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年轻人道:“辽东王心里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不闻不问的?就不怕将来辽东的基业都被转手送了出去?”
老人呵呵地笑:“无妨,无妨,人世间的情爱,尤其是大人物之间的情爱,做不得数的。”
“哦?您忘记五色原发生的事了吗?”
“那又如何。上位者之间的感情,横亘太多的利益、算计、背景和人心,如果再扯上国土和疆域,那就更是一团乱麻,看似稳固,其实随时岌岌可危。如果不那么危……”老人的声音微微拖长,“那我们不就正在种草生根嘛。”
这话一出,几人便都安静下来,隐约有人似乎在哧哧冷笑,声音仿佛发自齿缝,又像一条蛇在幽深的林中游移。
而官道之上,日光正烈。
百姓晒了半日,因这献舞一事所阻,本打算看个热闹喷点口水,结果反而受到一场惊吓,兴致都散了许多。
有人想到之后议定的事,萌生了退意,但是身后人群挤挤,人山人海,阻住了去路。
人群中有人对视一眼,心想要办事就得趁现在一鼓作气,真要让百姓规规矩矩接驾,昆州这边气势就没了。
带血的车轮碾过地面,所经之处,人们下意识远远地向后退。
却有几个人走出人群,对着车驾远远施礼。看衣着装扮,应该是秀才举人之流。
燕南文风不盛,历年科举少有上榜者,因此有功名的文人在燕南一向比别处更受尊重,几乎刚刚站出来的那一刻,人们便齐齐望了过去。
几人小心地避开地面上的血迹,对着车驾长长一揖。
车驾里并无声息,皇太女并没有像燕南百姓所想象得那样,礼贤下士,亲自走下车驾来,扶起这些文人。
几个士子难免觉得自己腰弯得太低,有些屈辱,再直起身子来时,神情便带了几分冷硬不屈之色。
然而看一眼前方,重帘深垂,盔甲染血,红痕殷殷,夺人眼目。之前满腔的勇气,自以为的无畏,和打好的腹稿,在此刻忽然都散了大半。
万纪高踞马上,冷冷看着这些文人,“尔等何人?因何拦驾?”
中间一个三缕长须的文士,咳嗽一声,朗声道:“我等并非拦驾,不过是有三请,三问,求见于殿下。”
一位随行东宫侍讲道:“非三品以上官员不得无召见驾,非上意不得越级献策。尔等几品几级?可有宣召?”
几个士子脸涨得通红,中间那人咬牙道:“在下有举人功名……”
“你为此间主事,不过是个举人功名,身边几位想必也越不过你去。几个举人秀才,就敢当街拦驾,大言不惭地求问殿下,不知礼教森严,不知朝廷法度,燕南教化衰落如此!你等父母官何在?燕南学政何在?”
最后一句提高声音,周边护卫齐喝:“尔等父母官何在?燕南学政何在!”
声音远远越过人群,后方的官员们纷纷转头,望天,装死。
昆州知州和燕南学政装不得死。
两人为难地看着在棚子里喝茶吃蜜饯的游筠。
侍讲犹在穷追不舍,“燕南边陲之地,更当首重教化,但观尔等数人之行,无君无父犹不知悔改,当真以为日后朝廷抡才之典,不敢黜落尔等?”
这位东宫侍讲,年轻时便是一张利嘴,讲经廷辩,一流高手,不然也不会选入东宫。奈何成了太女近臣,太女却是个喜欢舞刀弄棒的,正愁无用武之地,难得逢上这机会,一张嘴皮子上下翻飞,唾沫星子喷成瀑布。
他手里还挥舞着一根棒子,目光灼灼盯着那几个士子,显然是要看谁敢不知天高地厚大放厥词,就一棍子赏下去。
他是正经科举出身的文官,无论是官职还是功名都远胜面前的士子,他若摆出师长架子教训这些后进,天经地义,谁也说不了嘴去。
远处登高观看的燕南官员都知道其中险恶,眼看那嘴皮子和棒子都跃跃欲试的东宫侍讲嚣张气焰,心想皇太女实在是十分缺德,以文人对文人,先是压气势,再然后挥大棒,两三棒就能把这些绣花枕头给打趴,到时候咱们这边便又输一回合。
便都回头看游筠。
人群后,游筠吐出梅子核子,挥挥手。
昆州知州和燕南学政便明白了意思,苦着脸准备挤上前去。
这些官儿本来有恃无恐,想着一个丫头片子来便来了,自有游都司对付,若那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以势压人,燕南军队和民心都在游氏父子那里,逼急了便翻脸,叫她能进不能出。
只是今晨刚刚接到消息,黔州都司被拿,和黔州都司一直不对付的按察使兼任都司,接太女令集合境内兵力,调集十万兵马压在东番至夷州一线,而那里,离昆州快马驱驰,三日可至。
更重要的是,皇太女本身有极其强大的天赋之能,便是大军围困,也未必能困得住她,便是杀了她所有随从,只要给她脱身,燕南就会陷入战火。
这些人自然不知道铁慈现在已经不能轻易瞬移,也不知道铁慈绝不会丢下随从自己逃生,在他们的逻辑里,上位者这样选择天经地义,而于他们而言,在最后关头留不住铁慈,就是不可承受的损失。
所以皇太女不愿意擅起刀兵,他们也同样不愿意。
两人往前挤,准备去承受皇太女的刁难和怒火。
只是一身臭汗还没挤几步,身后疾风响,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立即便有人大喊:“知州大人和学政大人晕倒啦!”
