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果然一大早,阎行就骑着骏马履约而来,马后跟着一辆装饰华丽的牛车,还有四名亲卫,布衣带刀,马上斜挂弓箭,来到戏志才家的里闾之中,邀请戏志才同游城外,登高望远。
眼下阳城已经被西凉兵攻占,城中也已经戒严,虽然城东这边,因为阎行实行了强征军需的方法,而非洗劫城池,所以各个里闾还算安定祥和。
但城中黔首原本居住于城中,如今却只能够窝在里闾李,不能出到街上去,正是惊慌不安之时,戏志才家门前突然来了这么大的阵仗,车马之声响于耳边,邻近的民居中的邻人少不了也要偷偷将家门开了一条小缝,从门缝中偷偷看向戏志才家门前的热闹。
如今城中戒严,除了西凉兵中的大人物,谁人能够如此穿行城中,来到这处里闾之中。
想到这些,难掩好奇心的邻人就更加惊奇,平日里,那个酒徒狂生戏志才,穷困潦倒,还要靠着自家妻子替人缝洗衣物,勉强度日,如今门庭若市,莫非还真走了大运,这番竟然也被城中的什么大人物看上了。
戏志才站在自家门前,不用想,也知道这时的里闾邻人在想着什么,他也从来没有把这些庸人的想法放在眼里,今天的他看起来,依然有点醉酒后初醒的憔悴模样。
在见到阎行之后,面对阎行的邀请,他也是爽然应约,不过在临上车之前,跟阎行说了自家妻子也要前往城外雇主家中,交还缝洗过的衣物的事情。
阎行面对戏志才的请求,自然无有不允,当下就请戏志才夫妇二人上了牛车,由亲卫驾车,阎行领着两名亲卫在前头,其他两名亲卫护卫在车后。
一行车马,就这样缓缓驶出城外。
戏志才在牛车上,也偶尔会掀起车窗内的帘幕,抬眼去看历经一日兵祸之后,阳城中的变化。
阳城除了阎行控制的城东之地,还算安稳之外,其他地方都不同程度遭受了兵卒的洗劫,罹难之家空荡荡的,死寂一片,而幸存之家也是心存恐惧,家中悄无声息,连炊烟都少有升起,整座城池,除了西凉兵马驻扎的兵营人喊马嘶之声不绝外,其他地方都是万马齐喑,寂寂无声。
戏志才看着不过一日光景,就变成一座死城一般的阳城,耳边似乎还在回响起深夜里不时喧扰的人马声、哭喊声,他不由在心中想道:
“这西凉的兵马虽然强盛,但观其在阳城所行之事,却多是天怒人怨的恶行,多行不义必自毙,虽是逞凶一时,但雒阳深陷重围,大军外出,终究难以久持,可惜了,可惜了!”
戏志才叹了一口气,坐在他身旁的戏妻见状,伸手去握住他撩拨帘幕的手。戏志才淡淡一笑,不想太让妻子担心,也就将帘幕放了下来,反手轻轻拍了拍自家妻子的纤手,以示宽慰。
两人相对一笑,也不言语,只是各自的手,都紧紧地握住了。
···
出了城外,戏妻要前往城外的雇主家,阎行不放心,想让两名亲卫护送她前去,却让她出言婉拒了,阎行想了想,她只是去雇主家交还衣物,若是明面上派出两名亲卫护送,确实在行为上欠缺妥当,只是当下城里城外也不算安定,他又给了戏妻一纸手令,凭借此手令,可以让她安全返回城中,无人阻拦,也能够避免在城门等地方被董军兵卒滋扰。
戏妻离开之后,阎行和戏志才的一行车马又继续前行,准备去登城外最近的一座山峦。
戏志才此时的精神在车上休息了一阵之后,似乎也恢复了不少,他对阳城周遭的山川地形十分熟悉,到了山坡下之后,他就主动提出,要带阎行登高望远,看一看这阳城一地的山川美景。
阎行看了看坡势,虽然属于缓坡,但山道曲折崎岖,阎行和亲卫策马登山自然是没问题,戏志才却不行,纵然他能够骑马,骑术只怕也不精,阎行可不敢让他冒险骑马登山,干脆就将车马都留在山坡下,再留两名亲卫在此看守,自己则和戏志才,后面跟着两名亲卫,徒步登山。
虽然戏志才熟悉地利,阎行等人又脚力矫健,但沿着山路盘旋而上,一路上披荆斩棘,还是费了不少时间,期间也遇上了一些逃难到这里的民众,他们看到阎行几人持弓带刀,远远就避开了。
戏志才多年困顿,身体终究瘦弱,在山道上也歇了两次,阎行在他歇息期间,还趁机举弓和亲卫猎到了一只在林间觅食的山雉。等到几个人登上了山顶之时,已经日上中天,相较前后,也花了一个多时辰。
不过山顶上的景色比起狭隘的山道而言,也确实是让人眼前廓然开朗,这处山峰虽然不是最高的,但胜在地理优越,景色奇丽,在这里可以北瞰大河、洛水,南望颍水、箕山,西面是轘辕关,东面是豫州的西大门阳城一地。
阎行兴致颇高,登上峰顶远眺,只见西北有嵩高山诸峰面拱侍立,山峰间云岚瞬息万变,美不胜收。东南有颍水奔流而过,往东南汇入淮水。北望大河如带,天限南北。再倚石往下俯瞰山麓,脚下的景色又和自己来时沿途所看的角度有了不一样的视觉,只见脚下峰壑开绽,凌嶒参差,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气势。
《诗经》中有称赞嵩高山“嵩高惟岳,峻极于天”的名句,而后世的嵩山又有七十二峰的风景名胜,诸人于此登高望远,只觉诸山峰气象万千,引人入胜。
