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口微微的发紧,一股股嘈杂戒备之意越发在心底蔓延。
待得半晌后,他终是全数沉下了嗓音,“往日京都城中,世人皆道摄政王温润仙逸,似如神祇,但却心思深沉无底,对东陵全然一手遮天。而今看来,大周皇上你心思的确深沉,且极擅长揣度人心,也难怪当初你还留在东陵京都时,容倾也极是收敛,不敢在你眼皮下极是动作。”
蓝烨煜慢腾腾的道:“一手遮天这几字,说得倒也稍稍过了些,毕竟,东陵德高望重之人比比皆是,但若论起心思,朕之心思,自然是可深可浅,难以让人揣度。你主子容倾,最初朕便是盯上他的,能在风尘之地屹立不倒,且还有响当当的百晓生称号,朕对他,自然也是‘关心佛照’的。只不过,朕那时的注意力大多在容倾身上,倒也不曾留意过你,却未想到呢,容倾都不曾真正得到好下场,倒是你江云南,步步为营,竟过得比容倾还要滋润。”
说着,嗓音微微一挑,继续道:“你第一次见思涵,是被岳候举荐。如思涵那般人,何能对男人起兴,是以,若她用软的,自是行不通,而你江云南倒也极有眼力劲,心思精明,既是软的不行,那便用硬的,待以头强行撞得殿中大柱,头破血流,你江云南,便是以如此狠烈卑微之姿,强行入住在了宫里。呵,容倾虽是栽培了你,教你武功教你媚术,但若论计谋与心思,容倾自然是及不过你。至少,你江云南知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什么时候该妥协什么,你一直活得通透,倒也是,比那展文翼还要活得通透。”
江云南面色越发复杂,他终是抬眸朝蓝烨煜望来,满面发紧,“大周皇上过奖了。只不过,这一切都是往事罢了,且江云南如今对长公主也并无它念。但江云南却不知,今日大周皇上会与江云南说这些,江云南倒是想问,大周皇上如此,是为何意?难不成,这几日江云南皆是安分,但今日不过是为长公主与你做了顿膳食,便再惹大周皇上不悦了?”
嗓音一落,复杂重重的面上再度染上了一层戒备。
蓝烨煜并未立即言话,唇瓣上的薄笑仍是浅浅的勾着,整个人懒散自若,平静从容。
他修长的指尖微微而动,慢条斯理的把玩儿着手中的茶盏,似是全然无意回话,江云南越是等待,心底便越是发紧,待得半晌后,他终是忍不住再度道:“大周皇上有何话便直说便是,倘若要杀江云南,至少,也得给一个杀江云南的理由,让江云南死得明白。”
蓝烨煜眼角一挑,那双漆黑如玉的瞳孔再度落回了江云南面上。
“谁说朕有心杀你?”他不答反问,“若非朕之容忍与劝说,你早被思涵遣返。再者,朕要对付一人,便从来不喜与人废话。”
江云南眉头一皱,心思层层起伏,待兀自沉默片刻,再度低沉着嗓子道:“既是如此,那大周皇上此番之为,又是何意?莫不是,仅是想拆穿江云南的一切心思,让江云南无地自容?”
蓝烨煜轻笑,目光缓缓从江云南面上挪开,懒散自若的凝向了不远处的雕窗,待得漆黑的瞳孔将那雕窗扫了两眼后,他才薄唇一启,慢腾腾的道:“你心思精明,武功不弱,对思涵心无异样,是以,朕之意,是要你日后待入了大英之后,对思涵寸步不离,守护于她。”
江云南猝不及防大怔,连带瞳孔都抑制不住的惊愕颤抖开来。
蓝烨煜落在雕窗的眼睛微微一眯,瞳底有微光与决绝滑过,继续道:“无论何时,都得将思涵护住,但若朕性命有危,那时,你必得敲晕思涵,务必,强行带走她。”
心思太过起伏皱缩,一时之间,连带面色都开始微微的发白起来。江云南满目不可置信的朝面前之人凝望,全然不敢相信方才自己听到的一切。
这蓝烨煜不是极为强势么,不是极为傲然么,不是自己的东西从不让任何人触碰么,怎突然到了此际,他竟会如此认真决绝的将长公主托付给他!
他震撼的朝他凝着,面色与目光层层的变化,说不出话来。
待得周遭气氛沉寂片刻,蓝烨煜终是再度将目光落到了他面上,满目深邃的凝他,薄唇一启,再度道:“朕方才之言,你可记下了?”
这话突然卷了几许威仪与胁迫。
江云南终是缓缓的回神过来,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随即薄唇一启,极缓极缓的问:“大周皇上如何会将此等大事交给江云南来做?大周皇上不是极爱长公主吗,你会舍得将长公主让江云南来守护?再者,便是你身陷有危,也可遣大周精卫护长公主离开,又如何,会将一切寄托在江云南身上?”