一声传一声,传到人群最前端的时候,就变成,“知州大人和学政大人,因为天太热,被逼迫太过,晕倒啦!”
然后人群分开,一脸苍白满头大汗的知州和学政被抬了上来,瞧着果然很是可怜。
那几个被东宫侍讲逼得步步后退的士子,顿时来了劲儿,猛地站下了。
自觉今日皇太女气焰嚣张,当街杀人,逼迫官员,如此强横人物,将来又怎么会善待燕南?自己等人读圣贤书,知黎民事,若不能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又有何面目立于世间?
不过一条命,今日便碾于华舆玉轮之下,也能博千古美名,如此便值了!
文人好名,世代不易的道理。
当下不退反进,上前一步,再次一躬,这回却怕躬久了挨一闷棍,只略一躬便起身,疾声道:“我等有三问三请,求教于殿下!”
“一问,问殿下南巡,自当抚民万端,泽被天下,如何劳师动众,侵掠民生,令属地官员为供奉殿下,加税加赋?”
“二问,问殿下人传仁慈简素,勤政爱民,但这一路,却是供养奢靡,劳费国帑。明明昆州居住不过区区时日,竟令昆州建造行宫,为此多征徭役,令无数百姓不得不应皇差,荒废自家田地,如此又岂是未来仁君所为?”
“三问,问殿下巡视燕南,却在黔州停留甚久。更清洗黔州官场,替换大将,陈兵州境,虎视燕南,未知殿下此举何意?有无想过燕南千万百姓当此大军压境,是否会心生惶恐,举家逃难,由此伤及民生?还是这本来就是殿下心中之意,未曾将燕南视为疆土之民,不惜于燕南土地之上燃战火,动刀兵,便如今日这般,以杀戮、以血腥,将燕南夺之!”
第398章 请退昆州
四面静了静。
片刻之后人群哄然。。。
前两条,是大家都知道并且腹诽的事儿,但后一条却涉及军事机密,寻常百姓无从得知,乍一闻大军压境,顿时面露惊惶和愤怒。
那文士趁热打铁,高声道:“如此我等有三请。一请,请殿下怜惜百姓,收回前令,于我燕南免税免赋,以弥补之前所受之盘剥。”
“二请,请殿下退回行宫,安抚建造行宫之百姓民夫,徭役折抵,并上书朝廷自承己过,发誓于我燕南永不随意加赋。”
“三请,请殿下退兵,不入昆州。以免太女銮驾及三千护卫入城,诸般供奉,扰我伤我民生。昆州去岁附廓县洪涝,前年旱灾,天灾不绝,民生难继,求殿下垂怜。”
说完他带领诸生,深深一躬到地。
他身后,堵住道路的数千百姓,有人带头跪下,大声齐呼:“请殿下垂怜百姓,退兵、退宫,退出昆州!”
更多的百姓跟随跪下,呼喊之声如浪起伏,“请殿下垂怜,退出昆州!”
这是自从加税开始,昆州百姓便在有心人煽动之下密谋之事,所谓法不责众,皇太女还没来昆州,就折腾了黔州,如今她摆开仪仗来燕南,谁知道她进了首府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事?谁又知道万一燕南被收归朝廷后会有什么变化?到时候燕南就是后娘养的,能求得什么恩典?
