“我姓檀,认真论起来,我还应该叫您一声舅公。”
檀邀雨的母亲虽然是谢家旁支庶出,可的确也是谢家人,她和谢晦也算是七拐八绕的亲戚。
谢晦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檀家那个妖女?你怎么在这儿?”他表情变得有些狰狞,“我原以为檀道济是有意放我一条生路,原来是安排了你这个妖孽在此等候,想拿我的命去给你做军功?!别做梦了!本将军征战沙场时,你还没出生呢!凭你也想拦住本将军的去路?!”
妖女乱国 第1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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