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衍看着他们,又看了看顾剑寒的脸色。
还算好,也许是看在那几枚芙蓉石的面子上,并没有多说什么。
有你们的帮助真是太幸运了。
阿衍哥哥,你好像变了。香兰撑着脑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但具体哪里变了,小香也说不上来。
会不会是这臭剑修欺负你了?!
香兰想着什么说什么,口无遮拦,白藏担忧地看了她一样,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顾剑寒只是轻轻扣了一下茶盏,并没有出声呵斥。
似乎是一种默认。
没有,师尊没有欺负我,他对我很好。闻衍一边朝他们笑,一边走进盥洗室,你们先聊着,我去洗漱一下。
然而关上门,门外又恢复了一片寂静,闻衍单手撑着门,静静地看着自己在铜镜里略显陌生的倒影。
他缓缓抬起手来,想起那鲜血淋漓的模样和血肉模糊的触感。
他有些迷茫,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发现那琥珀色的双眸里空无一物。
却又新添了什么东西,让他的人生开始割裂,从今往后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孩子,原来他十八岁生日没有做到的事,昨夜已经代替着做了。
这一次是挖心,下一次是什么?
直接杀人吗?
这一次杀的是坏人,下一次杀的又是什么?
残酷的修真界,也许没有多久,被杀的就是他自己吧。
那我们接下来是要去找花神雕像吗?
闻衍坐在顾剑寒身边,而白藏在他的极力劝说之下也坐了下来,略有些拘谨地看着他们。
不急,还差一枚芙蓉石。
话音未落,房门便被笃笃地敲响了,香兰和白藏对视一样,一个变成一朵花静静地躺在桌上,一个变成一只鸟扑向窗棂。
动作之迅疾,只不过眨眼之间,闻衍甚至还没回过神来,两人便已经伪装好了。
师尊坐吧,我去开门。
他起身按住了顾剑寒瘦削的肩,却被顾剑寒反握住了手。
他抬眸望向他:一起去。
他非要一起去,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闻衍还是松开了按在他肩上的手。
他们过去开了门,孟昭换了一件白鹤朱砂梅对襟小衫和水纹百褶下裳,倚在昨夜才死过人的石壁上,手中握着一支长长的烟杆。那烟杆斜斜地支着,上面并未填充烟草。
村上死人了。她说,一夜之间七人身亡,而你们又是不速之客,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她虽然这么说着,但语气淡淡,面容十分平静,一点也看不出义愤填膺的样子。
他们确实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有的只是因为半夜多放了几堆山野的蚊虫,最终却落得被剖尸挖心的下场,是不是太过荒谬了呢?
闻衍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听了孟昭的话,脸上的神色有些晦涩,他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旁的顾剑寒却先开了口。
只是因为半夜多放了几堆山野蚊虫?顾剑寒冷笑道,孟昭,你既为尸香鬼蜮原住民,便应该比谁都清楚那七人是怎样罪大恶极的存在。
你开这间医馆,救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因为什么全身生疮,因为什么屡感风寒,你真的不知道吗?
孟昭收起了那副慵懒的样子,看着顾剑寒眸光闪烁。
本座希望能买下你手中的那枚芙蓉石。
孟昭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破裂,她看着顾剑寒,直直地退了两步,略抖的声线透露了慌张。
不
只是一枚玉石而已,从医馆陈设到房间布置来说,她也不像是缺那点东西的人,何至于为此失态?
闻衍看着她强装镇定的眼神,心情颇为复杂,这样为难一个人是不好,但是他也知道,没有那枚芙蓉石,他们便没办法破局,也没办法从这地方走出去。
孟馆主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他看着孟昭,语气温朗明和,那颗芙蓉石对我们来说很重要,等我们解完阵,所有的村民都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您也可以去外面开一个更大的医馆,凭您的医术,成为一代圣医只是时间问题。
孟昭看着他笑了笑,那笑容的弧度比顾剑寒笑起来还要小,目光里含着哀怆,那笑容简直称得上是凄婉。
它对于我来说也很重要。
我并不想成为什么圣医,我只想待在这里,等着我相公回来。
闻衍有些为难:那您相公什么时候能回来?
