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堂屋前的葡萄架上,已经结了一串串青葡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高阁老还是一副老农打扮,坐在那里摇着蒲扇用大瓷碗喝茶,并未因为马上要复出,而有丝毫的变化。
此刻,高阁老除了心忧社稷,就只有对兄长的担心而已。至于赵家祖孙走不走,他根本不在意。
正如赵立本所言,赵昊此行不过是一次过场,他千里迢迢而来岂能空手而归?所以一切都在他离京时都已经定下了。高阁老也早在得到他离京的消息时,就高兴过了……
真到了见面时,反而有些索然无味了。
一个年近六十的老汉,跟一个年仅十六的少年,真能聊得投机、引为知己,那才叫真见鬼。
所以对赵昊提出要告辞,他也只是象征性的稍作挽留,便顺水推舟,放他祖孙去了。
何况,赵立本在他庄子里多待一刻,他都怕自己忍不住,想要骟了那浪货。
“那晚辈就先不回京城了。”赵昊也对这个说话忒不中听的河南佬没啥好感受。不过该说的话他还是会说的。“就先预祝玄翁东山再起,大展宏图吧。”
“承你吉言。”高拱倒也没说那些虚伪的套话。下月初一廷推,河南山西湖广江南四家一起发力,猪都能送上天去。
顿一顿,他又道:“放心,老夫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重议漕粮海运。那时候你最好还是在京里。”
“晚辈尽量。”赵昊点点头,起身刚要告辞,却忽听门外一阵鸡飞狗跳。
高拱不悦的抬头望去,便见自家大哥身披金甲,头戴银盔,脚踏皮靴,背后还飘荡着猩红的披风,雄赳赳、气昂昂走进来。
高阁老嘴角抽动两下,心说大哥还真是乐此不疲,一来了新客就要披挂整齐、闪亮登场一次。
但高捷却不是冲着客人来的,他朝高拱一拱手道:“小三儿,为兄向你辞行来了!”
“噗……”高拱一口茶水喷出老远,咳嗽不已道:“馁这是弄啥来?大哥这是要去哪海儿啊?”
“老夫要率军渡洋远征!”高捷一拍胸脯道:“我麾下水军统领赵工资,发现了倭寇的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赵工资?”高拱愣一下,还好河南话里‘公子’就是‘工资’,他旋即明白过了,怒视着赵昊道:“馁这又是弄啥来?不知道家兄脑子有病啊!”
“小三儿,馁说啥来?”高捷一巴掌拍在高拱脑袋上,他虽然年近七十,但大关刀不是白耍的,差点儿一巴掌把高拱的脑袋拍到茶壶上。“馁脑子才有病来。”
“好好,我脑子有病。”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高拱拿自己这个疯疯癫癫的大哥,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他只敢恶狠狠的瞪着赵昊,意思是你不把这事儿摆平,我跟你没完。
“玄翁息怒,这确实是晚辈的不是。”赵昊苦笑道:“我自从来到高家庄,就被中丞强拉了壮丁。”
“你不是自愿投军?”高捷同样两眼一瞪,这下四只牛眼一起瞪着可怜赵公子。
“自愿,自愿投军。”赵昊赶紧改口,接着对高拱道:“今日向中丞告辞,但中丞盛情挽留,只好……编了这么个蹩脚的借口……”
“听见了吧?中丞。”高拱马上来了精神,对高捷赔笑道:“是这厮谎报军情,我一定会重重责罚他的,请中丞先回营歇息吧,以免溅一身血。”
“胡说八道,蒙谁咧?”谁知高捷这次却不好糊弄,冷笑一声道:“你刚才威胁老夫的部将,当我没看出来吗?他是被逼着撒谎的!”
“大哥,别胡闹了!”高拱多急的脾气啊,闻言忍不住有些生硬道:“倭寇都让戚家军扫平了,大明没有倭寇了!”
“海上有,海上还有!戚继光又没打到日本去,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高捷却犯了倔道:“我不管,我就要出海,就要打倭寇!”
“大哥,算我求你了,收兵吧。你这么大年纪,上不了战场了。”高拱无奈站起身,朝高捷深深作揖,语带哀求。
“中丞,要不算了吧。”赵昊也从旁劝道。
“你闭嘴!”高捷先瞪了他一眼,然后对高拱道:“小三儿你起来,你要是不让我去,你也哪儿都别去了。咱俩在这庄上过一辈子吧!”
