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城中的尸首全数被清理干净,街道层层而洗,但国都中的百姓仍是不敢出门,直至家中囤积的吃食全数用光,才迫不得已稍稍冒险出门,却不料,东陵各处的商铺,大多已井然有序的营业,路上行人虽少,但也并非毫无人烟。
空气,依旧新鲜,四处,依旧闲散缓慢。
一切,似都如旧。
若非那些大街小巷张贴的皇榜告示着东陵已成周国,要不然,城中百姓定会以为看走了眼,甚至经历了一场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换国之争。
仅仅一两日之间,东陵国都再度恢复了平静。而那偌大的东陵皇宫,后宫三千莺莺燕燕,年华得当,一道道消息彻底在三宫六院炸开了锅。
有人说,大周新帝蓝烨煜,容颜倾世,风华儒雅,似若落了凡尘的谪仙,望之一眼便会落了心。
这消息一出,众人皆默,心思飘远各异。
酷寒严冬,不久后,便该入得除夕了。
东陵皇宫内,梅树萦绕,空气里浮荡着层层沁人的冷香。那偌大的御花园中,有亭台一座,蓝烨煜满身雪白,正斜靠在石桌旁,修长的指尖微微翻动书卷,正懒散随意的看书。
他依旧是满身素白的长袍,墨发随意披散,整个人轻轻淡淡,却又是醇然风华。
庭外的宫奴,纷纷不时朝蓝烨煜抬头观望,紧张羞涩的红着脸。
商女不知亡国恨。她们并非王储,不懂国之争端,她们只知,这大周帝王入得东陵后,未屠杀国都中的任何百姓,更还从不曾严词厉色的对待过她们,他一直都是微微笑着的,懒散自若得犹如不染俗尘的神祗,如此之人,纵是更替了东陵国权,但她们对他则恨不起来,敌对不起来。
只因这样的人物,风华绝代,气质高雅,稍稍对你一笑,便可让你浑身发暖,满身充实,如此,又如何说服得了自己来敌对他。
周遭气氛,闲适无波,徒留冷风浮荡,将亭台周遭的纱幔肆意卷起飞舞,洋洋洒洒。
则是不久,满身黑袍的伏鬼自远处速步过来,瞬时,周遭闲适的气氛顿时被伏鬼那满身的煞气与厚重的脚步声打散。
宫奴们眉头微微一皱,下意识循声望去,待得目光在伏鬼面色扫了一眼后,众人皆心口一颤,吓得急忙垂头,模样越发的恭顺。
蓝烨煜似也稍稍受扰,漆黑深邃的目光朝书卷里抬起,从容无波的望向了伏鬼。
待得伏鬼走近,他缓缓将目光挪开,漫不经心的问:“如何?”
短促的二字,并未夹杂任何情绪,似如清风冷月,淡得不能再淡。
伏鬼驻足在蓝烨煜面前,眉头微皱,刀疤缕缕的面上煞气阴冷,“属下已差人将京都城翻遍,都不曾寻到东陵太子。”
是吗?
蓝烨煜眼角微挑,神色幽远,未言话。
伏鬼犹豫片刻,继续道:“皇上,可是那人早已逃出了皇宫,属下可要差人去宫外方圆百里搜寻一番?”
蓝烨煜修长的指尖微微一动,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平缓无波的道:“城内外戒备森严,东方殇若要逃走,无疑插翅难飞。你无需着急,仅差人在城中继续搜寻便是,且顺便差人盯好城中各处医馆,那人前些日子在楚京所受的伤还未痊愈,如今又强用内力拼杀,身子骨早已灯枯耗竭,若不及时拿药而医,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伏鬼微微一怔,片刻便悟然过来,恭道:“属下知晓了。”
蓝烨煜懒散点头,抬眸顺着亭外的天空扫了一眼,只见头顶天色沉沉,黑云重重,似是又要下雨。
“东陵近些日子,可也冷了几许?”
