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晚上,这些参照物全都很有心机地藏进夜色,再要靠这个办法来判断怎么走回去,就明显变难了一百倍还不止。
明危亭和明禄跟着他走。明炽撑着手杖在石岸边站稳,仔细看了一遍附近:“糟糕。”
明炽回头找影子先生:“我好像又带错路了,这里刚才来过。”
“不急。”明危亭走过来,弯腰接过他的手杖,“把这当是散步,今晚的景色很好。”
明炽正站在原地出神,听到这一句,不由笑出来:“在礁石群里散步?”
明危亭点了点头,扶住他的肩膀,让他稍稍转过半个身位:“看。”
明炽有些好奇,跟着看过去。
不用明危亭特地提醒,他一眼就看见有块礁石的形状很特殊——整体圆润,顶端有两个明显凸起,被附近的灯光描了个边。
明炽的眼睛飞快亮起来:“狐狸。”
“刚才禄叔还发现一只松鼠。”明危亭点了点头,“你太专心,没找到机会说。”
明炽没想到连禄叔也会参与这么幼稚的游戏。他被明危亭揽着靠稳,抬起头,相当惊讶地看过去。
“等下次散步,还有机会。”
明禄笑着点了点头:“很像,一眼就能看出来。”
明炽忍不住抬起嘴角,立刻答应下来。
在这里兜的圈子的确已经有点久,明炽一边跟着一起找形状特殊的石头,一边靠在影子先生的身上,不着痕迹地放松右腿。
会出现这种情况,他自己其实能猜到原因。
就算刚才一直都没有察觉,在发现又绕回了原本的地点后,也差不多就意识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出院之前,荀院长就来和他谈过,提前对他说了以后可能会出现的一些问题。
记忆的损伤是最主要的——当然这完全不会引起人格的变化。他还是他,只不过是忘了些东西,这十年的影响和成长变化依然都会留下,并不是说整个人就倒退回了十年前
除了这个,就是些无关紧要的诸如睡着了就不容易醒、之后的短期记忆也可能会时灵时不灵、太过疲劳或是身体不适的时候可能还会头晕……之类的小细节。
这些细节都几乎不会影响到任何生活质量,只要以后格外注意保护身体,常备着便签和备忘录就能解决,所以差一点着凉这件事才必须反省。
至于再剩下的问题,就是他以后在判断方向的能力上,可能会稍微有一点差。
难得有机会排除掉了白天参照物的影响,明炽靠在影子先生的身上,沉吟着看了一整圈,终于客观地得出结论:“不是有一点。”
明危亭低头问:“什么?”
“不是稍微有一点差。”明炽回答,又深沉叹气,“完全认不出回家的路。”
他按了按右腿:“我现在的方向感和姨姨有得一拼了。”
明危亭立刻筛选出关键信息:“姨姨也不认路?”
每次听影子先生和自己一起叫姨姨,明炽胸口就跟着泛暖。他点了点头,轻轻抿了下嘴角:“特别不认。”
“以前我们每次出去爬山。”明炽想了想,“迷路的时候,都是姨姨把我举起来找路的。”
倒不是因为后天影响,的确有人天生就完全分不清方向。姨姨就是这种情况,偏偏又特别喜欢出去探索冒险,如果不坐游览车,每次就都要被沉稳的大火苗牵着手才能从山路上顺利下来。
所以在他们回到望海后,影子先生又给他讲了一遍的那个海螺的故事,其实意料之外的非常有理有据——要是姨姨真的变成了海浪,是真的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找到幸运粉丝的船。
明危亭想了一会儿,忽然开口:“糟糕。”
明炽其实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不过是告别和缅怀了一会儿自己失去的方向感,闻言好奇:“怎么了?”
明危亭收拢手臂,让他彻底靠在自己身上:“禄叔也不认路。”
明炽这次是完完全全没想到:“禄叔也不认路?”
“不能这么说。”禄叔站在不远处,举起手机替自己正名,“现在的科技非常发达,导航可以解决绝大部分问题。”
明家总管又没有开船的工作。在船上走动当然没有辨认方向的必要,下了船则是跟在明家的先生身后。出门办事不需要自己带路,至于最少的那类情况,只要有导航也完全能解决。
明危亭和他学,压低声音:“以前我们每次出海,迷路的时候,禄叔都让我站在船头,说是锻炼我掌舵的本领。”
明炽眨了眨眼睛,他不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但看着禄叔半是好笑半是无奈的神色,也忍不住跟着笑出来:“锻炼出来了吗?”
明危亭点了点头,又继续向下说:“怎么办,家里所有人都不认路。”
他把明炽抱起来:“这样显得我很不合群。”
明炽其实觉得自己还能走,正要拿回手杖,和影子先生商量放自己下来,恰好就听见这一句。
这种话当然不是认真的,只要稍微一想,就知道一定是在开玩笑。
但影子先生在月亮下面的石滩上,可能是真的有什么特殊加成。
明明说话的声音、把他抱起来的动作、护在身后的手臂力道都一样,但或许是因为语气有所变化……所以好像就又有什么显得非常不一样。
……不论说什么,都像是那个落在指节上的触碰。很轻很缓,惯常的严谨下,偏偏又有着最柔和的慎重。
明炽一个不争气就原地心软,没有再坚持下去自己走。
他知道这时候得说点什么。
禄叔说过这种话、影子先生也说过这种话。他在心里毫不犹豫答应了一万遍,但到也想张口的时候,总是紧张地心跳个不停。
明炽的喉咙轻轻动了下,他想自己一定是太久没说过这几个字了,久到连咬字的时候唇齿都觉得生疏和滞涩。
“……家里。”
明炽慢慢地说,他的声音很小,像是怕惊动了睡着的水:“家里总要有一个人管认路吧。”
明炽学会了这个句式,他忽然察觉到自己迅速喜欢上了这句话,喜欢到想翻来覆去说个不停,喜欢到竟然一瞬间就超理直气壮:“家里总要有人管认路吧。”
“这样不论什么时候。”明炽理直气壮,把每个字都说得超级清晰,“我们就都能一起回家了。”
明危亭看着他,抬手拢住明炽颈后,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
“这么好。”明危亭问,“有一个人认路,就都能一起回家?”
