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不等闻衍回答,他又开始自顾自地讽刺道:哼,那小子肯定贵人多忘事,哪里还记得我这种小人物。
前辈修为高深,五道精通,在三界极有名气,是正邪两派都想拉拢的大人物,莫要妄自菲薄。闻衍顺着他的话说,滴水不漏地组织着措辞,师尊一直对你很是崇敬,言语间也全是对当年之事的追悔和愧疚,又岂会在背后说您的不是?
前辈也知道,师尊为人处世光明磊落,向来是不喜欢背后论人长短议人是非的,更何况那些事都过去太多年了,即便师尊真的心里有什么疙瘩,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挂在嘴边。
哼,漂亮话就不必说了,老头子我只是一个好逸恶劳的臭酒鬼罢了,担不起你那些谄媚的恭维,那些话还是留着对你那宝贝师尊说吧,没准他还能因此让你在他身边多待几年,你也能顺着往上多爬几段了。
他话中处处带刺,闻衍听出来了。
他说什么都好,偏要把他和师尊说成是那样脆弱且不堪的关系,大言不惭地预判他们还苟且能在一起的时间,这一点让闻衍隐隐有些不悦。
他不是没有和他解释过,他的态度也足够好了,他是想来解决问题,不是凑上来挨骂找虐的,皆空一直听不进话也就罢了,何苦一直揪着一点死钻牛角尖,非要固执地,自以为是地认为顾剑寒就是一个玩弄别人感情的人。
闻衍大概能理解他的心情,或许只是因为他一时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出于乖张恣肆的本性,才一直说一些带刺的话,恨不得能把他扎死。
顾剑寒当年做得确实很不对,他向顾剑寒坦白了皆空真人的存在也很不妥,但皆空真人这样一种状态和反应,也确实让他很是头疼。
不听解释,不听提议,很固执地认为自己认为的全是对的,似乎也并不怎么想和顾剑寒冰释前嫌。
这些话皆空对他说了也就罢了,被刺也好,被骂也罢,他并不怎么在乎,受着也就受着了,皆空能消气便好,但如果他对着顾剑寒破口大骂
闻衍会立刻抛弃他对皆空原有的尊敬。
这些年顾剑寒不去找他,想必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说话太不留情面了,还专挑雷点踩,仿佛是在教训某个犯了滔天大罪的囚犯一样,不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何必。
并不是只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便做什么都可以。
那我便回去和我师尊说了。
闻衍不卑不亢地朝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浅,没有什么温度,反而显露出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淡漠。
我和师尊会永远在一起,比永远还多几年的时间是多久,我不知道,前辈知道吗?他的语调很平,虽然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却不怎么激动的样子,师尊和我在一起不是因为想听谄媚的恭维,我和师尊在一起也不是为了想往上爬,不了解的事情,前辈还是不要妄自议论了吧。
既然前辈这么厌恶我和师尊,那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冷月峰上,不来碍您老人家的眼了。当然如果前辈愿意原谅我们的话,也时刻欢迎来冷月峰做客,我们会尽力补偿您的。
你这小兔崽子
十分抱歉。
闻衍恭恭敬敬地道歉,正想着要不要再鞠个躬,便听见昏暗的山洞里有运风凝灵的细微声响。
他蹙了蹙眉,凭借直觉朝一旁闪步飞开,下一瞬间,原地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声响,那是山洞石壁与灵刃撞击摩擦发出的声音,那么大的阵仗,要是他还在原地,此刻估计已经成为两半尸体了。
前辈!
至不至于一来就下死手啊?!
皆空听见他的声音,十分怪异地冷笑一声。
真把你自己当根葱了!
黑暗中闻衍看着他手心逐渐凝起一团深红的灵力,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皆空凝灵,恐怖张扬,有那么一瞬间,闻衍觉得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似乎变成了某个嗜血嗜杀的怪物,那双危险的双眼正在以盯住猎物的眼神盯着他。
前辈,你冷静一点,我没有
皆空手中灵刃朝他狠狠砍来,灵符聚成的太极八卦阵旋转而开,深红色的灵力夹杂着大地隐隐的咆哮,山洞突然有些摇晃不稳,闻衍拔剑相挡,却被阵法之力和灵刃之力压得直直后退。
闻衍并没有要和他纠缠的想法,只想借着这阵力朝洞口飞去,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皆空却以更快的速度朝他飞来,他的手指指甲突然变得极长,在昏暗的山洞里淬着寒光,似乎下一刻就要抓破闻衍的喉咙,却被闻衍用符咒硬生生逼退了一步。
前辈!手下留情!
