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墨初沉默了,彻彻底底的沉默了。
榻上之人是谁啊?
是他的恩师易鶨啊!
易鶨先生是什么人?旁人不知,他韩墨初还能不知?
五十多年前,这位易鶨先生毅然决然的抛下了京城的高官厚禄,侯爵尊荣,夹着一卷竹席到了百茗山上,靠着一笔绝佳的丹青专画美人图。
那些袅袅婷婷的美人绝色几乎要把山门踏破,易鶨先生便在此处一面饱览春色一面赚的盆满钵满。
直到古稀之年才觉力不从心,先后收下了自己和苏澈这两个孤儿,一为传道二为解闷。
如今老先生已过耄耋之年,却大有重出江湖的架势。
一个风流到了骨子里的人,怎么会在意什么生死离别?况且如今连死别也算不上。
看着床榻上的易鶨先生那张为老不尊的脸,韩墨初心里那十二分的愧疚瞬间减成了两分,心酸到盈眶的热泪顷刻之间荡然无存,只觉得一腔真心喂了狗。
韩墨初定了定神,扶着额头道:“先生,那位孙杨氏仿佛是个寡妇吧?”
易鶨先生瞥了跪在榻前的韩墨初一眼,大义凛然的道:“寡妇怎么了?我又不嫌弃她。”
那语气,仿佛韩墨初才是那个耄耋之年思想守旧的老顽固。
“先生,您...”韩墨初想了又想,终于从肚子里翻出了一个词:“您多保重罢。”
韩墨初说罢,回答他的是一阵雷鸣般的鼾声。
易鶨先生强而有力的呼吸将贴在鼻尖上的纸条吹得来回抖动,这张纸条象征着易鶨先生无比顽强的生命力。
那张纸条是易鶨先生八十五岁那年贴上去的。
那一年,易鶨先生忽而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便让韩墨初与苏澈在后山的果林里挖了个一丈长,三尺深的大坑。又在鼻尖上贴了一张纸条,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儿搬到了山巅的小院里。
并且嘱咐那小童儿,若有一日他鼻尖上的纸条不飘了,便直接将他推到那坑里埋了。
七年一晃而过,那张纸条每日依旧坚强的飘荡着。每一年韩墨初都会拉着苏澈去将那大坑挖深一尺,若是再深挖下去,原本的大坑就快变成一口井了。
但是,韩墨初有一种无比强烈的预感,那便是有一日他病故了,他的恩师仍旧会搂着个香喷喷的小娘子来与他上坟奠酒。
韩墨初离开山门时苏澈没有来送,只是在他门前放了一瓶新做的丸药,封口上贴着“无极丹”三个字。
那是苏澈三年来炼就的心血,研磨外敷可促生肌理,愈合伤口,内服可解世间百毒,是出门在外难得的防身佳品。韩墨初对着瓶子说了声多谢,便将那瓶子欣然收入怀中。
韩墨初下行至半山腰处,小厮百里早已坐在马车外橼上等候多时了,抱着马鞭几乎睡着,直到看见自家主子那神仙似的身影,才一骨碌从车橼上跃了下来,跑到韩墨初面前连珠炮似的开口:“公子公子您可来了?是不是山路不好走?我可忧心坏了。还怕公子您摔了,想着进山接您,回头一想自己又不认识路,所以只好还在这里等。”
这个小厮百里是韩墨初半月前在人市上买的,当时人伢子手里的小厮只有他这一个即会驾马车又会认路的。
韩墨初便未多问,直接付了银子。
待解开那小厮口中勒着的布条韩墨初方才发现,这个小厮是个碎嘴子,昔日的主人将他发卖也是因为实在受不了他这张无时无刻都停不下来的嘴。
韩墨初被小厮百里供佛爷似的搀上了车,上车后韩墨初便递给了那小厮一张去往汴京的地图。
小厮百里接了地图胸有成竹的拍拍胸脯,嘴里又不知山呼海哨的说着什么。
韩墨初靠在车内,始终回应以微笑。
小厮百里自认为得遇知己,殊不知韩墨初的耳朵里,早已填上了两团棉花。
一路无言,汴京已至。
汴京不单是大周国都,也是中原腹地中最为繁华的城市,离京十五里开外的官道上便陆陆续续有推车挑担的贩夫走卒,高声吆喝着买卖。
离城越近,人群越多。离城五里开外,宽敞的官道上便黑压压的都是人头车马。小厮百里只能下车牵着马缰,随着人流挤香油似的一点一点的往前走。
好不容易来至城门跟前,人便更多了。有外省来都办事的官员,有慕名而来的文人咏士,还有不少来此捞金的豪商巨贾。
目之所及,非富即贵。
韩墨初从广陵而来的那驾灰顶小马车挤在车马堆里,与那些彩顶华盖的大车相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看守老杜是个办老了事儿的兵油子。皇城根下讨生活的他早练就了一副凭车识人的火眼金睛。
韩墨初这乘独马的灰蓬小车,很显然入不了老杜的法眼,一看便是不知哪个穷乡僻壤来投亲靠友的穷举子。
于是乎在小厮百里递上行路文书之时,一巴掌将人扇到一边:“滚滚滚,你也配跟你爷说话?你家主子是瘫了还是死了?都到了这儿了还不知道抬抬屁股下车行礼?”
老杜这边骂骂咧咧的伸手去掀韩墨初的车帘。
车帘掀起,只见一个青衣公子手持折扇端端正正的坐在车内。老杜守着这京城的门户二十多年,也从未见过这般气度非凡的男子。
韩墨初虽一无华服加身,二无十分装饰,只瞧那通身的气派,便与那宫中的贵人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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