他突然开口。
伏鬼神色微动,缓道:“该是冷了些了。”
“天冷,对心疾倒是并无益处。悟净的药,练得如何了?”
“前两日听人汇报,悟净仍还在研制药丸,说是心疾难攻,自也是费时费事,急不得。”伏鬼稍稍放缓了嗓音,低声回话。
说着,目光在蓝烨煜身上扫视两眼,犹豫片刻,低声道:“皇上若是挂记长公主身子,此际可去东陵看看。慕容公子昨夜不是传了信么,说大英几十年都不曾打过仗,此际正大肆练兵,许是短些日子不敢出兵来犯,而皇上也可正好趁此空档,去东陵看看长公主。”
蓝烨煜眼角微挑,目光朝伏鬼落来,径直凝了半晌,才从容平缓的道:“万事万物,有始终得有终,不待大英灭去,东陵那寸之地,朕此生,皆不会踏入。”
说着,目光朝亭外那片赤红的梅花一扫,“差人割上几株梅,让苍鹰送去东陵。”
尾音一落,缓缓起身,朝亭外行去。
伏鬼顿时有些愕然,“皇上,东陵皇宫也有大片梅林,皇上又何须……”
“东陵的梅花,未有东陵的香。”
这话入耳,伏鬼神色微颤,心生无奈,也不再言话。
自打那夜下了倾盆大雨,后面几日的东陵,一直都是雨水延绵。
那偌大的东陵皇宫,路道随时都是湿漉漉的,纵是每日都有宫奴冒雨清扫,但却不久之后,路道上再度覆了不少枝叶与落花。
思涵本打算听从展文翼与国师意见将江云南先行收监控制,不料这几日幼帝身子竟格外的薄弱,时常都得靠饮江云南的血来维持精神。
江云南本也细瘦,身子骨看似也非太过硬朗,这几日因着幼帝饮血,手腕上处处都是刀口,看着也极是狰狞。再加之这厮近些日子并未犯错,是以将江云南收监之事,也一拖再拖。
东陵换主之事,这几日也是在东陵上下传得沸沸扬扬。
这消息入耳,思涵面色变化不大,除了心底略有浮荡,对此事也无半点的看法。
蓝烨煜那厮行事本就是雷厉风行,手段高明,是以东陵能败在他手里,倒也未有太大诧异,只不过,那厮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东陵直捣黄龙的攻下,无疑,无论是本事还是计策,想必这天下之中都鲜少人及得上他。
只是,就不知那人才辈出的大英,镇不镇得住蓝烨煜了。
正待思量,偌大的御书房外,突然有宫奴低声禀报,“长公主,有人奉摄政王之令送了东西来。”
思涵眼角微挑,宣人入内。然而此番送礼之人,却并非平乐坊坊主,而是一名御林军,且此番送来的东西,也非寻常的信笺簪钗,而是,一只玉玺,一束赤色的梅花。
那玉玺乃汉白玉而为,玉玺上的雕龙栩栩如生,待将玉玺拎起查看,才见这玉玺乃东陵皇帝的玉玺。
“长公主,锦盒内还有封信。”
思涵面色微变,目光深深凝在玉玺上,兀自沉默。则是半晌后,面前御林军再度恭敬出声。 思涵这才应声回神,抬手将玉玺稍稍放下,转而将信笺抽开,则待信笺展凭,笺上那排墨字入得眼里,饶是心底早有准备,但终还是忍不住瞳孔一缩,连带心口都震了几震。
‘半月后,倾国为聘,东陵玉玺与红梅为证。’
字句不长,但落在眼里,似是充满了某种莫名的力量,竟从自己的瞳孔钻了进去,随即肆意在周身游走流转,令人心底发空发虚,却又不知何故。
倾国为聘!
