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十岁上下的男孩的妈妈,戴着墨镜咬着棒棒糖,和儿子一起兴高采烈地堆沙玩水,被音乐声吸引,两个人飞跑过来一起挤到前排蹲着听。
“要这么酷!”欢呼声和掌声太高,一阵连着一阵的音浪里,妈妈扯着儿子喊,“长大了要这么酷!酷给妈妈看!!”
男孩在妈妈身边的时候撒欢,见了生人就还是紧张。抱着妈妈新给买的吉他,在几个小吉他手的不断鼓励下终于壮起胆子,跑来找明炽签名。
这里就要提开在海滩边上那家乐器行——这家店可有些年头了。老板在这儿干了十多年,因为喜欢大海不肯走,每天都因为除潮防湿跟海风顽强斗争。
老板半卖乐器半开班,给附近的酒吧提供驻唱和临时乐队,生意一向平平淡淡不温不火,上次把吉他卖到脱销已经要追溯到十年前。
这一回不光吉他转眼就卖得精光,因为还有其他乐器合奏,另外几样乐器也卖得火热,连电子琴都被扛走了两把。
老板乐得合不拢嘴,辗转找到明炽,送了他一套最好的琴弦,还邀请他务必多来海边玩,最好每年都来一次。
明炽的风衣口袋里被塞了不少东西。他在里面翻了半天,找到那套琴弦,又想起那个小男孩:“问他想要写什么,他说他想快点长大。”
明危亭把玻璃杯拿起来,在他额头上轻轻碰了碰。
明炽回过神,抬起眼睛笑,看到面前多出的吸管,就咬住喝了两大口。
水果汁混在酒里就完全尝不出酒味,果酒的口感冰凉甘甜,多喝几口会有种格外轻松的晕,但明炽用的酒度数不高,思维依然足够清醒。
明危亭轻声问:“妈妈说什么?”
“说不急。”明炽笑着复述,给他模仿记忆里的语气,“急什么啊,不急,慢一点长大。”
“玩开心了再长大,准备好了再长大。”
明炽说:“一辈子有好长。”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头发。
明炽自己消化了这一段交错的记忆和情绪,深吸口气呼出来,满血复活,准备站起身的时候忽然一晃,有点茫然地坐回去。
明炽想了一会儿,想起那位特别酷的夫人其实不是这么说的。
夫人拍着儿子的脑袋,笑着喊快快快赶紧长大,到时候你老妈一身轻松出去环游世界,影都让你找不着。
四周的人跟着善意哄笑,男孩抱着吉他,满脸通红地低头,嘴角也扬得老高。
……
明炽撑着手臂自己坐直,看着桌面,认真研究了一分钟:“影子先生。”
“我的酒喝完了。”明炽沉稳地判断出来,“刚刚喝的是你的。”
他对自己的酒量很有数,分配的时候就做了区别,在禄叔的建议下,悄悄给影子先生那杯加了双份的基酒。
明危亭让明炽靠在自己肩上,拢住头颈帮他坐稳:“用的是你的吸管。”
明炽的逻辑清晰,点了点头:“所以我没有发现。”
怪不得。
他刚才还在想,自己的话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多。
明炽想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发现影子先生还在看自己,就抬手去轻轻碰那双眼睛:“怎么了?”
明危亭单手拢着他的肩膀,稍低下头,方便他碰:“探索结束。”
“小先生酒量不高,但酒品很好。”明危亭给他汇报结论,“喝醉了和平时的区别很小,会稍微比平时喜欢聊天。”
明炽稍稍睁大了眼睛,他掉进前三个字里热乎乎坐了半天,又继续想了一会儿:“只是稍微吗?”
