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二十八日之内,君王共抄捡脏银七千九百八十三万两。
江南五十三州,自二品都督宋广平起,乃至各州府郡县所有涉案官员共计六百五十七名,无论罪名大小皆判了收监问斩。
谋刺上差的苏州知府李千鹤及其党羽处活烹之刑,于立秋之日当街执行。其家中成年者无论男女皆杖满八十流放西疆边地服役,余者变卖为奴。
立秋之日, 苏州府最繁华的闹市之中,五口滚油大锅烧得青烟缭绕。
五个涉事官员当街被扒光了囚服,剃光了头发。
用牛筋捆住了手脚,活生生的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滚油喷溅了一地,哀嚎声十里之外都听得见。被炸熟的尸体在油锅里上下浮沉,皮肉渐渐被炸得焦黑溃烂, 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
围观之人,无不心惊肉跳。
***
新月弯弯, 挂在天幕。
金家主宅最深处的上房内, 门扉紧闭。
门内, 薄皮木板击打肉皮的噼啪声一声紧似一声。
屋内,身着常服的顾修左掌平伸,迎接着韩墨初手中暴风急雨一般的戒尺。高肿的掌心已经由青泛紫,伤痕交错处也渗出了细密的血点。
今日正晌,顾修当街支起大锅烹杀官员的消息传到了尚在养伤之中的韩墨初耳内。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自信顾修自幼是由他一手教养长大,是生来的有道明君。端看顾修登基而后处置的几桩大事便可知一二。
直到他跟随报信之人的脚步当真看见了闹市之上的大锅里翻滚着熟烂扭曲的人体,而身为天子的顾修便立在行刑的高台上,面沉似水的看着当下的一切。
面对韩墨初的质问,顾修丝毫没有否认自己的命令,而是一如幼年之时卷起袖子将左手掌心朝上,平摊到了他的面前:“韩太傅想打便打,朕受得住。”
君臣二人之间的对峙,就在这戒尺击打掌心的声音中拉开序幕,并且愈演愈烈。
“我大周哪一条刑律中有当街活烹这一项了莫说是当今,便是秦皇□□之时也没有哪一位君主会当街活烹臣子的!陛下如此弃国朝律法于何地!”韩墨初手中的戒尺力道不减落在了顾修平伸的掌根上:“您今日当街活烹了那些臣子,所见之人无不心惊,这于大周立国一来一向广施仁政的宗旨背道而驰!您让百姓和吏官怎么看您!”
“朕不想施什么仁政,更不在意他们的看法,朕只知道他们该死,刑律中今日没有,朕明日便着刑部改拟条陈,今后凡贪赃枉法者,一律当街烹杀。”顾修咬牙忍着韩墨初凌厉的戒尺,言语上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
“陛下即便现在改写刑律也要等刑律生效后才可按此执行,陛下十三岁时便与臣一齐背过大周刑律,大周斩刑明文规定,斩刑需经三法司反复核验,唯恐冤杀。陛下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要断送六百多条人命,陛下如此还算什么明君!”韩墨初将顾修微微弯曲的手臂一把拽成平直,攥着顾修的指尖继续朝那几乎被打烂的手掌上落下戒尺。
“朕今日就不做明君了,朕就是要那些人的脑袋,有什么不可以的么?”顾修闷吭一声,额前的汗珠蜿蜒而落,在下颌汇聚,一路滑过喉结渗入衣襟。
“臣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陛下不是先帝那样只会草菅人命的庸君,君王杀人也要照国法杀人,不可有一丝一毫的主观私欲!”韩墨初的责打不再没有章法,而是一下重似一下的敲击,自顾修十二岁起,韩墨初交给顾修的道理,几乎都是伴随这样一下重似一下的戒尺声。
一连十下过后,顾修的左手掌心,再也没有了可供责打的部位,大部分的皮肤上都渗着细密血点,瘀血顺着血点流了出来,瞧着惨不忍睹。
韩墨初终于将已经沾了血的戒尺停了下来,稍稍平复一番,收敛神色道:“现下,未曾执行斩刑的官员还有三百五十一人,这三百五十一人中有情节轻微的,请陛下赦了他们。”
“不赦。”顾修依旧抬着左手,固执的等待着韩墨初的下一轮责打。
“陛下为何不赦!”极端愤怒之下韩墨初转而将手中的戒尺挥向了顾修的脊背,又是接连三四下的重责:“陛下登基不满一年就如此杀生,稍有不慎就会滋生反叛,陛下可有想过自己的一世英名么?!”
“朕说不赦,就是不赦。”顾修放下了已经举得发麻的左手,挺着身子任由韩墨初责打:“他们想要你的命,朕就要他们的命,终究他们都是涉案人,朕没有一个冤杀!”
“原来,陛下是为了臣?”韩墨初手上的戒尺顿住,一向从容淡定的眉宇紧紧的纠结起来:“陛下出格至此,都是为了臣?”
“是。”顾修没有否认:“苏先生说,你的伤口离心胞只差一寸。”
韩墨初抿着唇,手中高高举起的戒尺啪的一声落在了自己的掌心上,力道明显比打顾修时还要重上数倍:“是臣疏忽大意,致使陛下忧心至此,不顾国法律令,以至于江南官场血流成河。说到底是臣的错,是臣让陛下有了私心,是臣成了陛下的软肋,臣不配做陛下的太傅,臣回宫后就向陛下请辞。”
一下一下,好似在顾修的心坎上楔了钉子。
“师父别打了。”顾修抓着他的腕子试图阻止:“你打自己做什么!”
两个势均力敌的人拽着那柄两寸宽的戒尺僵持不下,最终韩墨初还是甩开了顾修阻拦他的手,手中的戒尺也摔落一旁,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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