孟昭闻言,神色有一丝恍惚。
他
闻衍看着她的脸迅速地灰败下去,那双冷漠高傲的眼睛逐渐失去光彩。
她没有看向闻顾二人,而是转头望向了天边不分昼夜盘旋的乌鸦,以及那厚重的阴沉的云翳,声音显得稍微有些嘶哑。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她很轻地停顿了下,但他一定会回来的。
闻衍很想知道,这话说出来她自己相信吗。
明明已经那么绝望了,还在重复着一开始约定的誓言。那是一个负心汉?但是按照孟昭的性格来说,不像是会对渣男念念不忘痴心不改的样子。
还是说,无论什么人,只要为情所困,都会变得不像自己么?
孟馆主,我们现在都处于七星锁魂阵的阵法范围之内,而那枚芙蓉石是阵法原石,极其凶险
我知道。
她声音太轻,风声呼啸时便听不太清。
于是闻衍停了下来:您说什么?
那枚芙蓉石是魔族阵法原石的事情。她两弯柳叶眉又深邃地蹙了起来,目光落在虚空,像是不知道往何处归去,之前,柳之暝专程来告诉过我。
你们认识她吧,当年渡劫巅峰期的大能,现在的花神谷谷主。
闻衍直觉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太轻松。
一介凡人,如何能结识那种大能?
若不是像他这样走了狗屎运,便只能是碰上了麻烦倒了大霉。
本座并不想了解你和柳之暝的事情。顾剑寒隐隐有些不耐,见闻衍一直和她说话更是心中烦躁,若你和她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把芙蓉石给本座,本座便可以答应为你报仇雪恨,如何?
孟昭沉默片刻,突然发了狂似的,闷闷地笑了起来,她笑时泪珠从眼眶中悄无声息地滑落,弄花了脸上醺红的胭脂。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连片刻都不到,闻衍才见她慢慢止住了笑,但眼泪还在顺着妆面无言地流。
你们听我说完这个故事,我便把芙蓉石给你们。
看上去竟然像如释重负一样,闻衍心想,可是她看起来明明那么喜欢那枚芙蓉石,那么割舍不掉。
没等闻顾二人说什么,她便又继续开口道。
其实原本的花神谷谷主是我。
闻衍有些惊讶。
且不说花神谷试炼场、花神沼泽和尸香谷那么高的难度,恢宏的气势和遍地魔物根本不是凡人能够布置的程度,单说这尸香鬼蜮,驿梅医馆前也门可罗雀。
即便说花神谷中途易主,孟昭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境地。
但是我听说,花神谷原本是无主之地。
那是柳之暝放出的消息。她看着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原本的花神谷全部栽种着灿烂的红刺玫,从原野到山谷,没有一处不弥漫着红刺玫的芬芳。
因为那是我最喜爱的花。
原本花神谷中并不存在什么尸香幽玉藤、尸香河、试炼场、冰原沼泽,这里原本也不叫尸香鬼蜮,而是叫花神小镇。我和相公开了这家医馆,因为他喜欢朱砂梅,我们便一起在屋前栽种了那棵银边飞朱砂梅树。
她望着那树疏落到梅花,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很漂亮吧?
梅花落在屋前,屋里便挪了一个青花瓷的小盆,里面栽种我喜欢的小株红刺玫。我相公和我相处的时候用的是凡人之身,但神原本就与人不同,即便是极力隐藏神力,但终归无法做到万无一失,于是墙角的那株红刺玫受到神力滋养,很快便修成了人形。
当初我相公还很担心,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小孩不知道如何向我交代,因为害怕我误会甚至连觉都睡不着,但其实我很高兴,那是我们的女儿,我给她取名叫香兰。
香兰?闻衍震惊,回头一看,桌上已经没有了尸香红刺玫的踪迹。
但是后来,我们的事被九重天之上的神仙们知道了。她的目光放得很远,很空,似乎是在述说太过遥远的事情,但那些事早已刻在了灵魂深处,是柳之暝去说的。
原来是天枢君的遗孀,顾剑寒心想。
当年柳之暝和天枢君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连清孤河旁的乞丐堆都在议论。
柳之暝当年差一步飞升成仙,与天枢君也算是门当户对,结为姻缘也是锦上添花,那是天道曾应允过的喜事,连三生石上都镌刻过他们的名字,原本应当是一段在上下界流传千古的佳话,却因为天枢君中途逃婚而沦为笑柄。
谁也不知道最恪守天纲伦常的天枢君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离经叛道的事情,原来竟是因为一个凡人。
那一天花神小镇上来了不知道多少尊大佛,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配剑执矛的修者,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因为我而悔婚的。他答应婚约时我们还没有相遇,我们相遇后他便去柳家请求取消婚约,去临天池跪了十天,那里常年都是白雪皑皑,连上神都无法抵御临天池的严寒?。但事关九重天的颜面,天道没有应允,所以他最后强行毁掉了婚约。
他们带走了他,天道给这里落下了禁制。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神与人相恋,是那么罪无可恕。
她停顿了了很久,但闻衍和顾剑寒都没有催促她。
后来我见到了柳之暝。
她很漂亮,修为高深,她说她原本才是我相公的妻,于是她抢走了我们的女儿,抹去了她和镇上所有人的记忆,还在这里落下了七星锁魂阵,白天若是在街道上行走,稍不注意就会被太阳光灼得满身疮伤,傍晚则寒风大作,那寒风一吹,身体稍微虚弱一点的人就会患上风寒。
她给自己刻了一尊雕像,就在这个小镇的道路尽头。他们受了疮伤,患了风寒,无论我怎样劝说,从来不上医馆看病,而是拿上祭品去供奉柳之暝。久而久之,驿梅医馆便被遗忘。
我相公临走时给了我一枚芙蓉石,和你昨日拿给我的一模一样,他说让我别害怕,等着他,你们知道他现在到底怎样了吗?