思涵忍不住勾唇冷笑,只是深邃幽远的瞳孔,则越发的探究复杂醢。
这些日子蓝烨煜的态度的确令人模棱两可,怪异重重,反反复复,令人难以捉摸。却也不知为何,本是绝望狰狞的心,竟莫名在一点一点的化开。
不是不恨,又许是,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时光烟消云散,便是与蓝烨煜之间的恩怨情仇,也随着时光一道,抽远了,埋葬了吧。
待挥退御林军,殿内气氛再度沉了下来。思涵修长的指尖随意摸索把玩着东陵的玉玺,沉默良久,随即才唤了暗卫,径直入得东陵去彻查东陵与大周大战以及司徒凌燕消息缇。
东陵灭国之事虽闹得沸沸扬扬,但东陵具体是如何被攻克的,传言倒也添油加醋的各说其词,全然不知何人说的是真。
是以,有些事务必得自行却确认一番,再去查查那司徒凌燕,此际如何了。是荣登后位,亦或是,如同她颜思涵一般被弃了,且那东方殇,可有在战乱中亡了,若亡了,尸首何处,若未亡,人在何处……
思绪翻腾,各种情绪皆在心口层层交织,浓密厚重。
打发走暗卫后,思涵忍不住稍稍揉了揉太阳穴,继续开始批阅奏折。
午时,她如常的到幼帝寝殿用了膳,江云南面色发白,似是身子极为不适,极为难得的告辞离开。
展文翼正于幼帝寝殿陪伴,几人一道用了膳,待得幼帝午休,思涵才与展文翼双双出得幼帝寝殿。
风来,凉薄四起,天空那毛毛细雨仍旧止不住的下着。
展文翼亲自为她举了散,温缓的出声,“微臣送你。”
思涵瞳孔微缩,未言话,缓步往前,直至二人抵达凤栖宫殿外,两人才双双驻足,思涵满目幽远,低沉沉的道:“蓝烨煜今日,为本宫送来了东陵玉玺。”
展文翼怔了一下,未说话。
思涵继续道:“他还在信中说,一月之后,对本宫倾国为聘。”
展文翼瞳孔皱缩,面色一变,终是出了声,“长公主之意呢?摄政王之言是否为真尚待推敲,但长公主你呢?倘若摄政王也如当年东陵太子一般对长公主逼婚,长公主又可如上次那般,先行择人而嫁?”
他语气极为难得的卷着几许小心翼翼。
思涵神色幽远,并未出声,待得兀自沉默片刻,才低沉道:“倘若此次蓝烨煜对本宫逼婚,本宫,许是会应。”
展文翼心口一沉,面色陡变。
思涵叹息一声,继续道:“身为东陵长公主,自当福泽东陵,不可懈怠。蓝烨煜并非东方殇,若其当真逼婚,也绝非如东方殇那般好拒绝。”
说着,语气越发的磅礴复杂,“他终归比东方殇手段高明,也比东方殇,阴狠百倍。”
若不然,泱泱东陵也不会这么容易灭亡,他蓝烨煜,也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将东陵彻底吞并。
这话一落,心思骤起,思绪也略微凌乱暴躁,也全然无心再观展文翼反应。
“多谢皇傅的伞了。”
她仅是强行按捺心神的再度道了一句,随即不再耽搁,足下微动,缓缓推门入殿。
小雨,一直下着,延绵着,再加之冷风肆虐,天气严寒,似是历来较为温暖的东陵之冬,竟有了下雪的征兆。
如此气候,也极是容易让人精神颓靡。思涵兴致不高,精神略有不济,待在殿中休息一下午后,黄昏之际,突然有人擅闯了凤栖宫。
略微嘈杂的人声起起伏伏,扰了满殿的清幽。
待得稍稍起身,缓步朝窗边行去,目光朝外一落,则见殿外廊檐的不远处,两名宫奴正拦着一名男子,焦急无奈的劝告。
“我就见一面长公主,你们去通报一声便是了,怎莫不是摄政王这令牌不管用了,让你们入殿去通知一声长公主都不可了?”
