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一行人安静走在小巷中,屋檐倒挂一串串冰凌子,少年戊折了两根握在手里,蹦跳着耍了几个花架子。途经一座两进小院子,恰好房门没关,兴许是院里孩子还在外边疯玩,还没来得及赶回家吃饭,一眼望去,屋里八仙桌上搁了一只红铜色的锅子,下边炭火熊熊,烟雾缭绕,因为是小院子小户人家,涮羊肉没太多花样,能祛风散寒就行了,比不得大宅门里头涮锅子的五花八门。少年戊听着炭裂声和水沸声,抽了抽鼻子,真香。太安城有太多家道中落的破落户,这些人千金散去不复来,可身上那股子刁钻挑剔依然转不过弯,这就让京城有了太多的规矩,不时不食,顺四时而不逾矩,吃东西都吃出了大讲究。
徐凤年笑着说道:“我知道龙须沟有个吃羊肉的好地儿,咱们尝尝去?”
轩辕青锋皱眉道:“我不吃羊肉,闻着恶心。”
徐凤年摇头笑道:“那是你没吃过好吃的,太安城的好羊肉都是山外来的黑头白羊,用的肉也是羊后脖颈子那块肉,一头羊出不了几两这样的肉,吃起来那叫一个不腥不膻不腻,你们徽山那边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再差一些的,就是羊臀尖的肉了,接下来几样俗称大小三叉磨档黄瓜条的羊肉,都进不了讲究人的嘴里。咱们去的那家馆子,只做前两样,掌勺师傅一斤肉据说能切出九九八十一片,所以馆子就叫九九馆,样样都地道,就是价钱贵了些,吃饭点上,也未必有咱们的座位。”
一行人走到了镇压京城水脉的天桥边上,沿着河边找人问,跟几位上了年纪的京城百姓问着了去处,馆子藏得不深,门外街道也宽敞,停了许多辆敲上去贵气煊赫马车,光看这架势,不像是涮羊肉的饭馆,倒像是一掷千金的青楼楚馆,徐凤年抬头看去,九九馆的匾额三字还是宋老夫子的亲笔题写,馆子开得不大,就一层,估摸着就十几座的位置,徐凤年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对羊肉反感的轩辕青锋竟是抬脚就去,徐凤年心想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坏心眼娘们,就这么恨不得我在京城地头蛇的达官显贵们较劲?四人入了九九馆,青鸟和少年戊都瞧着像是正经人家,徐凤年和轩辕青锋就十分扎眼了,尤其是一袭紫衣的徽山山主,连徐骁都说确实有几分宫里头正牌娘娘的丰姿,她这一进去,虽说是环视一周的动作,却明明白白让人察觉到她的目中无人,轩辕青锋瞅准了角落一张空桌子,也不理睬桌上放了一柄象牙骨扇,走过去一屁股坐下,一挥袖将那柄值好些真金白银的雅扇拂到地上,少年戊想着让青鸟姐姐好跟公子坐一张长凳上,就要坐在轩辕青锋身边,被冷冷一斜眼,只得乖乖坐在对面,当初跟她还有白狐儿脸一起围剿韩貂寺,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死士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徐凤年本想跟戊和青鸟挤一张凳子,可青鸟嘴角一翘,故意没给他留座位,徐凤年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让轩辕青锋坐进去靠墙壁一些,她那被轩辕敬城骄纵惯了的臭脾气,也就对着徐骁还能有几分拘谨敬畏,对徐凤年从来就谈不上好脸色,左耳进右耳出,仍是坐在长凳中间,纹丝不动。
徐凤年侧着身坐下,小馆子藏龙卧虎,往来无白丁,有官味十足的花甲老人,如同座师带了些拮据门生来改善伙食,也有几乎把皇亲国戚四个字写纸上贴在额头的膏粱子弟,身边女子环肥燕瘦,摆饰都很是拿得出手,美人身上随意一件摆饰典当出去,都能让小户人家几年不愁大鱼大肉,还有一些江湖草莽气浓郁的雄壮汉子,呼朋唤友。轩辕青锋不讲理在前,徐凤年只得给她亡羊补牢,在九九馆伙计发火之前拾起那把象牙扇,才发现扇柄上绿绳子系有一颗镂空象牙雕球,球内藏球,徐凤年轻轻一摇晃,眯眼望去,竟然累积多达十九颗之多,这份心思这份手艺,堪称一绝,哪怕见多识广的徐凤年,也忍不住仔细端详起来,馆内小二是个年轻小伙,年轻气盛火气旺,加之九九馆见多了京城大人物,难免眼高于顶,虽说眼前这座男女不像俗人,可自家地盘上不能坠了威风,言语中就带了几分火气,“我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懂不懂先来后到?我不管你们是谁,想要吃咱们馆子的涮羊肉,就得去外头老实等着!”
馆子伙计说话时眼睛时不时往紫衣女子身上瞥去,之所以如此大嗓门,不外乎有些想引来她注意的小肚肠小算计。
轩辕青锋转过头,伸出双指,指向伙计双眼,徐凤年不动声色按下她的手,朝伙计歉意笑道:“后来占了位置,是我们理亏,等扇子主人到了,我自会跟他们说一声,要是不愿通融,我们再去外头老老实实等着,这会儿天冷,就当我们借贵地暖一暖身子。我这妹子脾气差,别跟她一般见识。”
少年戊撇过头,忍住笑,忍得艰辛,自家公子真是走哪儿都不吃亏,这不就成了牯牛大岗女主人的哥?
