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道:“儿子也还记得,当初娘亲对那东陵的长公主也极是赞赏有加,几番在儿子面前提及若能亲眼见她一面便是最好。这不,儿子心孝,知晓娘亲有此之心,此番归来,便一并将东陵长公主请来了呢。娘亲且瞧瞧,这东陵的长公主可否如儿子往日所说的那般清秀雅然,令人稍稍一见,便可心生喜爱?”
这话颇有几分煽动甚至调侃的意味,落得思涵耳里,顺势便在心底增了几许不伦不类之感。
只是这话落下后,身旁这妇人却并未言话,她面上的温笑也已减却大半,整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坐着,仔仔细细的将她扫望打量,似要将她全身上下都逐一审视看透一般。
这种被人仔细打量之感,着实令她有些不惯。
思涵沉默片刻,随即便眼角一挑,低沉有礼的道:“思涵,拜见夫人。”
她这话极的谦逊。
妇人这才回神,似是后知后觉的深知此番朝思涵凝望并非妥当,一时之间,面上也染上了几许尴尬,随即便按捺心神的朝思涵温和而笑,缓道:“长公主客气了。论及身份,长公主何须朝老妇如此谦和。”
“夫人乃思涵长辈,思涵问候夫人也是应该。再者,此番这顿膳食也是东临公子招待,无论如何,思涵都该谢东临公子,也谢夫人。”
说着,神色微动,话锋也稍稍一转,“夫人可是用过膳了?若不曾用过的话,便一起。”
大抵是见思涵言行有礼,妇人面上的笑容越发增了几许,随即便朝思涵摇摇头,温声道:“老身已用过膳了,长公主远道而来,一路劳顿,该是饿了,此际便好生用膳,若还有其余想吃的东西,便与老身提,老身即刻便让后厨之人为你准备。”
她这话极是温和客气,目光也一直胶在思涵面上,笑得极为和蔼。
东临苍轻笑一声,慢腾腾的插话道:“儿子也是远道归来,且一路受尽风餐露宿,奔波劳苦,娘亲怎不体恤儿子,让后厨专程做些儿子喜欢的菜来。”
调侃的嗓音,夹杂几分戏谑,却是这话一出,倒逗得妇人哈哈而笑,“你这不孝子,成天喜欢往外跑,随时都让我见不着,让我生恼。但若你有长公主一半的礼数与安然性子,为娘自然会每日都差厨子为你做你喜欢的吃食。”
这话说得看似随意,奈何顺势之际,东临苍瞳孔一缩,神情顿时幽远了几许。
却是片刻,他便已迅速敛神下来,勾唇朝着妇人笑道:“出去远足,赏尽天下大好山河与人情世故,也是一大快事。若有可能,儿子也愿携着娘亲一道离开此地,去外面走走看看。娘亲所有年华全数耗费在东临世家,此番儿子已长大成人,已无需娘亲如往日那般担惊受怕的维护,是以如此,儿子自是有本事让娘亲脱离这东临世家的桎梏与牢笼,好生在外去走上一圈。”
冗长的一席话,他说得略微认真。
然而这话一出,大抵是话语内容太过敏感,一时之间,也让妇人微微一怔,面色也陡然漫出了几许复杂。
待得回神过来,她略微埋怨的朝东临苍扫去,“你这小子说的什么混话!为娘在东临府这么多年,皆是衣食无忧,本是大好日子,怎被你这不孝子说成了牢笼!”
说着,略微尴尬的转头朝思涵望来,“苍儿时常喜随意胡话,长公主听听就罢了,若他这些时日也有得罪长公主之言,还望长公主莫要与他置气。这小子啊,虽嘴不饶人,但心地是好的,每年春更之际,他都会为国都上下之人赠送不少养身药丸,因着数量太大,这小子又喜亲力亲为,是以便五日五夜不睡觉的熬制,能有如此善心之人,也非心恶,便是此番邀长公主入得大英国都,若途中有何照顾不周,也望长公主见谅。”
思涵神色微动,淡漠森冷的心,终还是因她的一席话稍稍软化开来。
比起东临苍的拐弯抹角与兴味,这东临世家的夫人,则是大气而又谦逊,那脱口的嗓音语重心长,甚至还夹杂几许幽长的赔礼之意,着实是让人心生好感。
“夫人莫要多想。这一路上,东临公子对思涵也是极好,不曾有任何照顾不周,你且放心。”
待得片刻后,思涵平缓无波的回了话,或许是见她这话说得认真,妇人面上也稍稍漫了几许宽慰,随即便勾唇笑笑,再度嘱咐思涵用膳。
思涵缓缓点头,并未生分多礼,仅是略微自然的执了筷子,再度开始在桌上的菜肴上游移而动。
整个用膳的氛围,无疑是极为放松,因着东临苍这厮时常与妇人委婉斗嘴,是以气氛宽松愉悦,并无压抑。
待得膳食彻底完毕,妇人主动提议,要亲自带思涵去入住客院,东临苍有意跟随,则被妇人三言两语劝阻。