阎行远眺西面,在层峦叠嶂之后,那是汉帝国的中枢所在,帝都雒阳,更西边,还有居崤函之固的长安西都。他想着两京的地利形胜和巍峨的宫阙,不仅回忆起不久前,在三辅皇甫嵩的军营之中,贾诩谈到过的天下策中,最让他心动的一部分内容。
“以河东、伊洛两地为前拒,西收陇右、河西之精骑,南聚蜀郡、汉中之粟米,据守关中三秦之地,进退自如,攻守在我,成强秦之势,如此拥天子大义,东向以争天下,犹如秦扫六合,汉平七国。试问大军兵锋所指,何人敢不服,何城不可克。”
汉末三国,战火连天,命如草芥,苟全乱世之中,殊为不易。但若是能够提三尺剑,如高祖皇帝一般,行大丈夫之事,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立下万代功业,又岂不快哉,也不枉来到这汉末乱世间一场。
阎行扶刀站立,看着远处的峰峦美景,再看看身边同样站立着的戏志才。
昨日里,该试探的他也都试探了,相信以戏志才的才智,也能够料中他如此行事的目的,阎行今日邀戏志才登高望远,就是想要借此时机,招揽戏志才加入自己的营中,眼下也再无刘乔等外人,两名亲卫也远远散开,在四周警卫。
阎行伸手往西面一指,慷慨笑道:
“两京形胜,崤函险固,追思秦汉争雄之事,群雄逐鹿正在其间,人生天地之中,恰逢乱世之秋,思行大丈夫之事,唯恨身旁少一二良、平知己。若能与之,驱马纵横天下,运筹帷幄之中,功业千载,英名长留,岂不痛快。戏君以为然否?”
戏志才闻言也淡淡一笑,并未去接阎行的问题,而是轻笑说道:
“崤函之地,险则险矣,固字未必能符!”
“戏君此言何意?”
面对戏志才没有接自己的话,阎行心中有些失望,不过既然他又说起了这崤函之地,想必也是另有深意,阎行也没有立马沮丧,又顺着他的话问道。
“阎君若不嫌弃我聒噪浅薄,在下愿为君讲一个故事。”
“故事,好啊,戏君的故事,想必也是金玉之言,艳洗耳恭听!”
戏志才转而将目光投向西面的峰峦,仿佛也是正在眺望雒阳、长安两京地势,口中的故事缓缓说来。
“这桩事情说来,和名将吴起有关,当年魏文侯用吴起为西河守,在河西防御秦人,魏文侯卒,武侯即位,巡视河西之地,浮西河而下,船到了中流的时候,看着这大河两侧的山川形胜,想起了父辈的辉煌功业,不由感慨说道‘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吴起当时也在船中,阎君可知道,他如何应答?”
这件事情,阎行其实也知道,他也知道了戏志才话中的意思了,但还是诚恳说道:
“吴起,世之名将,定然有过人见解,请戏君为我言之。”
戏志才看着阎行不动声色的脸庞,心中也有些敬佩眼前之人的气量,他继续说道:
“吴起对魏武侯说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阎君以为如何?”
三苗国大概在今日本朝的江夏、庐江等地,而三苗氏与欢兜、共工、鲧合称为“四罪”,虽然有洞庭湖、鄱阳湖之险,但被夏禹所灭。夏朝的国都在河东郡,有大河、华山、伊阙关、羊肠坂等险隘,但是到了夏桀之时还是被商汤消灭了。殷商的国都在河内朝歌,有孟门、太行、常山、大河的险要之地,到了纣王的时候,也被周武王所灭。
戏志才说起吴起和魏武侯这一桩故事,就是想要用吴起告诫魏武侯的话,来点明自己的态度。
虽然西凉兵卒精锐悍战,崤函之地易守难攻,但是董卓等人正在逐步失去民心,虽然他极力想要用武力、地利挽回和关东讨董联军对峙时的劣势,但观昨日西凉兵马在阳城所作所为,只着眼于战阵取胜之道,却不重视这天下士民的人心舆论,戏志才也就看到了西凉兵如同三苗氏、夏桀、商纣等人的下场。
阎行听了戏志才的话,与有同感地点点头,不管董卓入京之时怀着的是怎样的心思,但至少他知道,等到董卓被关东联军的兵锋逼得狼狈撤离雒阳之时,他心中已经只剩下私人的仇怨和愤怒,全然没有了执掌天下者的眼光和胸怀。
再后面,董卓还会继续在万劫深渊中越陷越深,企图纯用武力杀戮、刑罚威势来慑服天下人心,直到他所有的一切,尽数被深渊吞噬为止。
只是,自己虽然是董卓阵营的将校,但却不是董卓一类的人,自己不会做失败的董卓,只会努力成为像刘邦一类的成功帝王。
所以,阎行面对戏志才言语中隐隐有拒绝自己这个董卓阵营的人招揽的态度,并不出奇,也没有太大的波动,他眼珠一转,笑着回应说道:
“吴起之言甚是,戏君之意,我也尽知,正如前汉贾长沙所言,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只是,戏君,你我亦可另起一帆,乘风破浪、同舟共济,艳与君,绝非敌国之人啊!”
第236章 攻守异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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