他碰了酒就很容易想说话,想起以前的事,忍不住低头笑:“姨姨说我是小话痨。”
明炽的酒品的确非常好,他不会闹也不会断片,越沾酒脑子里的思维反而越清晰,但对身体的控制会减弱,所以总是会控制不住地一直说话。
淮生娱乐的朋友比较清楚这个,毕竟明炽大多都是跟他们一起喝酒。总经理顶天也只有三罐啤酒的量,再多一点就会倒头就睡。所以他们想听故事或者是想听歌了,就给总经理灌下去两罐又四分之一,然后一群人从晚上聊到天亮。
“的确是。”明炽回想了一阵当时的情形,又自己判断,“我那几天刚收到礼物,太高兴了。”
他在成年后对酒精的抗力也有提升,总不至于一口就晕。虽然一直都会忍不住说话,但也基本能判断出自己说的内容是什么、有没有必要停下来不再说。
但在小时候,他暂时还做不到这么多——在被姨姨抱着好奇的心态邀请过去、尝了几口庄园新送来的葡萄酒之后,就蹲在姨姨边上,一分钟都不停地念叨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他面对自己完全哑掉的嗓子,还觉得相当困惑和不解。
“什么礼物?”明危亭问。
明炽轻轻眨了下眼睛,他想了一会儿,笑着摇了下头:“保密。”
虽然说着保密,但记忆里的画面还是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完全占据了整个脑海。
明炽看着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画板和素描纸,又看了看手里的笔,试着在上面描了两笔,剩下的线条就像是自己从笔尖涌出来。
明炽开始讲解他的礼物,他想自己其实可以不说。这件事他完全可以自己处理,自己面对和消化。
但好像说出来也没关系。
因为这件事他已经完全可以处理、面对和消化了。
“我们给车做了很多改装,加了新风系统,做了新涂装,换了变色玻璃……”
明炽停下来想了想,主动补充:“都是合法的,去车管局做了报备,可以上路,年检也一直都合格。”
明危亭揉了揉他的后脑,明炽觉得这样很舒服,所以也抬手去摸影子先生的后脑勺,笑了笑:“早就没事了。”
他被姨姨带回家照顾了三年,又因为腿伤在望海别墅和姨姨朝夕相处了整整三个月,还得到了一辆最棒最炫酷的车。
他被几口葡萄酒击倒,和姨姨念叨了一整个晚上等自己长大,开着车要带姨姨去玩的地方。
他为了这个特地从网上下载了好多张地图,查了上面的自驾路线和风景漂亮的公路。他把它们全背下来,因为背得太熟,所以喝醉以后念叨得也相当流畅,甚至都不需要停下来想。
……第二天一早,姨姨顶着黑眼圈抱着胳膊,盯着他喝加了胖大海熬出来的雪梨汤,一下一下点着他的脑袋叫他小话痨。
但等他喝完养嗓子的汤回到房间,就看到了一张超级大的地图——他说的地方都被插上了小红旗,那些路线一条不差,都被金灿灿的油漆笔描出来。
他愣了大概有十几秒,掉头冲出房间。
他冲出来,正好看见憋不住乐冒头等着他的姨姨,被举起来转了好几个圈。
两个人一起去车上威风凛凛坐着过瘾,姨姨握着他的手摁喇叭。
“不急的啊,急什么。”姨姨摸他的脑袋,“慢一点,玩开心了再长大。”
姨姨抱着他晃,贴着他的耳朵,悄悄告诉他:“一辈子有好长。”
……这些都是特别好的事。
他的生命里有过这样明确的、完全不需要怀疑的好事,这些事让他即使在多年后回想,也依然觉得幸运和幸福。
“姨姨送我车,是想让我高兴。”
明炽把最后一笔画完,他把那张画在怀里抱了一会儿,得出结论:“要是我因为这个难过,姨姨肯定超级后悔,拍着腿喊嗨呀失策。”
“嗨呀失策。”明炽一巴掌拍在腿上,扬了头,学姨姨的口吻,“早知道就送架飞机了。”
