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中,雪痕已经将全身都没入烂泥之中,只有脑袋露出水面,头顶顶着一片稍大的河蕉叶子。那叶子像一把蒲扇,完全遮住了他的头脸。
他屏气凝神,精神紧张。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被跟踪了。
无论是在湿地还是丛林,猎人就是猎人,被跟踪时他有强烈的感觉。虽然追踪者显然也不是泛泛之辈,他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在雪痕无法直接观察到的地方远远跟随。
但是他还是落入了雪痕的陷阱。
说是陷阱其实并不复杂,雪痕只是在加速行进了一段之后突然停住,踩着自己的脚印倒退回去,然后潜伏在路径旁边的烂泥中。
追踪者循着他的足迹一直向前,就会从雪痕身边经过,并将后背暴露给雪痕,这时雪痕就从猎物变成了猎人,他将突然发动袭击。
追踪者已经露出了真容,他正小心翼翼地从雪痕身边不远处经过。
可是雪痕却没有发动突然袭击。
因为追踪者的庞大身影令雪痕犹豫了。
这是……熊?
更可怕的是,他手里还端着那么大一杆枪。
不对,体型不对,体重也不对,他踩在烂泥上却陷入不多。
雪痕犹豫了,眼看着对方已经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了,他宽阔的胸背就暴露在雪痕面前,但是雪痕还是没有动。
他才刚刚进入湿地不到10分钟,就遭遇了对手。而且是这么……奇怪的对手。
怎么办?要么,就这样让他过去?自己干脆悄悄离开吧,雪痕纠结着。
那头熊在他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并且俯下了身子,很显然,他已经看到了足迹的尽头,他已经感到不妙了。
但是他不能确定对方的位置,他已经输了一招,现在他处在不利的位置。
这是雪痕最后的机会,但是他依然选择了按兵不动。他做这样的选择是因为他的战略目标不是击杀,而是潜伏,是在混战中熬到最后。现在比赛刚刚开始,尽量避战才是上策。
一般人在发现自己中了对方的陷阱的时候,会本能感到自己处在劣势,感到害怕,因此对方越是不动,他的心理压力就会越大,对于一个成功欺骗了自己并且不知身在何处的敌人,人们绝大多数的选择都是逃跑。
雪痕就是在赌他要逃跑。
这是一场心理战。
熊缓慢地转过身,他灰暗的熊眼仿佛闪着精光,扫视他身后的芦苇丛。
走啊!你这笨熊。
雪痕将鼻子也埋入了烂泥,只露出两只眼睛,从河蕉叶子和水面的缝隙间看出去,观察着熊的动静。
熊没有选择离开,似乎要和对手决一死战,雪痕心里一凉,这个对手超乎他的预料。
他顶住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要和对手硬刚。他似乎是看穿了雪痕的阴谋,他已经确定敌人就在附近,他甚至可能已经找到了雪痕所在的大致位置。他手中的枪口缓缓端到接近水平,随时可以激发。
现在轮到雪痕了,就像一场俄罗斯轮盘赌,现在枪交到了雪痕手中,熊中了陷阱,却没有害怕,而雪痕错失了那一次攻击的机会,双方的优劣势立刻反转。
熊离他太近了,他无法做到撤离战场而不被对方发现。
现在熊会想什么呢?如果对手陷阱已经奏效,但是他却没有发动攻击,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很有可能处于极大的劣势之中,即便偷袭也没有胜算。