整个过程,思涵并未言话,晚风浅动,倒不曾如路途中那般凛冽刺骨,她与江云南,就这么缓缓的跟随在妇人身后,一路往前。
天色越发有些暗淡,周遭之处,已是点了灯火。四方之中,光影绰绰,摇曳通明,而路道周遭的花树也开得繁盛,花香浓密幽长,沁人心脾。
一行人皆未言话,气氛沉寂,但却不厚重,不压抑,则是不久,思涵便被妇人引入了一所满是盛放着腊梅的院落,院子宽敞极大,雕栏玉柱,地面依旧是白玉而为,那噌亮的地板在光影的映衬下,着实是显得透明几净,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纯透与纯净。
东临府该是富可敌国的,甚至财力也该是令人全然不敢想象的,便是这地上铺就的白玉,便知其财力有多雄厚了。毕竟,白玉也是价值连城之物,寻常之人若得之,定当锦盒封存,小心翼翼藏好,但在这东临府内,如此上等的白玉,竟被这么大大咧咧的镶嵌在了地上,任由人来践踏踩动,着实令人惊愕咋舌。
思绪翻转,越想,便越发的想得有些远。
妇人则径直将她与江云南引入院内的主屋,却是仍无离去之意,仅是温和的目光朝江云南落来,缓道:“老身与长公主有些贴己的话想说,不知,这位公子可否先行出去回避一番,多谢。”
她嗓音着实温柔之至,毫无半点的棱角与锋芒。
江云南也猝不及防的怔了怔,目光在妇人面上扫视两圈,鬼使神差便点了头,而待回神过来,才突然有些后悔,但又见妇人面色温和依旧,也见思涵毫无任何反应,他终是强行压下心绪,缓缓的退出了屋去。
直至江云南彻底出屋,妇人神色微动,再度出声挥退所有侍奴,待得屋门紧,所有之人全数出屋之后,她才转眸朝思涵望来,缓道:“长公主可愿与老身同坐一榻,好生说说话。”
思涵面色浑然不变,缓缓点头,“自是可以,夫人,请。”
妇人微微一笑,足下微动,率先缓慢朝不远处的软塌行去,思涵扫她两眼,随即便按捺心神的跟随而前,待得二人双双坐定在软塌,思涵指尖微微而动,端着前方矮桌上的茶壶便倒了两杯茶,随即便主动将其中一盏推至妇人面前,缓道:“此番周遭已是无人了,夫人有什么话,便与思涵直说吧。”
嗓音一落,目光微抬,平静沉寂的目光径直朝她望来。
妇人面上再度染了宽慰的笑意,缓道:“往日仅是听说过长公主你,也早就有与长公主相见的意愿,如今这心愿终是达成,老身心里,着实是高兴的。且不瞒长公主,今日一见,老身第一眼便极是喜欢长公主你,本也以为你会如传闻中那般傲然清冷,亦或是凶悍之至,却不料,长公主也是明然懂事,乖巧听话的人。”
是吗?
思涵瞳孔微缩,心底逐渐漫出几许起伏。
这么久了,倒是第一次听人如此评判于她,待得沉默片刻,她缓道:“夫人过奖。思涵仅是行该行之事,至于性子,自然也有明然与凶悍的一面,只不过,得分人对待。”说着,神色微动,思绪也越发而沉,继续道:“夫人此番单独想与思涵聊话,想必,并非是专程想与思涵说喜欢思涵的性子吧?思涵终还是认为,女子对女子,定无一见钟情般的喜欢,是以,夫人初见便待思涵这般好,想来定也是有其余缘由吧?”
嗓音一落,静静凝她。
这话,她的确是问得直白,只因心有起伏,是以一时之间,也无心再隐瞒。且她知晓的,这妇人面容慈暧和善,绝非恶人,且东临苍因她之故而两番帮蓝烨煜,就凭这些,她颜思涵也无需与她虚以逶迤什么,说不准,有些事尽早摊开来说,及时在她面前争取,许是,会圆某些未圆的心事。
这话一出,妇人便怔怔望她,不曾即刻出声。
待得沉默片刻,她才按捺心神一番,温和缓道:“长公主果然还是心思明然之人。”
思涵缓道:“历来在刀尖上行走,不谨慎与明然,何能活命。再者,往日虽不曾见过夫人你,但如今一见,思涵与夫人的感觉一致,思涵对夫人你,也是极有好感,甚是喜欢,思涵还以为,显赫之至的东临府夫人,东临公子的娘亲,无论如何,都该是雍容傲然之至的人,却不料夫人你,竟也会平易近人。”
说着,神色微动,话锋稍稍一转,“如此,既是思涵与夫人都未明眼之人,有些话,便不必拐弯抹角的说了,许是敞开来聊,皆不放心思与心计,许是会聊得更好。再者,一路行来,有些事思涵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也曾在那人口中听得一些与夫人之间的渊源,是以,夫人此番专程想与思涵聊话,夫人之意,可是……为了蓝烨煜?”
