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明珍而重之地取了过来,松了一口气:“多谢。”
宋用臣躬身道:“学士客气了……不过……学士莫怪啊,学士于用臣有救命保族之恩,用臣不揣浅陋,斗胆想劝学士一句。”
“你说什么?”
宋用臣更加的恳切:“学士与县君,乃是天作之合,伉俪情深,在皇宋也是佳话。”
“学士啊,没必要为村姑齐女一时艳色所误,而轻弃芝兰。”
“这绣囊的女红粗鄙,想来那女子家教,也就是寻常,除了能以颜色取悦学士,其余能比县君一根寒毛?”
“何况少保和县君兄妹情深,他的体面,学士也得看顾一二吧?王驸马的前车之鉴……”
“……?宋监判,心思多用在救灾上边,你可以出去了……”
宋用臣不敢再说,躬身行礼准备离开。
“等下!”
“学士,还有何吩咐?”
“那位老河工……”
“郭昌之后,安利军巡河勇敢郭孝,此番也算是立了功。”
“对,所以我想举荐他入都水司。”
宋用臣苦笑道:“学士,虽然我们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但是朝中却不一定认可,所以……我们目前还是待罪之身,说不定……一片好心,反而拖累了别人……”
陈昭明这才明白了过来,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最怕就是不清不楚地安个罪名……唉,那就再说吧……”
……
汴京城,蔡确府邸。
邢恕屁股挨着一点椅子,对蔡确拱手:“此番能领到差事,多谢执政在陛下和王相公那里美言。”
蔡确笑道:“言重了,和叔以职方员外郎得领纠察此次河防大事,知道该如何做?”
邢恕低声道:“邢恕只看明公所意。王相公认为陈昭明举事荒唐,章惇跋扈残酷,种诂轻率妄为,皆理应严责。这个……如今明公乃是相公臂助,想来……有王相公在前头顶着,我们只需要附从其事,苏明润便是一身麻烦,我们却还不惹是非。”
蔡确问道:“你那长子邢居的几篇文章,连得大苏、黄鲁直、晁无咎、苏元贞、张耒、秦观、陈师道推许,明年科举,想来必将一战成名。怎么,香火之情都不顾了?”
邢恕理直气壮地直起了身子:“就算不需他们推举,犬子也当殿试面君。”
邢居是邢恕的骄傲,这个儿子文学天赋了得,一个进士身份,邢恕认为毫无压力。
接着说道:“下官与大苏,司马学士等交情甚笃,但是和鱼国公却没有什么往来,他那一套,与程师也有所抵牾。”
邢恕师从二程,因此这般说。
“如今理学也有关洛、蜀中二门。鱼国公一门,所言不过由外而内,由下而上,由小而大,由治而政。采絮撷毫,虽然名曰阵脚坚实,然挑土堆山,何日乃可见用?”
“反观程师之说,则反其道而行之,承天命,修气质,先得理之内体,其后明事之外用。”
“此乃高屋建瓴,纲举而目张。所谓君臣父子,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乎天地之间。”
“鱼国公出身粗鄙,其学乃适于野人,里闾,工坊,将作;而程师世代显宦,其学乃适于士林,官府,宗室,朝堂。”
“下官对鱼国公的理学,也不是不佩服但学问再高,总还是奇技淫巧,治器之学。又岂重于治人之学哉?”
“因此下官亲大苏,司马学士,二程;却与鱼国公没什么关系。此次纠核如果发现有问题,我必定上章弹劾,不会顾及朋友们的面子。”
蔡确对这些学术上的纷争其实一点都不感兴趣,他结好邢恕,不过是借重其和保守派大佬们的关系而已。
还有就是邢恕的智计,口才,都相当出色,给了蔡确不少帮助。
想了下,蔡确缓言问道:“和叔啊,要是陈昭明等人,没有什么问题呢?”
“啊?”邢恕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一脑门子就是怎么整人,如今得蔡确提醒,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可能?他们扒开了宣房口,造成四县被灾,郓州危急,这总是事实吧?而王相公说得也对啊,古往今来,岂有决堤抗洪的道理?”
“多半是懈怠河务,导致瓠子口决堤,然后巧为伪说,掩饰罪迹……呃,难道,参政不这样认为?”
蔡确端起桌上的玉瓷三才碗饮了一口:“和叔啊,你认可地球之说吗?”
邢恕说道:“这个非邢恕所详,总觉得过于匪夷所思。”
蔡确点头:“的确是匪夷所思,陈昭明还提出过一个论调,霹雳炮你知道吧?”
“如此军国重器,当然知晓。”
蔡确抿了下嘴:“陈昭明提出过一个论调,就是将霹雳炮架到极高的高处,发射出炮弹,那其运动轨迹乃是一条抛物之线。”
“要是这条抛物之线没有地面的阻挡,那它最终将会是什么形状?”
“它会不断向前飞,同时不断在变化角度,如果没有阻挡的话,那最终,会不会是一个圆周?”
邢恕觉得头都快炸了:“但是它的确有地面阻挡啊……”
蔡确说道:“对,但是被地面阻挡的原因,也可能是地球足够大,而炮弹速度不够快。如果炮弹足够快,那必将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周,因此,我们脚下的大地,就只能是圆周里边的一个大球。”
将邢恕还想提出异议,蔡确阻止:“这些我也不懂,拾人牙慧而已。今天不讨论,只说这么个可能。”
“姑且不说它成立与否,至少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先哲想到过,是吧?”