闻衍确实从一开始就知道皆空真人嗜杀,但也确实从一开始就没真正体会过什么叫嗜杀。皆空一直对他很好,在符道上常常给他提出一些很有用的建议,他的符道能修炼至今,完全离不开皆空的提点。他脾气也还不错,只是有些时候有些孩子气,但和现在这种模样一点都不沾边。
那张五阶玄真符里蕴藏着足以将渡劫期修者逼退的雷系灵力,符咒到了四阶以上便不是靠高精度量筒和精确描摹就能搞定的了,那些符咒身上往往需要灵源之力作为支撑,而如何引灵源之力到符咒上,还是皆空教会他的。
像玄真符这种威力极大的灵符其实很难画,精准度要求极其高,闻衍美术功底再好也不是科班出身,而且即便是科班出身也不一定能达到那种高精度的要求。他失败过很多次,以为皆空会很失望,结果他什么诘难的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吃完了十只鸡腿,告诉他不必操之过急。
没想到这符咒还有用到皆空身上的那一天。
但他要是不用,恐怕现在已经尸首异处了。
皆空现在是入魔状态。
闻衍很熟悉深红灵力,白发红衣。顾剑寒入魔时便是这样,只不过指甲没有那么长而已。
闻衍被他身上的六阶地系灵力压得五脏六腑都快碎了,这跟之前冬知雪无意之中透露的又不一样,完全是铺天盖地,汹涌如潮地朝他袭来,他躲避不及也躲避不了,便硬生生承受着急飞而退,然而唇角已经在慢慢溢出鲜血。
完全是压倒性的,磅礴恐怖的,来自渡劫期修者的威压,他在皆空面前好似一只蝼蚁,练习了那么久的空明剑法在此刻一点也使不出来,手臂像是坠了斤铁一样沉,连僵硬地抵挡着那八卦阵都已经十分费力。
他这才发现,半年前和他师尊打的那一架,完全是他师尊在逗他玩。
闻衍狠狠地伤心了。
他剑法才练了半年,确实不精,在皆空面前使出空明剑法想必也是班门弄斧,于是便选择凝灵控剑阻挡那个八卦阵,继续不要钱似的朝皆空抛掷玄真符,同时艰难地从乾坤袋中取出那张天阶飞鸾凤鸣弓,凝灵控弦搭箭,单眼瞄准皆空的右手。
他没戴眼镜,加之视线昏暗,于是便有些看不清楚,十分影响发挥。
但他练习弓道已经有十余年了,这还是他众多课程中最出色的一项,没有之一。
而且这山洞狭长,目标的活动空间不大,哪怕是靠直觉和听觉,他也有把握精准击中目标。
只是
在他犹豫的这一瞬间,皆空右手中突然出现四枚飞镖,随着他狠狠甩手的动作旋身朝闻衍飞速击来,闻衍在电光火石之间回忆起之前顾剑寒教他的弓术。
不仅要以灵力凝箭,还要以灵力控箭,不必追求瞄准的完美,只要灵力能够精准地捕捉目标,就能达到比普通弓箭出彩数百倍的效果。
控箭逐靶,虽一箭,而抵万箭。
而这也是天阶飞鸾凤鸣弓的绝胜优势之一。
砰!砰!砰!
闻衍闷哼一声,右边肋骨下一寸的地方被沾染了魔气的飞镖刺入,血肉被破开的声音简直令人头皮发麻,鲜血汩汩地染红了一片,一阵剧痛袭来,闻衍差点连弓都拿不稳。
只射下三枚。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这已经是闻衍较高的水平了。
他不敢低头看自己的伤口,忍着痛,朝皆空拉开了弦。
皆空看出他的意图,淡定抬手结出一个七阶防御结界,闻衍只见过顾剑寒的七阶防御结界,那是连尸香鬼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无法从外面打破的存在,料想他们都是渡劫期修士,效果应该不会差得太多。
却没想到那支箭直接穿过了他的防御结界,刺破了他的右臂,他手中原本还在幻化的飞镖消失不见,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血红色的余烟。
这是天阶飞鸾凤鸣弓!
皆空的眼神也不太好使,方才又在入魔状态,没有看清楚他手中拿的到底是什么弓,而且他不是很关心这把弓箭,当年天阶飞鸾凤鸣弓的争夺之战他并没有参加,只知道那是一把足以将魔头净化的弓箭,足以抹消世间一切罪孽的神弓,当时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在三界掀起过腥风血雨。
但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他关心的不过是如何在世间享乐,如何在名山大川中纵情声色,如何饮酒作乐最能得到乐趣,如何吃吃喝喝才不会觉得痛苦,如何活着才不会觉得劳累至于其它的,他一概漠不关心。
当年为了一个小孩驻足流连,还被对方告密,并因此被赶出了魔宫,便已经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了。
被赶出魔宫并没有什么,因为他一辈子都在颠沛流离,并没有长期呆在一个地方的打算和渴望。况且当年也是因为他不肯与魔族合作,对方哀求了很久他都没有松口,最终才被赶出去了的。只是第一次对人真心相待就被人这样对待,皆空认为那简直是奇耻大辱。
当年他甚至还动过把顾剑寒抢走收做弟子的打算,只要他说愿意走,他随时可以把他带离魔宫。他第一次遇见那么投缘那么乖巧的孩子,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有过把衣钵都传给他的念头,可惜最终是这样的结局。
他只当是识人不清,误把那养不熟的狗当成是乖巧可爱的猫。
闻衍看着他受伤其实有一点犹豫,但是想到他方才凶狠残暴的样子还是心有余悸,于是犹豫片刻,还是选择拔腿就跑,御空飞行没有多久便到达了洞口。
一个小小的元婴期修士虽然妄想从老头子我的地盘上逃跑出去,是不是有些太看不起人了?
