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油的情报渠道很多,也知道对辽国来说,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是什么。
辽朝自萧太后起开始大力汉化,辽国女子、皇后、北面官,多着胡服,而皇帝、南面官,多着汉服。
只有皇帝和高官,才可着冠、巾。
耶律延禧与他祖父一般,性好游猎,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理,与苏油相见的时候,身上却穿着紫窄袍,头戴紫皂幅巾,腰束金玉蹀躞带,上边还挂着短剑、算囊、刀砺等物。
脚上还穿着在辽国最名贵的獞皮靴。
苏油却只是一身素服,还算是在给张方平守孝,身上一点金玉装饰都没有,看上去倒像是一名颇有风度的寒士。
不过燕王的身体素质倒是让苏油非常欣赏,认为接近运动员的体格,赵煦童鞋应当好好学习学习这方面。
于是也不吝对耶律延禧的夸奖:“燕王能以辽国一人之下的至尊,来到獐子岛与宋国商议,这份体国爱民之心,实在是让人感佩。”
耶律延禧恭敬道:“司徒的大名,延禧虽在上京,亦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大人,和煦谦寒,更胜闻名。”
耶律延禧不相信苏油不知道辽国内乱的消息,但是苏油却压根不提这一茬,给足了耶律延禧的面子:“辽国西北去冬大旱,今年辽阳、上京一带又霖雨不断,听说辽阳、长春洲水利工程日常维护工作都被耽误了?冬麦也糟了殃?”
耶律延禧决定坦诚一点,点头道:“是,不敢隐瞒司徒,除了天灾,还有人祸,辽阳府渤海人古欲造乱,破坏矿山,劫掠矿工,如今我朝正在紧急组织恢复,但是又因水利、抢种等不力,大量占用了丁口,导致有些艰难。”
“哦。”苏油说道:“这样啊?那王爷这次来,是想寻求大宋的帮助?”
耶律延禧心中感到耻辱,但是形势比人强,现在却不是倔强的时候:“去岁西北大旱,皇爷爷仁慈,赈济了灾民。不料今春又遇霖雨,鱼儿泺、辽河春水暴涨,伤毁了不少庄稼。加上民乱,两处基地急需补种,皇爷爷此次让我前来,是想找司徒,购进一些种子。”
苏油皱眉:“这个却是麻烦了。”
耶律延禧问道:“敢问司徒,为何这样说?”
苏油说道:“燕王啊,想必你也知晓,如今已然是二月,正是春耕大忙的时节,各路的种子价格都在最高的时候,现在购买种子,有些亏啊。”
耶律延禧问道:“不知道如今大宋,种子的价格是多少?”
苏油说道:“据我所知,春麦种子,价格在百四十文一斗,黄粟价格也差不多,高粱便便宜一些,百二十文,再有就是……玉黍,玉黍相对便宜,九十文。”
“燕王啊,我大宋农耕之国,百姓们经验丰富,种子准备多了也是浪费,因此都是掐着数的,所以我说麻烦啊……”
耶律延禧却大喜:“玉黍就是去年王相公购进那种?比其它便宜这么多?”
苏油说道:“给丞相那种是加工过的,因为玉黍容易生霉,不耐储藏,故而采获之后,需要加工。”
“也正因为此,产量虽然高,但之前百姓种植的积极性却不高,朝廷在各地建了粮食加工厂,以玉黍为征粮后,方才推行了开去。”
“所以,还是麻烦啊……”
“没关系。”耶律延禧说道:“我朝要玉黍也行。”
苏油却摇头:“燕王啊,玉黍对于贵朝百姓来说,是新型作物,他们没有经验,也害怕不得收成,总不能强迫他们耕作嘛。”
耶律延禧说道:“我朝长春洲、辽阳基地,耕作者都是头下军州民众,种什么不种什么,却也不是他们说了算。”
苏油笑盈盈地看着耶律延禧:“虽然深蒙信任,不胜荣幸。但是我还是要提醒燕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岂可拿国运开玩笑?”
