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老板得信回到广州,已是次日的凌晨。
他来前喝过不少酒,满面发红,走路常有趔趄,身上也全是又酸又腐的酒馊。看这情形,应该是有强行催吐醒过酒,整个人刚脱离浑噩,还没完全从醉态中恢复。
不过好在他头脑尚算明晰,分得清轻重缓急,一路快马加鞭,并没有耽误太多行程上的时间。
今晚,Melisa酒吧所在这栋楼的底层,几乎已全被宋远哲请来的安保占据。
他们严防死守着仅有的四扇梯门,将居老板与他带来的小弟区隔,几番对峙后,最终还是只放了他一人上行。
与故人打交道,宋远哲几乎没有在同一件事上,吃两次亏的先例。上回居老板把他怎么逼押去二沙岛的,他今天就要怎么以牙还牙地讨回去。
是谓有仇必报。
电梯口,Melisa接到楼下消息,惯常出来迎他,人呆讷的站着,脸色苍白如纸,神情亦是木然。
夜半里见她这样,即使朝夕相对,还是不免让居老板有些心惊。
“阿梅?点咁憔悴嘅?”
Melisa没答。
而后居老板又伸手要来揽她,也被她委婉拂落了身侧。
“宋远哲等你多时,佢唔点开心,你小心点。”
“知嘅,我有准备,你呢?Baby点样?”
“唔紧要,只系有些累,你快进去吧,咁我也好坐下。”
女人的语气冷淡,神态垂目半阖也不看人,似累又不似仅仅是累。
居老板见状皱眉,但当下不是细究女人情绪的时候。
电话里宋远哲在旁提问了句他晓不晓得刘丹龙,这是去年澳门出了名的人物,一晚输七亿美刀,直接连夜败走出境,甩手了一家国内涉及军工的大型电子设备供应商,从此杳无人踪,徒留下一个巨大的窟窿,埋葬了不尽的国有资产和众多股东的血汗。
当晚引荐刘丹龙进厅的掮客,正是居老板的手下,所以听闻这个名字,他又怎会不得知晓?
但这事隐晦且敏感,外头几乎没人摸透内情,宋远哲蓦地这么提起,当时就让他激出一身冷汗,酒也瞬时醒了大半。
他急,大半的原因其实出自这里,然后剩下的,才是对自己女人和未出世孩子安危的考量。
“房霆韫,你让我好等。”
宋远哲陷坐中庭沙发,双臂大展搭在靠背,手里提着酒,听人进门,是连头也不回,只默默看向窗外光点,冷冷招呼了这句。
“抱歉,喝了点酒,行动力差了些。”
“哦?你丢你大肚的老婆独个留在这里,倒是一点都不着急……看来还是我做事不够狠辣,给你们留了懦软的印象,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梅小姐?”
Melisa一愣,她刚怕被拿捏筹码,所以一直忍痛,瞒着怀孕的事没讲。
却未曾想对方什么都了解,她不说,他也乐得不提。
“宋二说笑了,您这叫体面,是儒不是懦,我们清楚的,刚才要是怠慢了,实在不好意思。”
女人说着,就前往吧台自泡了两杯热柠茶,想给他们清醒一下头脑,好来续聊正事。
酒吧因刚放工作人员春假,像这种服侍的活,最后也只能落她头上。
“阿梅,你这边弄完就走吧,剩下我来和宋二聊。”居老板走进坐下,给宋远哲递上支烟:“抽吗?”
这是普通男人酷爱热络的方式,房霆韫说穿了也不过是个混混起家,如今再光鲜,处位下风时,还是难免暴露些旧时阿谀的习惯。
宋远哲瞥了眼白色的烟身,因忽地想起个人,拒绝的话也就迟迟没有出口。
他取过后,只放在手里观察,没什么送嘴的欲望,居老板见状,殷勤挨近火机,便顺手帮他点燃了烟头。
星火红闪,忽明忽暗的,气味里透出灼草的香气,并不算呛人。
于是男人好奇抽了口,觉到不喜,又立马皱眉,将其摁灭在了台面的烟缸当中,十分不给对方脸面。
反倒是Melisa朝他送上热水,没想竟还得了句谢谢。
真是个怪人。
阿梅如是想。
“你们聊正事吧,不方便的话,我在外面等就行。”女人低头揉了揉手腕,顿挫片刻后,转脸面向自己男人,云淡风轻道:“老居,结束我还有话与你要聊,你们谈快些,我怀着孕,耗不了多久的。”
居老板听言,脸色刹那闪过僵硬。
“说了让你走就走,犟什么?知道怀孕,就好好给我回去养胎,少在这边添乱。你已经不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早过了说生就生的年纪,自己能不能上心一点!”