我没有看不起您啊!!
拿命来!
闻衍简直心力交瘁顾剑寒再不听话,也不会像这样油盐不进,皆空的入魔程度肯定比顾剑寒深多了。
方才那一箭其实已经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的动作明显有些迟缓,而且手臂上的魔气还在四溢,看着虽然狰狞恐怖了些,但杀伤力已经没有那么大了。闻衍在他的威压下能明显地感觉到一阵松懈,拉弓射箭的阻力也小了很多。
他没有瞄准致命的地方,但是为了从皆空手底下保住自己的小命,还是选择了破空伤了他的手臂。每一箭都很准,那种程度的精准是正常人无法想象的,箭无虚发,锐不可当。他身后的琥珀色灵力在某一瞬间结成了飞鸾和凤凰的模样,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清越的鸣叫,原本震荡不已的大地慢慢平息了下来。
皆空身上的魔力渐渐消退,猎猎作响的红袍也褪了色,露出素净的原貌来。他眼眸中的红色也渐渐退去,一时仿佛清醒了些,但看着闻衍还是有些怔愣。汩汩的鲜血沿着他的手臂流了下来,他原本用来束发的那根木枝,不知跑到了何处去,如今白发在空气中漂浮着,指甲也还是黑色的,只是那个太极八卦阵没有再继续旋转了,他也没有继续幻化出飞镖朝闻衍飞击而去。
闻衍没有再继续射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似乎透露着担心,又好像比以前还要淡漠。他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收起了弓箭,从袖中拿出了一张七阶传送符,当着皆空的面燃烧了。
下一瞬间,他便消失在原地,只下数行琥珀色小字在半空中漂浮着。
「很抱歉伤到了您,但请您谅解,那是出于自保。我很难过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模样,但您依旧是我尊敬的前辈,如果某一天您不是以魔修的身份出现在冷月峰,想必我和我师尊都会非常欢迎您的。希望那一天不会太远。」
他似乎格外没有小孩子缘,皆空心想,这一次好像又搞砸了。
他怔怔的望着闻衍消失的地方,似乎不知不觉间就红了眼,甚至有些想追,但不知为何,等身上红衣褪尽,指甲也缩回去,甲盖露出原本的颜色时,他又醺醺然转身回去了,用符咒燃一堆火,潇洒地,寂寞地,任凭遥远的洞口之外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北风,将冷冽的火焰揺得极为伤感。
*?*?*
闻衍负伤回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赵恪在雪地上练剑。
他动作有些沉重,于是赵恪也很快便发现了他。他停下练剑的动作朝他看了一眼,像是十分惊愕,又像是有些怜悯。
他为什么会怜悯呢?闻衍不太清楚,但此刻他的意识已经支撑不了他去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了,他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因为他飞镖上沾了魔气,而他修的却是和顾剑寒一脉相承的至纯至净道,一碰上魔气,两相冲击,给身体造成巨大的伤害。
你怎么受伤了?
小伤而已,不劳师兄挂心。
赵恪默了默:你似乎伤得很重。
我这里有一些丹药,你或许用得着。
赵恪怎么突然对他这么好?也没见魔宫传来的信里写什么要笼络他的意思啊,还是说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虽然说这半年里赵恪的一举一动都在他和冬知雪的掌控之下,但是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况且他和赵恪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因为知道对方不太好惹,所以都尽量避着对方走,除非一些实在避不开的时候,比如说赵恪非要在夜间给顾剑寒禀报任务时。
还有就是这种不期而遇。
但平日里,也就客套两句便过去了。
今日他是吃错药了吗?
不必了多谢师兄,我也还有一些治伤的丹药,就不麻烦师兄了。
也许是天太冷的缘故,风一吹,他的伤口就疼得要命。闻衍脸色惨白,额边一直冒着冷汗,上半身已经被血浸透了大半,失血过多,疼痛不堪,连骨骼都开始颤抖。
他没有再等赵恪说话,便不自觉地迈开了步子,朝着落星阁的方向走去。
好想见到师尊。
但是他一定会很心疼。
说不定眼睛又会变得红红的,不吭声,紧抿着唇止不住地流眼泪。
闻衍一想到那场景便觉得有些心碎,不自觉地,脚步又慢了些,似乎有些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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