耶律延禧脸一红:“若宋国司徒尚不可信,则天下更无可信之人了。”
苏油摇头:“但是即便燕王信任,我也不敢拿辽宋关系开玩笑,更不敢拿辽朝百姓的性命饭碗开玩笑。”
“玉黍毕竟是新型作物,在辽阳、长春洲种植,成效如何,谁都没有把握,第一年,只能小面积试种。”
“用于抗灾抢种的品种,就需要好好搭配,妥善安排。大宋河北,情形与辽国有些类似,一亩地播种一斗到两斗,因此贵朝这次到底需要多少种子,还跟受灾面积是直接相关的。”
“这里还要加上部分冗余,此外,玉黍种子的确可以进一部分,但最好种植于坡地上,不要与现有的田亩相争。”
“还有,我建议燕王适当引种一些经济效益比较高的作物,比如油菜、甜菜之类。”
耶律延禧有些犹豫:“可我大辽如今的现状是缺粮……”
苏油说道:“是,但是当政者所计应深远,而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样只会将自己置于永远手忙脚乱的尴尬境遇。”
“辽国目前遇到的问题,相信经历一两个丰年之后,便能够得到缓解,燕王要知道,一亩油料作物的产出,价值在种粮的四倍,而一亩糖料作物的产出,加工之后,价值在种粮的八倍。”
“而且油粕、糖料作物的叶子,还是牲畜的好饲料,非常适合辽国牲畜繁多之地。”
“我的建议,是大宋可以给贵朝提供种子,但是应当是多种多样,一来照顾辽朝百姓的耕作习惯,同时将之作为引进新作物的契机,化害为利;二来也能让我们缓解准备种子的压力,要是只提供一种种子,在春播时节,这个价格实在是太难以控制了。”
第一千七百一十五章 又遭弹劾
耶律延禧也是有自尊的,司徒已经为辽国考虑得如此细致,让大宋无偿奉送这种话也说不出口。
心中也是感佩莫名,宋国司徒,国内看不起他的人,说他永远只有精细纯老三样,可是简单一次交涉,便能够看出其中的不凡。
一个引进种子,都能给司徒说得头头是道,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看了一眼随行的丞相王经,王丞相组织军费供输,也算是一把好手,但是具体到缺多少种子,需要如何抢种,还是农耕之国有一套。
于是对苏油拱手:“承蒙司徒见教,延禧自觉受益颇深,如此便依司徒所议,我命南面官们抓紧统计。”
苏油紧皱的眉头终于宽展了一些,似乎真拿辽国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事情了:“是啊,此事万分紧要,须得抓紧。错过农时,那就是遍地大灾。”
“以往大宋国内因为官员不力,小灾变成大灾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这些都是教训,大宋用人命换来的教训,贵朝陛下遣燕王来亲自按治此事,算是派对人了……”
在耶律延禧的施压下,辽朝南院也终于高效运转起来,最后粗略估计下来,辽国今年需要抢种的土地有二十万顷,差不多需要四十万斗的种子。
宋朝现在的种子比普通粮食贵三成,要是真要辽国真金白银来购买,一斗百多文,加上运输费用,那也需要好几万贯。
这个钱不多不少,苏油很体贴,将之算作了帮扶计划,免了运费,通过品种配置将价格压在了百文,耶律延禧也不好意思再省。
为了进一步减轻辽国的经济压力,苏油还好意地输出了部分京师大学堂农学院研发成功的甜菜种子,加上一个糖厂,第一批糖,八成将无偿为大宋所得,用于冲抵糖厂开销,剩余两成,将换成粮食作为糖农的所得,通过这样的方式“扶持”辽国。
应该说,大宋司徒为辽国,已经仁至义尽,耶律延禧对于宋朝没有趁火打劫,反而大力帮助,表示感激涕零。
司徒还谆谆交代,等到抢种之后,辽国的丁力就能缓过一些来,到时候工矿的产能就该努力提升起来,差不多能够填补上这半年来拉下的进度。
民力的使用一定要合理,既不能过度,也不能闲置,更要给够酬劳,不能一味压榨。
临别之际,苏油在市舶司后院宴请了一次耶律延禧,极尽奢华,还赠送了耶律延禧不少图书和礼物,然后强调大铁厂的先期工作已经落后,需要抓紧。
接下来水泥厂、机械厂、锅炉厂都要落地,后期的产房建设、部分非关键设备的加工就要提上日程,这些都是一环套一环的。
古欲之乱,造成了大量技术工人的损失,这个短板辽国也得尽快补上。