这就是现在的状况,雪痕的柴刀对上对方的长枪,显而易见是毫无胜算。
雪痕不但错过了攻击机会,还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雪痕感到有些不妙,他和熊的距离大概有7、8米远,对于对方的狙击枪来说,这个距离非常近,而对于趴在水里的用柴刀的雪痕来说,这个距离非常远。由于水浅,雪痕在水中的姿态是近乎于完全趴下的,现在他和对方面对面,如果二人(熊)同时启动,那么他要先弓起身子,才能开始冲锋,而对方抬手就可以给他一枪。
不妙,非常不妙。
雪痕额头见汗。
现在雪痕手中唯一的牌,就是敌明我暗的形式,对方现在还没有发现自己的位置,他因此而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在现场,他会在找了一会后认为对手没有发动攻击的原因是因为对手已经逃走了。
然后他就会离开。
芦苇荡在微风中轻轻摇摆,视线时而被遮挡,时而又清晰。
一人一熊就这样无声地对峙着。
“哎,可惜啊。”教宗看着雪痕和熊的战斗,摇摇头:“有一些头脑,可惜优柔寡断,延误了战机啊。”在雪痕布下陷阱的时候,教宗还充满兴趣,但是看到他们进入僵持,似乎已经要进入垃圾时间,教宗不禁感到兴趣索然,他已经把视野的一半切换到其他地方,观察那些更加激烈精彩的战斗了。
毕沙罗微笑着注视着雪痕的战斗,眯起眼睛,缓慢抚摸着下颌上灰白的短短胡须。
时间一点点过去,雪痕焦急地等待对方离开,可是熊似乎毫无离开的意思。他甚至没有回望周围,他只是盯着雪痕所在的大略位置,一动不动。
他的不动带给雪痕更大的心理压力。他就像一个已经掌控一切的敌人,冷笑地看着已经死路一条的对手垂死挣扎并以此为乐。雪痕不禁开始怀疑,他是否掌握着什么独特的匪夷所思的念能力?是能够无视他的潜伏发现他的能力?还是无与伦比的攻防,让他有必胜的信心?这种忧虑让雪痕抓心挠肝,对于念能力的不了解,让他的敌人变得无比的强大。
难道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藏身处?
对方很可能已经判断出或者用匪夷所思的念能力“观察”到自己没有离开。那该如何是好?雪痕又一次产生了自我怀疑。
现在又轮到雪痕做艰难的选择了,是逃跑,还是强攻?
这时,他想起了猎人首领戈隆的教导——他不用语言,而是用身体力行的实践,在狩猎过程中教会了雪痕很多。
他想起在一次围猎从未见过的猛兽的作战中,戈隆被那有角的猛兽顶在岩壁上,生命岌岌可危,他却放弃防御,而是对准那野兽两眼之间看似薄弱的装甲猛击,或许那一点恰恰是猛兽的弱点,这一击救了他自己,也拯救了已经穷途末路的整个小队的命,猎人们反败为胜。事后雪痕请教戈隆,是怎么知道那里是弱点的,戈隆用手语告诉他,就算不是弱点,也要打出个洞来,不然死的就是你。你还怀疑什么呢?相信就好了。
雪痕选择继续潜伏,他对自己的潜伏能力有信心,那是他在丛林中千辛万苦锻炼出来的技巧,是他能在这场混战中生存下来的重要凭依。就像戈隆所说,这种信心来自于“无可怀疑”的心理逻辑。就像牌手手中的最后一张牌,失去它就会出局,那么根本就不需要担心这张牌是否大过对手,因为它已经是最后一张牌,相信它大,并把它打出去就好了。
想到这里,雪痕不再自我怀疑。
他坚信对方无法确知自己的具体位置,若要找到自己,唯有亲自走过来查看脚印。那么,距离就会缩短,强攻就变得可能。要么……要么就自己走开啊混蛋!