明危亭哑然,抬手轻轻碰了下他的眼睫:“怎么变得这么厉害。”
明炽的睫毛是干的,眼睛弯着,里面的光清亮柔和,借着刚才的气势继续扬头:“那是。”
明危亭看着他,被他这个神气的架势引得笑了笑,和禄叔交换了个视线,一起给明小先生鼓掌。
明炽尽力配合着撑了三秒就实在演不下去,绷不住地咳嗽着笑出声,又从耳朵一路红进衣领,撑着桌沿起身飞快撤离去了浴室。
……
不需要睡眠治疗的明先生去洗漱妥当,回到卧室,又等了快一个小时。
明先生对这种情况已经很熟悉,放下电脑,起身去明炽的浴室,轻敲了两下门。
在艺术创作这个领域,每个人灵感丰沛的地方都会不太一样。有些人习惯清晨的阳台,也有人习惯傍晚的街口,再往久远追溯,还有“马上、厕上、枕上”的说法。
但明炽的灵感主要来源都是深夜和凌晨的浴室,最动人心弦的那一段旋律,是写在被散乱铺开的小半卷卫生纸上。
明危亭等了一阵,听见明炽的应声,就打开门进去:“小先生,该睡了。”
他今晚发现了这个称呼,觉得念起来非常合适,就总是找机会拿来叫明炽。等了片刻穿过雾气,走过去时,发觉明炽脸上依然红得厉害。
明危亭抬起手,摸了摸明炽的额头:“是不是泡太久了?”
明炽热腾腾地摇头,把浴袍的带子系好:“在想邀请函的设计,想过头了。”
禄叔交给他的信封都是标准制式的,算是邮轮公司发给被选中游客的邀请信。如果对方愿意接受,就会收到正式可以用来上船的回函。
“不急。”明危亭让他坐下,拿过吹风机,帮他把头发弄干,“这份邀请函不只是邀请朋友上船,所以的确该设计得仔细些。”
明炽想接过吹风机,但全身的乏都像是被热水彻底烫出来,连手指也完全不想动。
他索性靠在影子先生臂间,把自己的头发完全交给力道柔和拢上来的手,轻声问:“还有什么?”
“不清楚。”明危亭也没有想出其他的答案,他只是想和明炽一起去见明炽的朋友,沉吟一阵,给出了个建议,“晚宴方便吗?”
明炽眨了下眼睛,抬起头。
明危亭也觉得这个提议有些突兀,等到掌心的头发干透,就关掉吹风机,放在一旁:“如果——”
“方便。”明炽笑了笑,“我在想怎么署名。”
明危亭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摸了摸明炽温暖柔软的头发,蹲下来,抬头迎上明炽的视线。
明炽和他一起蹲下,抱着膝盖,头碰着影子先生的额头:“第一张邀请函,我想给姨姨。”
明危亭拢住他的头颈,轻声说:“当然。”
“走之前,我想去一趟墓园。”
明炽说:“我想那里是个信箱。”
他开始相信姨姨的确没有被困在那座冰冷的墓里——但那应当是个信箱,他在那里烧掉的所有给姨姨的信,应当都被寄到了。
姨姨收到了信,所以回来梦里找他。来检查他有没有和约定的一样,长成特别厉害的大人。
“我们一起去。”明危亭稍一沉吟,“明晚合适吗?”
明炽抿着嘴角,点了点头。
“好。”明危亭说,“我天亮就去做发型。”
明炽睁大了眼睛,他现在完全相信影子先生也会讲笑话了,忍不住笑出声:“不用,现在就非常帅了。”
明炽被明危亭牵着手站起来。
那只手完全知道他现在还能使出多少力气,陪着他慢慢走回卧室,陪着他舒舒服服一头栽倒在床上,陪着他一动都不想动。
明炽闭上眼睛。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滑进梦里,在梦里把那封邀请函灵感爆棚地一气呵成做完,和小纸条一起,悄悄塞进给姨姨的信箱。
心如死灰后他们后悔了 第1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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