邢恕拱手:“参政说这些,到底是何意思,邢恕鲁钝,还请示下。”
蔡确将茶碗放下:“你刚刚也说了,苏明润的理工之学,乃治器之学,而非治人之学。其实内心里边,也早就承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治器之学上,天下无人能出其一派之右,对吧?”
邢恕不得不点头。
蔡确笑了:“那我问你,此次检察河工,到底是治人之学呢,还是治器之学呢?”
邢恕一下子傻在了那里。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惹不起的奏章
蔡确接着问道:“以我之至短,攻彼之至长,还想着战而胜之,对手还是苏明润陈景润这样的人物……和叔啊,我想问,你的信心何来?王相公吗?”
“这个……”
蔡确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啊,别看苏明润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其实这一局,他是早已赢定了的。”
“那王相公那边……”
蔡确说道:“王相公此举,明显不妥当。但是他犯了错误,难道我们就一定得跟着他一起犯错误?”
邢恕有些明白了,吓得汗流浃背,站起身来对蔡确施礼:“若非参政提醒及时,只怕邢恕最后,还会成为王相公脱罪的棋子。”
“明白了就好。”蔡确这才满意点头:“听说你那妻兄赵挺之,在治水之道上,也有些心得?”
邢恕说道:“他呀,在通判德州的时候,因为魏境黄河屡决,议者欲徙宗城县。”
“当时的转运使命其往视,挺之视察之后回报说:‘旧城踞高原千岁,水未尝犯。今所迁不如旧城,怕是会出问题。’”
“转运使不听,最终还是搬迁了县城,结果不到两年,河水果然坏了新城,漂没居民略尽。”
“转运使被贬官,而我那妻兄,就因此事,得了个知水之名。”
蔡确点头:“此次巡查,带上他。”
“考察卷宗档册,记录军民官吏口述。当时的事实是什么样,奏章上就怎么写。”
“不虚饰,不妄议,搞不好还能捞到一些好处。”
“钱家刚得了御赐牌坊,联系到钱家小子堵决的功劳,陛下对此事的态度如何,好好想想吧。”
“明知道有坑还往下跳,就不是智者所为了。”
邢恕这一刻对蔡确真是即感激又佩服:“多谢明公指点,邢恕知道如何做了。”
元丰三年七月,大洪水刚刚过去,王珪上奏,要求朝廷便派出了联合调查小组,审查陈昭明,宋用臣,窦仕等人,在治河时的行为是否正确恰当。
同时,还应当派人审核军机处,对其资料,档案,发出的命令加以审查,要求军机处详细说明其操作的原因,过程。
赵顼说不用王相公操心,人家苏油那边已经自己提出申请了。
王珪顿时瞠目结舌,这,这是什么操作?
赵顼就感慨,苏明润做事,所计者从来不是一人一事一时,想的都是能用之于后世的规矩章法。
看看他的章奏吧,里边有一句说得很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王相公,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他遇事从容的原因?
王珪将苏油的奏章结过,里边内容大致有好几条。
其一就是利用理工数学工具,实现水情推算,并建立完善的水文表,就如同三角函数表那样,可以帮助不明白理工之学的人,直接查询结果,对水情实现预判,以准备应对措施。
其二就是大力改造通讯系统,研发传播速度更快的通讯工具。
此次救灾,体现出了通讯能力的不足,用灯号旗语,驿站信鸽,只得到了一天的应急响应时间。
虽然这一天的时间已经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是明显还不够,还需要提高。
最重要的,是国家应当立即实施粮食储备战略。
《礼记·王志》有云:“国家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
粮食储备可以分为四种。
一曰战略储备,这是一个国家粮食储备的底线,也是一个国家抗击灾难的最基本保证;
二曰备荒储备,这是为了预防地区性饥荒,用于备种,备食,不至于让人民流离就食,饿死于途所用;
三曰专项储备,这是为了某些未发性事件和预期目的,专项准备的粮食,比如如今的兴洛仓储备,其目的就非常明确。
四曰周转储备,这是将粮食作为商品,满足转输贸易,满足不事农耕的人口交换粮食所需的必要储备。
国家如今的粮食储备制度,曰常平,曰发运,曰转般。
这些粮食,都属于第四种,商品储备范畴。如今大宋刚刚才有了第三种,至于关系到国家生死存亡的第一二种,压根没有。
但是因为其目的性不明确,定义不准确,制度不规范,管理不严谨,责任不明确,常常发生饥民嗷嗷待哺,而地方官员不敢开仓救济的现象。
或者是需要层层报批,层层下达,耽误时间。
更有甚者,没有专项细化的管理,会导致监督不利。
漕渠沿岸,贪腐成风,官员们上下其手,给吏治带来极大的麻烦。
澶州从知州到检察一窝黑,参与到侵吞救灾款仓储粮的官员,占了整个州府的三分之二,这样的窝子,除了澶州,其它地方还有没有?必须彻查清楚,也必须从制度上想办法纠正。
必须分门别类,设立专门的条线,给每个条线设立专门的制度,给每项制度设立专门的监督方式,通过细化与强化,才能达到提高效能,明确职责,减少贪腐浪费,推诿扯皮的现象。
苏厨 第7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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