想通了这些,他再次感到自己和对方处于均势。
这场心理战以平手告终。
现在,就是耐力的比拼,看谁先沉不住气。
耶路撒冷的中央某处,一个密闭的空间。数十人正紧张地在大厅里忙活着。
大厅长宽各有十几米,中央有一个贯穿两层的天井,一组大屏幕从天井中垂下,像一个巨大的果实,屏幕无框无底,就像悬浮在空中的一张半透明画片。屏幕是环形的,上面滚动着无数数字和字符。密集如过江之鲫。
而从顶棚延伸下来的悬吊结构却是复杂精妙的纯粹机械结构,甚至隐约可见内部紧密咬合的合金齿轮,还有莫名机械发出的频频闪烁的光点。
环形屏幕下方地上有一处凹陷的空间,一个比竞技场要小数倍的透明半球安放在这里,它和竞技场里的观景球效果基本相同,但功能更强大,从这里看到的情况和信息比竞技场观众席看到的更多。身着光洁整齐而又款式独特的长袍的人围在观景球周围,交头接耳,说着复杂玄奥的术语。
他们的袍子上有着复杂而古老的花纹,但是其中却缓慢流淌着电流一般的流体。古意与科技感并存,那感觉就像一个古董杯子盛满电解液。
无数的管线,屏幕和机电设备凌乱而稳中有序地紧密排布着。数不清的人在这里有条不紊地工作着。他们坐在一个个小屏幕前,观察着屏幕里流动的数据或快速切换的画面。
这里是耶路撒冷的中控室,这里可以控制耶路撒冷运行的一切参数。从天轨运行的调度到整个耶路撒冷浮空街区的对接、分离,甚至每一个守卫的位置去向,都可以在这里进行控制。
现在整个中央控制室常规计算力的六分之一都用在耶路撒冷大竞技场中的战斗上。那些穿着古怪袍子的人,就是中控室的控制员。
一个戴眼镜的工作人员正坐在屏幕前,看着雪痕和熊的战斗。
“总监,这里有点问题。”她举起手。她这一组工作人员背对大厅中央,此时身后“果实”附近的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回过身来,向她走来,在她身后俯下身子看着她面前的屏幕。雪痕和熊对峙在泥沼中。
“总监”伸手按在桌子上,盖住了一个不起眼的符文,微妙而短暂的机械声响起,同时符文所在的那块桌面微微凹陷出一个圆形,这一处凹陷使总监的袖子刚好接触到桌面。顿时,肉眼可见的金色数据流像吸管中的水一样沿着长袍的袖子快速向上流动,总监瞬间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
“消极战斗吗?”
“是的,坐标在23.31,40.11,那里是接近边缘的地带……”
“看来是时候缩小场地了,启动天气系统,山火。”
“好的。”工作人员扶了一下眼镜。
一道数据从袖子上注入桌面,操作指令就已经下达,工作人员只需简单校对并处理一下细节即可。总监离开桌面,工作人员立刻在桌子上浮现出的立体圆盘虚影上灵巧地操作着,就像和一对看不见的手玩着翻绳。
竞技场中。
雪痕还潜伏在泥水中,他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而熊也在他面前七八米远的地方半蹲着,在芦苇丛中搜索着他的踪迹。
就在这时,噼里啪啦的声响突然从雪痕身后出现,先是一点,之后几乎瞬间连成一片,焦糊的味道蔓延开来。
山火!雪痕不用回头就知道,火焰正从在他两侧出现,呈包围之势蔓延开来。
这火灾出现得突然又迅猛,芦苇丛干燥易燃,很快火焰就会把他和熊团团围住,那时候想跑就难了。
雪痕心中吃惊,但是依然保持着镇静,趴在水里一动不动。他的身体都埋在泥水中,一时半会不会被烧伤。倒是那熊,如果真是野兽,必然会被火焰惊吓得跑掉。
再看那熊,它竟然也一动不动,火焰在他身后狂舞,他却丝毫也不动容。
想想也是啊,他怎么可能是真正的野兽呢?