差点就给轩辕青锋剐去双目的活计犹然不知逃过一劫,不过他心底当然希望那冷冰冰的绝美女子能够在店里坐着养眼,见眼下这白头公子哥说话说得圆滑周到,也乐得顺水推舟,在九九馆抢位置抢出大打出手的次数多了去,见怪不怪,九九馆的火爆生意就是这么闹腾出来的,今年年初的正月里,吏部尚书赵右龄的孙子不就跟外地来的一位公子哥打了一架,就在九九馆外头,好些家丁扈从都落了水,第二天九九馆就排队排了小半里路,老板说了,打他们的,卖咱们的,井水不犯河水,和气生财。
九九馆内气氛骤然一凝,四五位衣着鲜亮的锦衣子弟晃入门槛,饭馆里头的事已经给通风报信,为首一人相貌长得对不起那身华贵服饰,看到轩辕青锋的背影后,眼前一亮,来到徐凤年身边,屈起双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眼神阴沉晦暗,脸上倒是笑眯眯道:“喂喂,你摔了我的扇子占了我的地儿,这可就是你不讲究了啊。”
徐凤年抬头望去,笑道:“折扇名贵,可还算有价商量,这象牙滚雕绣球就真是无价宝了,我妹子摔出了几丝裂痕,是我们不对,这位公子宰相肚里能撑船,开个价,就算砸锅卖铁,我们也尽量赔偿公子。”
相貌粗劣的公子哥哈哈笑道:“宰相肚里能撑船?”
身边帮闲的狐朋狗友也都哄堂大笑,其中一人逗乐了,话里带话:“王大公子,咱们离阳王朝称得上宰相的,不过是三省尚书令和三殿三阁大学士,先前空悬大半,如今倒是补齐了七七八八,这小子独具慧眼啊,竟然知晓你爹有可能马上成为宰相之一?”
公子哥摆摆手,貌似不喜同伴搬出他爹的旗帜“仗势欺人”,依然跟那个长得“面目可憎”的白头年轻人讲道理,“谈钱就俗了,本公子不差那点,不过这扇柄系着滚绣球的小物件,是本公子打算送给天下第一名妓李白狮的见面礼,里头有大情谊,你怎么赔?赔得起?本公子向来与人为善,本不打算跟你一般见识,既然你说了要赔,那咱们就坐下来计较计较?你起身,我坐下,我跟你妹子慢慢计较。”
徐凤年笑道:“你真不跟我计较,要跟我妹子计较?”
一位帮闲坏笑道:“一不小心就计较成了大舅子和妹夫,皆大欢喜。白头的家伙,你小子走大运了,比出门拣着金元宝还来得走运,昨天去玉皇观里烧了几百炷香?知道这位公子是谁吗,户部王尚书的三公子!”
徐凤年嘴上说着幸会幸会正要起身,结果被轩辕青锋一脚狠狠踩在脚背上,没能站起来。徐凤年不知道身边这歪瓜裂枣的纨绔子弟叫什么,不过户部王雄贵倒还算是如雷贯耳,如刘文豹在船上所说,永徽元年到永徽四年之间,被誉为科举之春,那四年中冒出头的及第进士,大多乘势龙飞,尤为瞩目,进士一甲第一人殷茂春领衔,如今已是翰林院主事人,当朝储相之首,除此之外更有赵右龄平步青云,依次递官至位高权重的吏部尚书,尚书省中仅次于宰辅张巨鹿和兵部尚书顾剑棠,再就是寒族读书人王雄贵、元虢、韩林分别入主各部,一举扭转南方士子不掌实权的庙堂颓势,永徽之春中年轻最轻的王雄贵当时座主是张巨鹿,考《礼记》,房师便是阅《礼记》考卷的昔日国子监左祭酒桓温,王雄贵的飞黄腾达也就可想而知,不过这永徽年间跃过龙门的庶寒两族这十几位鲤鱼,大多数后代都不成气候,好似一口气用光了历代祖宗积攒下来的阴荫,难以为继。
王雄贵的幼子见那女子脸色如冰霜,非但不怒,反而更喜,吃腻了逆来顺受的柔绵女子,都跟吃家养羔羊一般无趣无味,当下这位跟野马般桀骜的女子,骑乘驯服的过程,想必一定十分够劲。天子脚下,他由于家世缘故,也知晓许多轻重,强抢民女什么的,少做为妙,就算要做,也得把对方家底祖宗十八代都给摸清楚再说,万一牵扯到了不显山不露水的暗礁,把深潭泥底的老王八老乌龟都给钓出来,就算他是户部尚书的小儿子,那也远不能只手遮天,京城的圈子,大大小小左左右右,相互纠缠,极为复杂,何况这段时日爹和两个在六部任职的哥哥都叮嘱他不要惹是生非,提醒他如今事态敏感,他甚至连去青楼见白玉狮子的事情都给耽搁了,一想到这个,他就火冒三丈。不过今天在九九馆偶遇了这位紫衣女子,就泻火了大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真是浑身舒坦,觉着这般性子冷冽的女子,抱去床上鱼水之欢,偶有婉转呻吟,真是滋味无穷,到了过些时节的炎炎夏日,见一面摸一下可不就是能在三伏天都透心凉?
徐凤年方才挡去轩辕青锋的剐目举动,此时给踩了脚背外加往死里狠辣几拧,也有些吃痛,别忘了身边这一肚子祸水的歹毒娘们可真是指玄境的高手。徐凤年见她没有收脚的意图,只得弯腰拍了拍,仍是没有动静,无意间瞅见她紫衣裙摆沾染了许多泥泞,如今徐凤年过日子十分勤俭,见不得她糟蹋银子,就帮她裙摆系了一个轻巧小挽,既不耽误行走,而且再走雪地泥路就不易粘带泥泞,嘴上还不忘碎碎念,“真是不懂过日子的败家娘们。”
第二十一章系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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