这话看似在训人,实则还是说给宋二听的,希冀他能答应放人。
但宋远哲不喜欢家长里短,更听不来弯绕。居老板算盘打再好,遇到这种不听不看不管的家伙,通通也不过变成了说与墙听的废话。
只是说者无心,另一个听者却有意。
Melisa眼里本无光,现下就更是暗淡。
她没应允居老板,转身直接跟着林瑜出了门,身上有股反常的决绝。
“林助理,宋二不是要来与他聊小程程的事,怎么说起了那么多无关的东西?”
见人欲要下坐,林瑜贴心摸了摸边凳,因觉得冷硬,便脱下自己外套,给她垫了上去。
Melisa见状,微微一笑,没做推拒。
“总有些关联的,日后你就会知道。”
“如果是日后的新闻报道,那我宁可不知道。”
“呵”林瑜听言,轻笑了声,没有否认:“你先生在澳门做的是什么生意,你从来没有问过吗?”
“他说就是给人放贷的生意,和你们提的迭码仔……还是有些两样的。”
迭码仔,说白了就是赌场各个厅场的承包商,业务上——引客、借贷、洗钱……样样都做,和单纯放高利贷相比,无论是接触的人物,赚取的收入,还是危险系数,都不是一个量级的东西。
“那他瞒你,是真的挺牢。”
“是吗?”
“我们去澳门简单打听过,房霆韫做事还算比较稚嫩,没用白手套掩护,明面上在两广这边做夜场生意,实则靠程念樟之流介绍权贵,再引到澳门,借赌洗钱,或靠赌收割,做的事没什么太大花头,但他门道多,所以近几年风头很劲,我们还想你会知道……真是抱歉。”
林瑜语调温和,娓娓道来,好似不过在说一件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小事。
“我在香港坐过八年牢,非法持有枪械罪,遣返以后是办不下来港澳证的,所以他在那头的事情,我也只能靠听说,想想还真是可怜。”
“哦……那确实,对你一个女人来说,触手是有些困难。”
“所以,小程程都知道吗?这些事情。”
Melisa对男人的薄情并不意外,但她没想过,那群骗她的人里,会有程念樟的名字。
“我是外人,你不该来问我。”
这话说得冷血,却没有丝毫问题。
他们之后就在走廊里无言地坐着,紧闭的门扇隔绝了室外与室内两个世界,就像人心。
宋远哲与居老板大约聊了半个钟上下,出来时,面上都颇具和气,看不出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后者甚至还殷勤地将宋二引至林瑜,做小伏低,是Melisa从未在这男人身上见过的姿态。
她起身,帮林瑜拍了拍外套,迭齐了送上。
对方接过后,明显察觉到些触感上的异样。他搓搓手,低头看了眼指端,没将衣服上身,只维持着手挽的动作,等梯行到站,便默默跟随着宋远哲,无言离去。
“阿梅,你要同我说些什么?”
“那你先和我说说,你在里面,和他聊了些什么?”
居老板摇头。
“唔得讲。”
“你是什么都要瞒我吗?房霆韫,我跟了你十五年,光是替你坐牢,就坐了整整八年。你当年说就算是自己去死,也绝不会亏待我分毫,现在呢?你问问自己良心,还是这么想的吗?”
大概是心死,Melisa说这句时,气态平稳,没有多少关于情爱的怨怼,更多不过是在点他背信弃义,不过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而已。
居老板听后,表情有稍许怔怔,但他很快调整情绪,讨好着上前扶住了阿梅。
“你还怀着Baby,不适宜想得太多,先和我回去休息,之后会慢慢同你解释。”
“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孩子没有了。”
渣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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