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碧怔了一怔,连忙将香烟递到唇边。火星已经要烧到手指了,她却浑然不知,只顾用涂满口脂的嘴唇反复咬着烟嘴。
唇印斑驳。
贺常君拨开袖口,看一眼腕表。
“时间差不多了,”他说,“锦铭,你先带苏小姐走。”
于锦铭颔首,拎起苏青瑶的行李箱,带她下楼。
谭碧则佯装淡然地点走烟灰,问他:“这就走了?没别的事要交代?”
“我的书。”贺常君沉思片刻,同她说。“书局的同志昨夜已全部被捕,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让它面世……备份稿留在你这儿,若有可能……替我把它出版。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心愿了。”
“行,我记着了。”谭碧将烟头压在窗台,火星微微闪,一下、两下,彻底熄灭。
贺常君重新戴上平顶呢帽。
“别了,谭小姐。”他说罢,转身下楼。
谭碧合眸,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声声远去,直至消失无踪的那一刻,她睁眼,眼眶微微湿润着,指尖抖着,给自己又点了一根薄荷烟……
走出裁缝铺,于锦铭已按照约定离开。贺常君停在门前,瞧见漫天的雨,细铁丝般竖立,直插下来,建成一座潮湿的监牢。雨声越来越大,他撑开伞,压低礼帽,就近招呼来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力车夫,拜托他载自己回公寓。
雨顺着篷子流淌,溅湿了裤管,贺常君不为所动,只望着前方那双溅满了泥点子的腿,见他一步步艰难地奔跑。
跑到公寓楼,贺常君下车,抽出钱包内剩余的钞票,全给了车夫。
他撑伞,涉过积水的长道,两旁栽种着郁郁的行道树。
“哑——哑——”,贺常君寻着声音,仰面看那站在树杈上的乌鸦,雨水透过浓绿的叶片,落在油亮的羽毛。而它纹丝不动,铁铸一般站着,也在盯着贺常君看。乌鸦的后头,是一排窗户,而在窗玻璃后,似有叁叁两两的人影鬼似的徘徊。
贺常君蹙眉,定睛去看,人影又消失不见。
他们来得比想象的早。
贺常君擎举着雨伞的手浮出两条青筋,另一只探到衣兜,摸了摸,钥匙还在。脚步稍稍一顿后,男人头更低,匆匆往停车的方向去。
“哑——哑!”乌鸦又冲他叫。
紧跟着,背后似是有人声。贺常君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耳边再度被雨声充盈。静了一会儿,绵密的雨声忽然动摇起来,一阵脚步声出现,并紧紧跟在他身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背后传来一声呼喊:“你干什么的?”
“你干什么的?”城门口的警察举起警棍,敲了两下车身。“上头有命令,这南门、北门都封了,没什么大事,改天再出城。”
于锦铭摇下车窗,笑道:“家里有急事,得回去一趟,还请您行个方便。”
“有什么急事?”警员没好气地说。“我可告诉你,今天上海封城,你要是识相,就老老实实开车回去,别给自己找麻烦。”
“哥,哥,真有急事,”于锦铭连忙换上讨好的笑脸。“家里今早发电报过来,说父亲中风,我正急着带老婆回家呢。”
警员弯下腰,打量起车后座的女人。她脸色苍白,怀中搂着一个手提箱,看起来确实像要回家奔丧。
“去哪里?”他问。
“南京。”
警员眉头紧皱,直起腰,道:“行,你登记一下。”说完,他要来表格与钢笔,递进车内。
于锦铭自然不可能填本名,但也不敢乱写,怕当场露馅。他执笔,灵光一闪,想起穆淑云有个堂哥,依稀记得叫穆源,便借了他的名字与穆家的地址,填了上去。
警员应是不识字,看都不看,便迭起表格。
“对了,哥,”于锦铭从怀里摸出一包烟,趁机递给那位警员。“今天是什么日子,好端端的,封城做什么?”
“少废话!”警员大声呵斥,眼睛却滴溜溜地朝周围瞄了一圈,他见同事没往自己这边看,指尖立刻灵活地夹住对方递来的香烟,压低声音说。“这是上头的命令,我哪晓得缘由……但我听在法租界干事的兄弟说,这是要抓共党嘞。”
于锦铭心弦一紧,脸上仍强堆着笑意。
“您辛苦。”他殷勤地笑着,同警员点头致意后,绕开路障,发车驶出城门。眼前是一条灰白的路,雨势磅礴,轿车飞驰,有如渔船在暴雨天出航。
不知开了多久,于锦铭突然感觉方向盘一沉,怕是车子要熄火。
他使劲打转方向盘,轻踩油门,慢慢靠边停下。
“怎么了?”苏青瑶立刻问。
“可能是雨太大,把车搞熄火了,别担心。”于锦铭转头,看向苏青瑶。“你还好吗?脸色好差。”
“我没事。”苏青瑶摇头。
于锦铭不放心,挤进前座中央的缝隙,伸长胳膊去摸她的额头。
“要命,”他惊呼,“烧得这么厉害,怎么不跟我说!”
