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依稀记得,那天她跟妈妈吵架,摔了杯子,还哭了,第二天肿着眼睛去上学。
但现在,直到妈妈给她掖了被角,关灯带上门出去,她也没掉一滴眼泪。
长大工作后才知道妈妈有多不容易,在她无数次含泪望着她,说道‘妈妈只有你了’的时候,不应该那样任性冷漠的斥责她。
还有春信……
她确实做了很多错事,无法挽回的错事。
眼睛渐渐能适应黑暗后,躺在床上,雪里试着从被子里伸出手。
既然有机会重来,她不想只做无能的旁观者。
她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这是多少次梦中对春信的挽留。
下一刻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毫不犹豫跳下床,打开卧室门走出去,跟刚洗完澡擦着头发从卫生间走出来的妈妈撞了个满怀。
“哎呦!”
“上厕所。”
……
蹲在厕所里,雪里两手抱膝,郁闷想起自己现在没车没房,浑身家当只有两块钱,带尹春信离家出走上社会新闻的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蹲坑没超过五分钟就听见妈妈在外面问要不要纸,雪里只好提上裤子出去。
妈妈体贴问:“没拉出来啊?”
雪里摇头,去饮水机倒了两杯水,放在餐桌上,拉开椅子,“请坐。”
然后她自己爬到对面去,拿出跟当事人签署委托书前的沟通架势,指背习惯性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
“蒋梦妍女士——”
蒋梦妍头发还滴着水,看见自己年仅九岁的女儿穿一身卡通睡衣坐在餐桌前,脸蛋圆圆像刚出锅的馒头,却眉头微蹙万分严肃,双手合十平放在桌面,犹如电视里身经百战的谈判专家。
“冬冬,你还在怪妈妈吗。”
蒋梦妍在桌边坐下,心中不由感慨孩子真是长大了,几年不见,明明还是一年级的小学生呢,看起来比她这个大人还成熟。
楼下有汽车压过水泥路的声响,还有从楼下院子传来的蛐蛐声,短暂的寂静里,雪里脑子里转过了许多念头。
“妈妈,我不怪你,现在挺好的。”
说完这句话,她跳下椅子转身进了房间。
钻进暖烘烘的被窝里,雪里睁眼茫然盯着黑暗中的某处,她还没想好。
尹春信小时候过得很苦,但至少在尹奶奶去世前,她一直活得好好的。她大多数时候其实并不需要别人的帮助,自己就能想通很多事,自己能安顿好自己。
她一直很坚强。
那通电话之后,她是什么样子的?雪里不敢去想那张绝望、布满泪痕的脸。
如果,她又搞砸了怎么办。
二十九岁的蒋梦妍与出轨的丈夫离婚后独自带着女儿生活,每天加班到九点,回家还得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哄孩子。
二十九岁的雪里仍是独身,每天浑浑噩噩,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生病发烧只能哭唧唧打电话叫妈妈。
哪怕是现在,她有什么事还是得求助妈妈。
人长大之后并不是无所不能,只有妈妈才是。
在尹春信离开后的十年里,她自私沉浸在哀愁中,何曾想过,妈妈也会因为她难过。
接到警察电话后的第一时间是打电话给妈妈,她们同时赶往派出所,她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高声尖叫,只觉得世界都崩塌了。
联系不到春信的家人,妈妈放下工作一个人跑前跑后,在电话里斥骂尹家人,在警察的帮助下办理火化相关事宜,购买墓地,还得分神出来照顾她。
可怜的春信没有妈妈。妈妈说:“我是你们两个人的妈妈。”
妈妈也没有了春信,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也在真切的难过。
她酩酊大醉时,痛哭流涕时,妈妈是双倍的疼痛。
掀开被子,雪里再次冲出房间,抱住还在发愣的蒋梦妍。
“妈妈,我爱你。”
*
正常上班族九点打卡,小学生七点四十五就要到校开始早读。
雪里被妈妈拖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已经认定这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
幸好有春信。
“噔噔噔噔!看!这是什么!”
塑料瓶里有一只很大的蟋蟀,黑褐色,触角很长,翅膀油亮,腿部有倒刺。
雪里晃晃瓶子,发现瓶身有几个极细的,烫出来的小洞。
“这是我奶奶用火钩烧红给我烫的,这样里面的虫子就不会被闷死了。”春信把瓶子塞进她书包一侧的网兜里,“这个送给你,我还有两个,这个死了我再给你捉。”
“你什么时候捉的?”
“今天早上!我奶奶带我去锻炼,回家以后,我在花盆下面捉的。”她迫不及待传授经验,“手要超级快,花盆抬起来,一下蒙住,不然它们就跑掉了。”
“锻炼?”雪里一脸迷茫。
“对啊,我之前生病了,我奶奶说我差点死了,每天六点钟就叫我起床去锻炼。”
心口一阵小小的刺痛,走在清晨的阳光里,雪里恍惚抬头,看见一片刺眼的、瓦蓝的天。
在她离开之后,抬头所见的天空常常是灰色的。
当然也有晴朗的日子,但就像蝴蝶,像蜻蜓,人长大之后不会再被这些可爱的小生命所吸引。
网络上很流行的一种说法是:有的人用童年的幸福去治愈一生,而有的人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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