悠然的嗓音,卷着几许无奈。
两名宫奴则挡着他的前路,分毫不让,略微为难的道:“公子还是等等吧,此际长公主正于殿中休息,不便打扰,万一扰了长公主,奴才们是要吃板子的。”
那人轻笑,“长公主母夜叉之命我倒也是听说过的,只是,若说因通传之声便要大发雷霆,倒也有些小题大做了些。你们不必担忧什么,且去唤门便是,我今儿的确是有要事要急着与长公主通报。”
“公子……”
宫奴们仍是不让,百般劝阻。
那人似也耐性极好,又或是玩性大起,懒散的与宫奴们肆意纠缠。
待得半晌,眼见宫奴们被他的话堵得无处还口,思涵眼角微挑,淡漠清冷的出了声,“让他过来。”
短促的四字,并未夹杂任何情绪。
却是这话一落,宫奴一怔,当即侧身朝那人让了路。
那男子这才略微满意的笑笑,目光朝思涵扫了一眼,举步过来。
今日的他,竟是着了身花衣,看似***包,但那面容与气质着实上乘,是以倒是将一件***包的花袍活生生的穿出了几分风雅之气。
只奈何,此人今日过来,倒不若上次那般捧着锦盒,而是拎了一只硕大的包袱,那包袱似也有些沉甸,拎起来也稍稍有些费劲儿,是以行走步伐也未真正的自然,反倒是稍稍踉跄趔趄,略是怪异。
思涵满目深沉,不动声色的将他上下打量。
他倒也无任何反应,将思涵的打量也全然忽视,待得站定在思涵窗前,才放下手中的包袱,朝思涵微微弯身一拜,恭敬自若的道:“拜见长公主。”
思涵缓道:“摄政王的令牌,可好用?”
他神色微动,笑得自然,“摄政王令牌自然是好用的,但比起长公主的善心来,倒也不值一提。若非长公主容忍容倾,容倾此番自也不能堂而皇之的入宫才是。”
这人开口便是委婉讨好之言,只是脱口的语气则无半点的讨好之气,反倒是沉静无畏,精明圆滑。
果然,风尘之地的人,经历了太多的人事纷繁,自然性子也是圆滑的。
思涵心头了然,却也不打算与他就此多言,仅是稍稍抬手递在他面前,“摄政王令牌倒是非常物,放在你身上倒也不妥。”
容倾勾唇笑笑,自也知思涵意思,待朝思涵凝了片刻,他便缓缓伸手,将蓝烨煜令牌放在了思涵掌心。
思涵顺势屈指收手,将令牌收了回来,随即眼角一挑,迅速将话题拉入了正道,“你此番入宫有何事?”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容倾面露悲色,无奈摇头。
“长公主,今日不知是谁对平乐坊放火了,将整个平乐坊付诸一炬。容倾从火海中九死一生逃出,身无长物,又无细软,便想着来投靠长公主。”
他语气极为难得的卷了半缕悲意与怒意,且说这话的神情与态度,似也自然,并非言谎。
思涵瞳中迅速漫了半缕微诧,倒不知青天白日竟有谁敢在皇城脚下如此防火烧楼。且这容倾也是奇怪,纵是平乐坊毁了,世上那么多人他不去投靠,偏偏入宫来投靠她,这般鬼话,她自是信不得的。
“可是平乐坊常日得罪了谁,是以遭人报复了?”思涵按捺心神一番,平缓淡漠的问。
容倾摇摇头,“平乐坊在京中屹立十载,不曾与谁结怨。且今日纵火烧楼之人略有十人,皆身手极是灵巧,当时容倾仅是推窗而观,便见那些犹如烈风般陡然腾空消失。”
说着,眉头微皱,语气越发的平缓认真,“长公主,容倾以为,那些人训练有素,武功极高,绝非寻常的平头百姓,也非寻常官匪那般简单。说不准,便是当时入得平乐坊监视江云南的人所为。”
是异族之人?
思涵神色微动,思绪蜿蜒,并未回话。
异族之人虽心狠手辣,但自始至终要对付的皆是她颜思涵罢了,而今突然放火烧容倾的平乐坊,倒也略微有些说不过去。
难不成,容倾的平乐坊,得罪过那些异族人?
第2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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