耶律延禧感觉此行真是受益良多,要是司徒是辽国人,给个太师都不够。
可惜国内麻烦正多,不然还想多待几天,听听教诲。
……
三月,范祖禹再次上书:“今者春务方兴,农桑维时,而愚民陷罪者众,宜随轻重决遣,以赴耕耘之业。请非灼然要切事,不得妄有追扰。其狱事须证逮者,立遣。”
大理寺卿毕仲衍也完成了法典的索引,以为不少的重法条例已经不适用与如今的大宋。
比如牵连之罪,除叛、乱以外,不当涉父子;如保甲牵引者,亦属苛法;其余类此者,共有百条,列奏上呈。
召三省相度厘定删削。
癸卯,越州知州奏报,蔡确卒于道路。
高滔滔收到奏报,对吕大防说道:“蔡确已死,此人奸邪,朋党为害,得他如此,是国家福。”
吕大防只好躬身附和:“此是天诛。”
不数日,提举京师大学堂,荆王赵頵上奏,京师大学堂美术学院副山长,驸马都尉王诜卒。
关于长公主和王诜在那次大事儿之后的关系,到后来都成了大宋最大的谜团,即便是高滔滔,都无法了解到长公主与驸马间的真实情况。
不过从表面上看,王诜从嶲州回京之后,就变成了二林佛法的忠实信徒,一心沉浸于佛法和画技,临摹了大量的敦煌壁画,成了大宋最顶级的画家。
在中牟一处清幽的山谷置办了一处园林,诗酒其间,不问世事,在士林当中,反倒得了个“大宋王维”的称号。
还研制出诸多的画法和笔、墨,尤其模仿敦煌壁画,以油调和矿料,绘制出来的宗教画像,充满了壁画那种斑驳和沧桑的效果,追求光线营造出的神秘之感,艺术成就高得一逼。
然而在家事上,王诜几乎不管不顾,王彦弼中了状元,王诜却连家中贺宴都没有参加。
就连王彦弼与吴充小女的婚礼,王诜也只送了一幅精心绘制的无量光佛图卷,算是贺礼。
同样的,没人能够明白王诜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王诜置办园林,没有花费长公主一文钱,全靠自己卖墨卖颜料的所得经营起来,倒是让苏油高看了他一眼。
不过也仅仅是一眼而已,想到王彦弼初到自己身边时的模样,苏油就觉得此人早就该死了。
在苏油眼中,王诜就是被文化糟粕腐蚀到了极致的典型,这个人整个就是一悲剧,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他周遭的人,都不啻灾星。
长公主和王彦弼离他远远的是对的,否则就他那一身的负能量,足以摧毁一个正常的家庭。
或者说,已经摧毁了一个正常的家庭。
不过王诜死了,对苏油却是一个麻烦,王彦弼自己用得十分顺手,这下子要丁忧两年,而且估计守制结束之后,朝廷就该大用。
堂堂状元,没有一辈子给自己当幕府掌书记的道理。
真舍不得啊……
同样舍不得的,还有石薇和杵儿。
小孩子不好带,苏油召开了家庭会议,最终还是决定,将杵儿留在石薇身边,有什么头痛脑热的也方便照顾,观儿随扁罐去胶东。
当教官有个好处,就是每年有三个月的集中假期,一年也能够长聚两次。
不过这次石薇和杵儿也要离开大名府了,孟家妹崽怀孕,虽然唐慎微每次检查都说胎儿发育正常,但是没有仙卿回京师坐镇,赵煦心里慌得一逼,来信催了好几次了。
于是苏油只得安排他们与王彦弼一起回京。
同行的还有程岳,程岳如今成了杵儿的职业保姆,杵儿也跟他非常亲近。
杵儿喜欢逛街市,而且喜欢在很早的时候逛街市,卯初必醒,醒来就伊伊哇哇叫着“上街街”。
程岳就当仁不让地接下了这个光荣任务,练武之人反正起得早,一老一小倒是凑成对儿了。
于是堂堂沂河二侠,经常给杵儿当肩马骑着逛街市,经常被杵儿尿一脖子。
见两人感情深笃,苏油也不忍心再将之拆开,同意了程岳的辞呈,升他做了苏家供奉,做了杵儿的伴当。
对始终难以习惯官场的程岳来说,苏油此举简直就是解开枷锁打破牢笼,开了大恩了。
殊不知,他又被苏大奸贼套上了另一套枷锁。
三月还有一件大事儿,监察御史董敦逸、黄庆基分别连上四道奏章,弹劾门下侍郎苏辙、礼部尚书苏轼。
这事情简直堪称魔幻操作。
两人的奏章里,陈述自从苏辙兄弟执政以来,大量提拔川人,使川人在朝廷中的力量日益强大。
苏厨 第11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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