对于百姓来说,不过图日三餐夜一宿,寒舍不入风雨,闲来把酒话桑麻,谁要来打扰侵犯这份清净,谁就是敌人。
所以当有人简单粗暴地说,天下大势其实都在民心向背,百姓齐声说不要,皇储也不能马踏黎庶。先不说皇太女车驾今日若是退上一步,就再也进不了昆州,如今燕南百姓爆发民潮,拦道太女车驾,痛斥皇储不慈,请太女滚回去,这名声传回朝野,传遍天下,这太女一世名声也就毁了。
自然不能再在燕南作威作福。
百姓想到燕南老王的仁慈爱民,想到游氏父子的宽容恤下,想到一直以来相对自由的民风,和传说中中原的诸多规矩和中原官吏的险恶狡猾,一时连眼前殷殷鲜血都忘记,呼喊之声越发激烈。
“请殿下怜惜百姓,退出昆州!”
“请殿下怜惜百姓,退出昆州!”
最前面的一排百姓,喊一声,磕头,起身,往前三步,再喊。
百姓向来盲从,后头的百姓便也喊一声,起身,往前,再喊。
“请殿下怜惜百姓,退出昆州!”
再跪,向前三步,再喊,人群越来越密集,声音越来越响。
“请殿下怜惜百姓,退出昆州!”
若从高处下望,便可看见黑压压的百姓如大潮,卷没了整条官道,这潮水在看似杂乱实则有序的带领下,慢慢前移,以一种沛然莫御的气势,一步步向车驾逼近。
而车驾始终岿然不动,铁甲光寒,凝立如岩。似乎并不愤怒,也不急躁,只冷冷相看,看这蓄谋已久为人所煽动的风潮,到底能吹动乱尘几许。
三千护卫旌旗都似凝固在这午后剑一般的灼热阳光里,长长的队伍如一条冬眠的黑色巨蟒,盘踞道前。
“请殿下怜惜百姓,退出昆州!”
民潮缓缓逼近,即将和那条冷酷巨蟒,轰然相撞。
……
昆州城外的另一个方向,和铁慈的仪仗大抵百里距离,有一片连绵的青山,不算高,连接着广阔的平原,另有两座山脉遥成犄角,所谓前照后靠凤凰嘴,于风水中可称宝地。
因此成了老燕南王长眠之地,亲王大墓就在这一片青山之中,周围有千名卫军镇守,也有专门的守墓家族守护,寻常百姓,不能入这座叫做凌山的山峰周围十里。
凌山北峰最为高峻,连猎户都少去,暮色初降的时候,山顶的长草簌簌而动,探出几个乌黑的脑袋来。
当先一人,面皮白,身形高,文质彬彬,儒士青衫,看上去像个游学士子,眉宇间却比普通士子要多几分高门大户里才能浸淫出来的高华之气,一看就知道身份不低。
东阁李大学士之子李蕴成。
他身边的男子,生得面貌清秀圆润,眼神灵活,却是冯桓。
旁边还有死党常千磨等人,也就是盛都城最富盛名的那一批纨绔,谁也想不到,这批人竟然在离昆州城百里之外,便在挑选出来的精锐护送下,悄悄离开了队伍,快马驱驰,直接来到了凌山。
李蕴成手里很稀奇地抱了个罗盘,像个风水堪舆先生一般,绕着山顶走了一圈,最后指着北峰和南峰之间一处稍稍下陷的山头道:“大抵便是这里了。”
说完他露出一丝苦笑。
李蕴成自幼好学,读书不倦,却没什么兴趣去和寒门学子争夺那僧多粥少的功名前途。反正以他的家世,自有恩荫。因此他的读书便显得闲散潇洒,无所不读,无所不学,府上不仅有经学大儒,也有偏门才士,天文地理星相乃至风水堪舆之术,李府里都能找出人才来。
李蕴成也对这些旁门左道之学尤其感兴趣,小有所成,只是却不知道皇太女是如何知道的。
李蕴成想着这一路,先是被皇太女按着在黔州主持大船前行,和一路官员迎来送往,勾心斗角,被人为按头成了太女党也罢了,现在竟然还要来帮她挖坟!
不仅挖坟,还要寻尸,不仅寻尸,还要把尸体给拖走。
再想想这具尸体的身份,李蕴成就头皮发麻。
在燕南的地盘上,挖深受燕南爱戴的老王的尸,这种事,皇太女是怎么想出来的?
说是得了一些隐秘的消息,说燕南老王死得蹊跷,因此皇太女自己盛大出行吸引游氏父子注意,却暗中派了这一队人来查证此事。
李蕴成看一眼身后的人,一部分是太女护卫中的精锐,一部分却是那慕四带领,这些人形貌怪异,高高矮矮,看上去更像江湖之人。
李蕴成作为李大学士的儿子,多少也知道一些密事,比如皇太女身边那个神秘男子,身份其实是辽东世子,且这位世子名声恶劣,行事阴狠,绝非良人。但显然皇太女不觉得,她和辽东世子的关系,猪都能看出与众不同。
辞天骄 第4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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