“朕都未将天下放入眼里,但却独独,担忧她会受伤,会执拗的随朕火海沉浮。有些事,不该她来承受与精力,朕心思太远太杂,在毕生之愿未能达成之前,朕并无太多精力护她。”
江云南目光越发起伏,“便是如此,大周皇上也可遣大周精卫来护长公……”
“大周精卫护不住,更没胆量与思涵对抗,危及之时,人心惶惶,谁人若阻拦思涵,思涵定六亲不认,是以那时,大周精卫拦不住思涵,也没那本事拦她,除了,你江云南。你武功在精卫之上,身无牵挂,不必担忧朕之安危,加之性情圆滑,死缠烂打,不惧思涵震怒,也只有你,能在危难沉浮之际,心思镇定的敲晕思涵,彻底,带走她。”
江云南袖袍中的手蓦地发紧,面色越发而白,心底的起伏之意越发剧烈澎湃,整颗心也莫名的厚重得难以附加。
“大周皇上就这般信任江云南?你可要知晓,江云南虽身无大志,但对长公主也极是有心,你就不怕,江云南会彻底抢走长公主,抢走长公主的心?”他再度紧着嗓子问。
这话一出,蓝烨煜突然不说话了。
江云南落在他面上的目光越发而沉,待凝了半晌后,江云南终是强行按捺心神的冷笑,“大周皇上还是怕的吧?也在犹豫你方才的决定了吧?你……”
这次,仍是不待江云南后话道出,蓝烨煜便平寂幽远的道:“生死不定,犹豫不得。且朕历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信不过容倾,信不过展文翼,但你江云南,朕自然是信的。”
从不曾从这蓝烨煜口中听得这番话,江云南只觉莫名之中有一道厚重的压力层层压在了他身上,突然间让他有些难以喘息。
“为何?”为何会信他。
他也曾三番五次的想过要杀他蓝烨煜的,怎突然间,他就信他了。
此生之中,他江云南与风尘之中沦落起伏,被女人玩弄,被男人嗤笑唾骂,便是连容倾对他,都不过是将他当做卑微鄙陋的棋子,便是如展文翼那般温雅的人,在面对他时,也是或多或少表露出鄙夷。
世上之人,无一看得起他,便是连当初那些对他趋之若鹜的女人,也不过都是想尝尽他的身子罢了!但如今,这蓝烨煜竟说信他!这历来高高在上,傲视群雄之人,竟说,信他。
这种被人肯定的感觉,从不曾有过,突然之间,大抵是太过惊愕与震撼,是以浑身上下都发着硬发着僵,一时之间再度有些不知反应。
却是片刻后,沉寂压抑的气氛里,蓝烨煜再度出声道:“并未有何缘由,不过是因,朕年幼之际也是孤儿,也是乞丐,朕知孤独无依之感,也知何人何事的重要。呵,朕与你不过是同类之人,本是无心无情,但一旦有人入住心底,那自然是刻骨铭心,珍惜之至。”
说着,似也不愿就此多言,仅是待得这话刚落,他便漫不经心的笑了,继续道:“朕方才之言,你江云南,应还是不应。”
江云南瞳孔发着颤,“江云南本是倾慕长公主,自然也是不敢敲晕长公主。江云南仅是想让长公主对江云南青睐,甚至彻底看上江云南,是以,江云南不曾想过要真正惹她生气,更也不曾想过,做长公主不喜之事。”
“喔?”蓝烨煜轻笑,“如此说来,朕之言,你是不愿受了。也罢,你既是不愿,朕自然也找得出一个合适之人来护思涵,那时候,你江云南若要近思涵之身,许是都不易呢。”
江云南眉头大皱,咬了咬牙,终是薄唇一启,速道:“大周皇上也不必再激江云南了,江云南应话便是。”
蓝烨煜神色微动,面上无半许起伏,似是全然将江云南的反应彻底了如指掌。
“既是应话,便也是最好。你江云南是聪明人,自该知应了朕之话,日后便要将事办好。倘若有朝一日你行事不利,朕发起怒来,自也非你江云南能承受。”
威胁重重的话入得耳里,江云南也并未太过诧异,他仅是略微厚重的点头,“江云南好歹也是男人,说过的话自然也是算数。更何况,守护长公主之事,便是不需大周皇上提醒,江云南也会努力去做。只是……”
话刚到这儿,他嗓音蓦地顿住。
蓝烨煜眼角一挑,懒散从容的凝他。
江云南分毫不避的将目光迎上蓝烨煜的眼,面色抑制不住的越来越重。
“只是,江云南从不曾想过,大周皇上你,竟会主动与江云南说这些。江云南以为,大周皇上满身高傲,自然是容不得江云南的,却不料,此时此际,大周皇上竟会将长公主托付给江云南。”
蓝烨煜轻笑一声,“朕只是要用人罢了,你既是能用,朕自然要好生任用。朕虽着实不喜你,但也非到杀你的地步,更何况,你对朕有利,朕自然不会滥杀无辜。”
江云南低沉道:“话虽如此,但还是要谢大周皇上不杀之恩。再者,江云南如今终是明白,为何江云南与展文翼皆得不到长公主之心,独独大周皇上你能得,只因,自私与大气,大周皇上皆占,且还会为长公主不计前嫌,将长公主的退路全然提前的安排好。倘若是换成旁人,许是便是让长公主与其一道生死沉浮,定也是舍不得将长公主推到别的男人手里。”