苏青瑶仍是摇头,眼神略有些迷离道:“贺医生呢?他什么时候过来?”
于锦铭看一眼手表:“应该快了。”
“这样不行,我得给你找个医生。”他又说。“再不济也得把药吃了。”
“我没事,”苏青瑶重复。她嗓音似是被淋湿了,疲软一滴滴渗出来。“先等贺医生过来吧,我怕他出事,而且他也是医生。”
于锦铭欲言又止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勉强同意。
他转回身,后脑勺倚在软皮座椅。耳畔雨声如瀑,滚热的心也似被它浇熄,他后颈发凉,头脑晕晕涨涨,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玻璃缸里游动的热带鱼。想抽烟,但这不是一个抽烟的时候,于锦铭摸了下烟盒,又抬头,通过后视镜看向苏青瑶。她乌黑的鬓角靠在车窗玻璃,发呆,白的脸,黑的发,默默无言。
于锦铭看着,心头升起一阵焦躁。
他两手压向方向盘,心一横,道:“我记得附近有一个修道院,先带你过去,问问他们有没有退烧药。”
说罢,他重新点火。
车身在冷雨中不停发抖,终于,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于锦铭猛踩油门,朝修道院驶去。
雨幕重重。
这般大的雨,堪比葬礼,贺常君唏嘘着,左手悄然探入内兜,握紧手枪。
他云淡风轻地转身,帽檐压住半张脸。
“你干什么的?”一个浑身黑色的男人追到跟前,又问了一遍。
“路过。”
“你是不是住这里?”
“不、不,来替人取车。”贺常君有意将声音压低。“请问您是——”
“取什么车?”那人一手举伞,另一只手吃力地掀开大衣,摸出装在裤兜的证件,亮给对方看。“老实交代。”
贺常君瞥向不远处的斯蒂庞克,硬着头皮道:“那辆车。”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眉头一紧,厉声喝道:“你跟我们回一趟警……”
话未说完,迎面一声枪响!
子弹径直射入胸膛,那人浑身一震,直挺挺倒下。鲜血浸湿了贺常君的皮鞋,他面无表情地扔伞,两手举枪,冲他眉心补上一发子弹。
枪声盖过雨声,也惊动了公寓内搜查的巡警。
其中一个拉开窗户,大喊:“站住!”
贺常君顾不上太多,撒腿就跑。他狂奔十几步远,忽听背后一阵错乱的枪声。因为离得远,这几下都没打中。枪声歇了,他们要追来了。贺常君浑身湿透,狼狈地冲到轿车边。他抹了把脸,听到头顶一声“哑——”。
他悚然地抬头,只见树上的乌鸦张开翅膀,飞入茫茫大雨。
“站住!”又是一声。
近了,更近了。
雨幕中,远处的那些人全瞧不清面目。
贺常君咬牙,迅速取出钥匙,钻进驾驶座,发动汽车。两束车灯如同匕首,朝来人捅去,他们举枪,对准挡风玻璃。贺常君猛踩油门,径直朝前撞去。枪声与引擎的轰鸣声齐发,又擦肩而过。
挡风玻璃上多出两个弹孔,贺常君把稳方向盘,冲入马路。噼里啪啦的响声,分不清是雨还是子弹。他转头,瞧见两辆轿车紧追其后。副驾驶座探出一名警员,拔出手枪,要冲轮胎射击。
贺常君本能伏低身子。他见前方有个岔路,手臂一轮,朝右猛打方向,来了个急转。背后的车也跟着急转。再往前,快到人员繁杂的商业区,但开过这段路,就能直奔北城门。
突然,迎面闯入一个电车轨道。“铛铛铛——”电车要来了,是明黄色的火炬。贺常君用力踩下刹车,与人掰手腕般,拧动方向盘,让斯蒂庞克来了个直角转弯,继而迅速衔接油门,正对着电车的方向,轿车好比骏马般,沿轨道飞驰而去。
等警车追上时,电车已然横在眼前,一辆警车猛踩刹车,有惊无险地停下,发动机也因此熄火。另一辆则提前转弯,对贺常君紧追不舍。
雨太大,看不清后视镜。贺常君飞快地回头,见那辆车追在后头。转回来,瞧见不远处立着信号灯,猩红的,如鬼的眼睛,正注视着下方那几位等待过路的人。
贺常君浑身绷紧,雨水混着冷汗在后脊蠕动。
“嘀——嘀——”他拼命砸喇叭,脚挪到刹车。
不行!不行!来不及了!
他屏息,面目狰狞地再度旋转方向盘。
那一瞬,贺常君如同上了冰场的花样滑冰员,低着身子,加速到极点,马上要随激烈的奏鸣曲,起跳、飞旋、落——
轰!
车熄火,他装飞了消火栓。
盛筵易散良会难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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