雪痕心头一凛,看来对方非要一战了,山火已经快要包围他们,之前的潜伏策略已经失败,必须速战速决,要进入战斗姿态首先需要弓起身子,但这个动作会冒很大的风险。
这时火烧芦苇产生的大量的浓烟飘荡过来,遮挡了雪痕的视野,也同时挡住了对方的。这是绝好的机会,雪痕立刻行动起来。
小红帽蹲在芦苇丛里,她很焦急。
她遇到了强敌。
她跟踪一个人进入芦苇丛,却落入了对方的陷阱,作为一个狙击手,“感”是她的拿手好戏,可是她居然跟丢了,而且连对方潜伏的具体位置都无法发现。对方像空气一样消散在这芦苇丛里了,她只能通过空气中残留的一些扬尘粗略地感知到对方潜伏的方向。
消极战斗的惩罚机制已经启动了,她可能因此而丢分。但是她还是没有任何办法,她第一次参加这种比试,经验不足,一时不知道该进还是退,只好在原地守着。
原来,这山火是竞技场中的一种惩罚机制,用于惩罚那些消极战斗的人。
实际上,这五十公顷的场地会随着战斗的进行而变得越来越小。周边的场地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消失。
这样的设置也是为了逼迫众人相遇并厮杀。否则四个小时的时间,很多选手可能都没有相遇的机会。
浓烟飘了过来,她拉了拉斗篷,把披在身上的熊皮小心地盖好,也遮住了头上戴着的熊头“帽子”。
她就是雪痕遭遇到的第一个对手,和雪痕在芦苇丛中对峙的“熊”。
其实她和雪痕一样心中惴惴不安。
烟雾已经遮挡了她的视野,但是她的“感”仍能起作用,念气覆盖在她身周十米的地面上,任何生物的动作都逃不过她的感知。
这时,她清晰地感觉到一点钟位置距离7.3米的一片河蕉叶子慢慢突出水面,那是一个潜伏在水里的人正在慢慢抬起头。
对方终于按捺不住开始行动了,小红帽心中暗喜。虽然烟雾遮掩视线,但是在熟练的“感”的作用下,她仍然可以精确定位。狙击枪抬起,在0.1秒内她已经锁定了那颗钻出泥水的头颅,扳机扣下,撞针击发底火。一颗.408帕普贝隆弹瞬间射出,准确地打中河蕉叶子。
粉碎!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叶子在那一瞬间粉碎的状态,那叶子下面的头颅更是不用说。
巨大的后坐力把她上身带得后仰,她的体质还无法做到跪姿连射。
为了避免泥水沾湿枪械影响性能,她不能在水中匍匐,因此一直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虽然无法连射,但是这样的射击,一枪就够了。
她已经赢了。
就在她高兴地想要抬头看看天空中的计分板,确认自己的分数的时候,她突然感到心头一紧,遍布周围十米空间的念气传回一个致命的信息:泥水中有一个猛兽般的生物迅速爬起,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自己冲来,就在自己命中的目标附近!
糟糕!对方有两个人!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雪痕丢掉手里已经被狙击枪打碎的一丛芦苇,看着面前晕倒在地的“熊”,有些不知该如何处理。
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冒出水面的不是雪痕的头颅,而是他手里的一丛芦苇。他用芦苇和河蕉模仿了一个爬出水面准备进攻的人的姿态。在对方开枪之后,他利用装弹的间隙发动突袭,一举击晕对方。
但是现在问题来了,该拿这个女孩怎么办呢?
他看着熊皮包裹的精致女孩一筹莫展。女孩的年龄和雪痕差不多大,甚至看起来比雪痕还要小一点,从长相上分不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似乎既有东方的含蓄,又有几分西方的妖娆。皮肤光滑雪白,就像个精致的瓷娃娃,被雪痕猛击的额头突兀地红肿起一个大包。她在身上披了一张近乎完整的熊皮,熊头像帽子一样戴在头上,因此从远处看来,她就像一头体型较小的熊。
如果按照奇路的理论,来这里的人年龄越小天赋越高的话,那么这个小女孩应该是绝顶天才了。
可能是因为身披熊皮,之前在人群中看起来更像一个成人,因此没有引起奇路的注意。否则奇路可能会找她聊天,而不是找自己吧。
但是奇路眼中的天才却败在自己这个没有念能力的人手中,这究竟是他的“天才理论”经不住推敲,还是自己比想象中厉害呢?雪痕一时有些困惑,稍一思索他就明白过来了,同时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之前的所谓心理战其实都是自己和自己在心理上的战斗,对方可能根本没有那么缜密高明的战略战术,是自己严重高估了对手。究其原因其实都是自己的恐惧心理作祟,因为对念能力一无所知,也因为琴和艾儿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把对手想象得非常强大。
其实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就算天赋再好,又能有多高的造诣呢?想到这里雪痕顿时感到松了一口气,之前那种隐隐然的恐惧感就像一块大石头,直到现在,直到他击败了第一个对手,才从心头上卸下来。
熊皮中的女孩意识全无,呼吸平缓。雪痕看着她,就像看着邻家小妹妹,之前那种如临大敌的感觉再也不复存在。
大火迅速地蔓延开来,火光照得雪痕脸色通红。
没时间犹豫了,雪痕把女孩从熊皮中抱出来,扛在肩上,提上她的狙击枪,挥舞柴刀,向火焰薄弱之处突围而去。
第7章一战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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