冗长的一席话,江云南说得极是认真。
蓝烨煜神色微动,面上的笑意稍稍减却半许,却终究未言话。
若论自私,他蓝烨煜能称第一,自然无人敢称第二。毕竟,他可为了他心底的目的,大肆兴战,让天下变为狼烟角逐的炼狱,是以,他不大气,甚至也从不曾想过要大气,此番能容忍江云南,能提前安排思涵之事,也正是因太过自私,太过自私的想要他心系之人保命活命,是以,才会有所安排。
且此举落在江云南眼里,许是大气,但恰巧落在思涵眼里,定是自私之至的。毕竟,他蓝烨煜再一次违背了与她所有的约定。
思绪至此,瞳色顿时深沉开来。
眼见他情绪不对,江云南心头了然,也不打算多言,待得正要强行按捺心绪的识趣离开,却不料还未动作,门外不远突然传来了一道脚步落地之声,而后,是一道道恭敬之至的嗓音,“长公主。”
瞬时,江云南神色一变,僵立原地,蓝烨煜那把玩茶盏的手指微微一停,却又眨眼的功夫后,他指尖重新恢复动作,再度漫不经心的摩挲起茶盏来。
则是片刻,不远处那道屋门便被人推开了,瞬时,明亮的光线映照进来,顿时扰了满屋的清净。
思涵并未耽搁,迅速踏步入门,然而目光朝前一扫,便见蓝烨煜与江云南正双双坐于圆桌,且那桌上的凌乱菜盘,似是丝毫都不曾收拾过。
“思涵回来了。”正这时,蓝烨煜温润而笑,脱口的嗓音极是柔然平缓,并无半许异样。
思涵下意识独独将目光落在他面上,面色微变,随即缓步往前,直至站定在他面前,她才唇瓣一启,低沉道:“你二人倒是难得坐在一起,方才在聊些什么?”
她嗓音平寂低沉,问得直白。
待得这话一落,便正要转眸朝江云南望去,却是正当动作,蓝烨煜便温润而笑,“方才仅是在问,这些菜肴,江云南是如何做出来的罢了。毕竟,今儿瞧这些菜,思涵似也爱吃,我便有心与江云南聊聊,琢磨着日后若是有空,亦或是兴致来了,便也亲手为思涵做这么一桌子膳食来。”
他嗓音极是平缓认真,只是这话落得思涵耳里,总像是略微夹杂几许应付似的,令人难以相信。
思涵眼角一挑,再度扫蓝烨煜一眼,而后便将目光径直朝江云南望去,平寂无波的问:“是这样吗?”
江云南敛神一番,那妖异的面上陡然扬了风情的笑,随即抬头迎上思涵的眼,点点头,“的确是这样。江云南本还以为大周皇上历来高高在上,看不起江云南这等卑微鄙陋之人,却不料大周皇上竟会对江云南讨教做膳之法。想来也是大周皇上着实对长公主极为上心,是以,才能对长公主付出至此。”
他也说得极为认真,语气并无半点的委婉异样之意。
若说以前对蓝烨煜极有成见,但待今日这般一聊,倒也对他略微钦佩。毕竟,如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的确可不将任何人放于眼里,但偏偏,如此冷血无情之人,甚至心狠手辣得连容倾都极是忌惮的人,背地里,竟也会温柔成这样摸样。
往日终还是太不了解这蓝烨煜,是以,才会随着人云亦云的看待他,如今一切都像是被彻底颠覆,突然间,心思澎湃上涌,便也抑制不住的赞叹。
亦如他所说,他江云南与他是一类人,只是,他江云南纵是心思圆滑,但终究是达不到他的高度的。
毕竟,满身贵胄,手握重兵,叱咤风云,这蓝烨煜,注定是个风云人物,注定,能将他江云南彻底镇住压住。
心思至此,不待思涵言话,江云南便下意识的垂头下来,兀自沉默。
江云南心底越是起伏,目光朝圆桌上的残羹剩炙再度扫了一眼,随即再道:“是吗?不过,本宫今儿离开时,可是见你正端着膳食从屋中出来,怎么,这足足两刻的时辰都过去了,而今之际,这一桌子的菜肴,你竟还未收拾干净?”
江云南猝不及防一怔,眉头微皱,心思嘈杂横涌,心口突然卷了几许紧张。
却又是片刻之后,江云南便蓦地回神过来,薄唇一启,继续柔声道:“对于菜肴做法之事,大周皇上问得详细,是以,江云南也解释得详细,而今待得终于聊完,时辰便也不知不觉过去了,且长公主也恰到好处的归来了。”
是吗?
思涵眼角一挑,兀自思量。
蓝烨煜则懒散慵然的插话道:“事实本是如此,思涵又何必多想。再者,我与江云南本是不对眼,除了与他探讨菜肴之事,何事又能让我与他极是耐心的多聊?”
第3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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