那双杏眼早就红得不像话,脸上的妆被泪潮晕染得极花,闻衍有些于心不忍,但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上界是受天道规则制约最严重的地方,天枢君为了她公然忤逆天道,又怎么可能仅仅是把他带走那么简单。
天枢君应该早就陨落了。
她也该是知道的。
顾剑寒所说的,修真界从来不缺可怜人,居然应验得这般快。
花神小镇上所有的居民,孟昭,天枢君,甚至包括柳之暝,不都是被困在了花神谷里吗?
你的记忆错乱了。顾剑寒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那枚芙蓉石原本是有手掌大的,那是上神心石,天枢君给了你。
后来柳之暝把它劈开了,它直接碎成了八份,最中央那一份是你手中你那一枚,因为那是认了主的上神心石,若是感应不到你的存在,便会失去神力。
孟昭怔怔地望着他,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柳之暝用通过你利用了天枢君的神力,再通过天枢君引了九重天其余六君的神力,在尸香鬼蜮,乃至整个花神谷秘境布下了至阴至邪的阵法,保她在渡劫失败后修为不散,灵相无损,也保你和其它所有的镇民永生不灭,永远被困在这个地方不见天日。
可是我明明记得
渡劫巅峰的修者想要改变一个人的记忆简直易如反掌。
孟昭脸色惨白,发间斜斜刺着的团珠步摇随着身形剧烈地晃了晃,过了很久才慢慢抬起头,冷汗黏湿了她鬓边的发:那我还有多少记忆是真的呢?
顾剑寒无悲无喜地看着她,却没有残忍地回答。
是娘亲吗。
香兰扒着门框,原本是一副混世小魔王的样子,却突然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孟昭循声艰难地朝闻衍身后望了一眼,只是那一眼,便教她心神剧颤,泪如雨下。
香兰?!
闻衍适时地朝一旁退了一步,他和顾剑寒对视一眼,却没看见他眼中有丝毫波动,似乎再大的困苦和悲难在他心里都只是过眼云烟。
孟昭扑过去抱着香兰失声痛哭,顾剑寒却只是冷冷地盯着闻衍,眼神似乎有些危险。
香兰也不知道如何反应,缓缓地回抱住孟昭,学着闻衍抱顾剑寒那样,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当作一场无声的安慰。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尽管她全程听完了她的遭遇,却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花妖,自有记忆以来就守着那面破镜子,不懂人族的情感。
但是心里会酸酸的,痛痛的,就像方才喊她娘亲一样,完全是不受控的状况。
别哭啦,我给你变个术法。
香兰轻轻把她推开了一点,伸出手时手臂变成了浓绿的灌木枝条,枝条顶端开出了一朵一朵粉色的红刺玫,芬芳灿烂,满廊生香。
好看吗?
孟昭流着泪点头,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不住地哽咽道:真好看,娘亲很喜欢。
闻衍拉着顾剑寒到走廊的另一端去了,他从背后抱住顾剑寒,两人一齐望向屋下的光景,把剩下的空间留给了孟昭和香兰。
师尊,如果某一天我死了,你一定不要这样等我。
他们之间差距是很大的。
他不知道他的上限在哪,也许是炼虚,也许是化神,也有可能就止于金丹。
金丹千年寿命,虽然比起他原来的百年寿命已经长太多了,他需要知足,不能过分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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