瞬时,妇人面色微微一变,却又是片刻之后,起伏的面色便全然压下,恢复如常。
思涵静静凝她,兀自沉默,也不催促。
待得周遭气氛沉寂半晌后,妇人才叹息一声,缓道:“长公主果然是明眼之人,且心思透彻,一切之事,都瞒不过长公主眼。”
思涵低沉道:“并非是思涵明眼透彻,而是思涵与夫人的确从不曾接触过,是以,两个陌生之人相见,定该无促膝长谈之意才是,而今夫人却突然有意与思涵聊话,是以思涵猜测,夫人该是心有它求,欲与思涵聊蓝烨煜才是。”
嗓音一落,目光再度扫她两眼,随即便故作自然的垂眸下来,不再言话。
妇人神色也陡然幽远,一道道怅惘复杂之感也极为难得的在她那双略微浑浊的双眼里渐渐而生。
“长公主既是已然猜到,老身便也无从隐瞒什么了。亦如长公主所料,老身今日,的确是想与长公主聊聊那……蓝烨煜。”说着,再度叹息一声,嗓音越发幽远,话锋也跟着一转,“烨煜近些日子,可还好?听说他前些日子受了重伤,身子也未痊愈,不知,这一路行来,他身子可有异样,旧伤可有复发?”
思涵神色微动,这东临夫人的一席话入得耳里,着实不曾在她心底激起半许起伏。
只是,蓝烨煜旧伤可有复发,难道她不知?毕竟,此番可是在大英的地盘上,且那东临苍消息也极是灵通,想必蓝烨煜的一举一动都全然逃不脱他的法眼,是以,这东临夫人又怎会不知蓝烨煜境况,难道,东临苍不曾告知于她?
思绪翻转,一时,面色也略微复杂半缕。
待得周遭气氛沉寂片刻,妇人眉头一蹙,忍不住再度问:“望长公主如实相告,老身着实是太想知晓了。这些日子,老身身子也并非大好,苍儿极是担忧,是以便也不让人将烨煜的消息太过告知于我,免我焦虑,是以,烨煜之事,老身一直都是模模糊糊,不曾全然清楚。而今长公主既是来了国都,入了东临府,如此机会,老身,自然是不想错过。”
说着,见思涵面色越发复杂,她面上则稍稍漫出几缕尴尬,继续道:“长公主一路舟车劳顿,照理说,老身此番的确不该再叨扰,而是该让长公主好生休息才是,只是,心有记挂,是以便抑制不住的急促,还望长公主体恤老身之心,莫要见怪。”
不待她尾音全数落下,思涵神色微动,终是平缓低声的道:“思涵并未见怪。此番思涵与烨煜能一路入得大英之境,虽是东临公子相助,但若不是因为夫人您的话,东临公子也不会相助。是以,夫人是思涵与烨煜的恩人,夫人既是有话问思涵,思涵自然是知无不言。”
说着,在妇人略微宽慰期待的目光里,思涵继续道:“近些日子一路行军,大周精卫被大英与东陵兵力接连偷袭,虽不曾令大周之军太过损失,但也令人极伤头脑,惹人心乱。只是即便如此,烨煜的心境,自是非常人能及,便是大军被接二连三偷袭,他也不曾紧张半许,行事仍是淡定镇静,虽不焦灼,但也谈不上松懈。他的身子骨,的确比往日弱得厉害,近些日子不仅旧伤未愈,且还极是畏寒,是以,比起战术恶斗来,我与夫人一样,极是担忧他的身子。”
“那后来呢,长公主怎与烨煜不在一起了?老身还以为,你们二人会一起入得国都。”妇人眉头紧蹙,再度紧着嗓子急问。
思涵眼角微挑,“思涵与烨煜为何不在一起,难道东临公子仍未告知夫人?”
妇人点点头,若有所思一番,随即叹息一声,“苍儿仅与老身说了他在路上偶遇长公主,但却不曾传回消息道明你为何会与烨煜失散。苍儿也是执拗之人,有些事他若不愿说,便是老身差人传信逼问,他也不会对老身透露。许是,终还是因老身身子不适,是以苍儿不愿告知,从而惹我焦灼,只是有些事他越是不告知,老身这心里便越是不踏实。长公主,不如你便与老身说说,你与烨煜如何失散了,烨煜如今又人在何处?”
她满面的忧心忡忡,那漆黑瞳孔中的无奈与紧张之色浑然掩饰不住。
思涵抬头望她,将她的所有反应全数收于眼底,一时之间,心底的怅惘与复杂之感也层层而起。
这么久了,除了楚王之外,从不曾见过任何一个蓝烨煜的亲人。更也从不曾见过这世上之中,除了她颜思涵与伏鬼之外,竟还有第三个人会如此紧张他,心疼他。
蓝烨煜此生,着实过得太不容易,那些所有狰狞的成长与血色蔓延的攀爬早已将他整个人都印刻上了一种狰狞的颠簸与起伏,似是满身的命运,都是多灾多难,直到后面全然崛起,却又在心计与仇恨甚至恶战中层层渡过。
没人会知晓他心中的压力与疼痛,但她却莫名的能身临其境的体会。
第3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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