明炽当然点头,又一本正经探出头问海浪:“姨姨什么时候回家?”
明炽等了一会儿又自己抢答:“姨姨说玩够了再回家。”
明炽特地点名:“让唯一认路的人记得做路标,不然晚上找不到。”
明危亭眼底溢出笑意:“这就做,我今晚不睡了。”
“先生晚点回来。”明禄点了点头,“我带火苗回家,让人来送探照灯。”
已经完全分不清家里到底是谁在带头幼稚,明炽笑得彻底没了力气,低头埋进影子先生的颈间:“不行不行,觉要睡的。”
“等白天我就认得了。”明炽放轻声音,用额头在那里轻轻贴了贴,“我们一起做。”
明危亭答应了一声。
他的方向感的确很好,这一会儿已经带禄叔和火苗走出了礁石滩,别墅主宅的灯光露出来,其实就在离刚才的位置不远的地方。
明炽趴在影子先生的肩上,努力睁开眼,看家里亮着的灯。
明危亭回揽手臂,让明炽靠得更稳,在他背上轻轻拍抚:“累了就睡,什么都不用管。”
明炽的眼皮的确快坠沉下来。他这些天都玩得超级尽兴,不论是吉他、做糕点、画画还是看风景,还是复健——他几乎都忘了自己在复健。能自己站起来的感觉太好了,他每走一步都兴奋,力气好像用不完。
力气当然还是能用完的。明炽慢慢蜷起手指,他休闲服外套领口的布料,整个人被格外舒适和轻松的倦意潮水一样拥进去:“影子先生。”
明危亭在他耳边轻轻应了一声。
“手术之前,我是不是给自己留了信?”明炽轻声说,“我觉得我会给自己留信。”
明危亭没有立刻回答,平稳的脚步带着他穿过花园,走在石块细细嵌成的小路上:“再等些天。”
“好。”明炽眨了下眼睛,想起来问,“为什么?”
“等些天,我要去外面一趟。”明危亭同他解释,“家里的船之前有一艘触礁,出了意外,这段时间一直在处理后续事宜。”
“现在赔偿事项都已经理清,伤者也都已经出院。发布会定在月底,明家要向公众做事故说明和后续安全问题的保证。”
明危亭说:“大概要三到五天时间,担心你无聊,想让你那时候看信。”
他说完这段话就停下来,等待明炽的反应。
“有伤亡吗?”明炽不太关心信了,有点担心,人也清醒了些,“要不要紧?”
明危亭摇了摇头:“没关系,救援很顺利。”
明炽对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他听到这个答案就跟着松了口气,又仔细想了一会儿:“是船长没有把船开好吗?”
“是。”明危亭并不隐瞒,“已经革职了。”
明炽忽然就生出些紧迫感,握了握拳:“等复健完了,我就去学开船。”
明危亭点头,正要开口,又像是忽然想起某件事,轻轻笑了一声。
明炽忍不住好奇:“怎么了?”
“我来教你。”明危亭把这句话慢慢说出来,“终于有机会教你。”
大概是今晚的气氛实在太放松,影子先生的声音听起来也低柔缓和,甚至难得有一点苦恼:“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什么都能做好,什么都不用别人教。”
明炽被他逗得一乐,迅速脸红,慢慢缩回影子先生肩头:“谁啊。”
“谁啊。”明危亭重复,又和自己轻叹,“又厉害又要强,能自己照顾自己,就立刻不要别人帮忙。”
怎么不要别人帮忙。明明前几天差一点睡到着凉感冒,今天晚上转了半天都找不到路,腿都使不上力了还逞强不肯停。现在只好像个五岁小朋友一样老老实实被抱着,都没有闹着要下地乱跑。
……
明炽的反驳已经到了嘴边,才发现每句话都对自己相当不利,简直像是微型批判小会场。
他又自己深刻反省了一回,然后还是没能忍住,小声纠正了一下:“也要帮忙……没人帮忙自己都找不到家。”
明危亭继续轻叹:“欢迎。”
明炽眨了下眼睛:“欢迎什么?”
“欢迎乘坐。”明危亭稍一停顿,“望海别墅专线游览车。”
明危亭说:“主营各种线路,擅长辨认方向,专业接送火苗出门回家。”
说这话的时候恰好走到主宅门口。
明禄把门推开,明危亭在门前换鞋,等明炽也靠坐在玄关前自己收拾好自己,就又伸手去抱他。
明炽低着头,换好拖鞋,已经下意识去拿手杖。
心如死灰后他们后悔了 第1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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