“啊?”高拱闻言,惊讶的抬起头,却见大哥还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可说出的话却是罕见的明白。
“大丈夫马革裹尸,老夫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大哥……”高拱闻言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玄翁不如让中丞跟我回江南吧。”赵昊叹了口气,从旁劝道:“我们江南医院有万密斋、李时珍、李沦溟等当世名医,设施先进、医术高超,连昏迷数月的林中丞都能救回来,海公的夫人甚至又有了身孕。横竖中丞已经这样了,不如去江南医院试试吧。”
“这……”高拱不由动心,海瑞好像只比自己小一岁呢。
呸呸,才不是呢!
是他本就很担心,自己进京后大哥怎么办?大哥犯起病来,只有自己能哄得住,别人根本没法交流。江南医他是听说过的,万密斋和李时珍的大名,他更是如雷贯耳啊。
别说把大哥治好了,只要能把他照料好,让他少犯病,高阁老就谢天谢地谢公子了。
而且江南养人,江南集团和姓赵的小子还有求于自己,倒是大哥的一个好去处。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他的亲大哥到了人家手里,大家关系好时,自然我好他也好。
可朝局风云变幻,谁敢说脆弱的伙伴关系能保持多久?万一有一天翻了脸,大哥就是人家手里的人质啊!
高阁老饱读史书,自然知道先秦时两国结盟,双方都是要互送人质的。姓赵的小子也不好说有没有这层年头。
刹那间,高拱险些脱口而出说‘要不让你爷爷留下来陪我钓鱼吧’,可是对赵立本的生理性厌恶,让他说不出口。
况且他复出后是要当首辅的,只有他揉捏江南的份儿,江南却无法揉捏他,完全没必要捏个人质在手里。多此一举,止增笑耳。
思来想去,高拱终于还是艰难的点了点头,深深看着赵昊道:“照顾好我大哥。”
“玄翁只管放一百个心,我和江南集团一定尽心竭力,争取帮中丞早日康复。”赵昊给高拱画了个饼。
~~
结果第二天,赵家一行人离开高家庄时,队伍里果然多了个老将军。
大热的天,高捷非要穿着他盔甲,也不怕中暑……
高拱送了又送,一直送出二十里地,才依依不舍的转回。他当然不是为送赵家祖孙的,只是担心自家大哥而已。
不过好在老管家高福会一路随行,邵芳翁婿也一起出发,高阁老这才勉强止住了担忧。
返程时,纵使不走大运河,也比来时快捷多了。
赵昊一行乘车一路北上,当晚宿在黄河渡口。第二天搭乘渡船过河,又走了两天就到了新乡县。
新乡有卫河直达天津卫,卫河前身就是永济渠,虽经千年、几易其名,但这条隋炀帝开掘的伟大运河,一直是沟通河南与京畿的重要通道。凡漕粮入津、芦盐入汴,率由此道。
提前一日抵达的护卫,已经包下了足够的满篷船。众人在新乡休息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分乘六条满篷船顺流而下,五天后就到了天津卫!
众人在天津卫分道扬镳,邵大侠翁婿要进京为廷推做准备。赵立本也要到北京坐镇,有老爷子在,赵昊才能放心在外头浪。
赵公子则带着精神矍铄的高捷,继续顺流往大沽口而去。
翌日,船队抵达大沽口海港。
比起三月份初来时,大沽口海港已经完全变了样子。非但修起了长长的防波堤,还将原先的木栈桥改建成了永久码头。码头还未完工,工人们干的热火朝天,加班加点想要在风汛到来前,为庞大的船队建好避风港。
“工人干劲十足啊。”赵昊对闻讯前来迎接的天津兵备道曹科笑道。
“哈哈哈,这可是天津卫的百年大计啊!”曹科对天津百姓的财神爷亲热笑道:“老百姓一听说,以后这里要成漕粮海运的终点,那干劲儿甭提了,自带干粮来帮忙啊,就怕贵集团感受不到我们天津百姓的诚意呐!”
“这怎么能感受不到呢?”赵昊也笑道:“看来这事儿要是办不成,我不光对不起江南父老,还要没脸见天津父老啦!”
“哈哈哈,怎么会办不成呢!”曹科显然已经听说了赵公子去河南跟高拱见面的事儿。
他自然知道,以赵公子今时今日的地位,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有得到足够的保证,怎会去自取其辱呢?
不过曹兵宪是个聪明人,也不问他此行的结果,只是要拉他到码头上去参观。
可高中丞岂能同意,又按捺不住手里的大关刀了?
见高捷有发飙的迹象,赵公子只好歉意道:“等我回来,咱们再好好聊。”
说着压低声音向曹科解释道:“这是高阁老的大兄高中丞,急着出海。”
“哦,这样啊。是我多事了,快快请便。”曹科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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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3章 卫河通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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