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油有些纳闷了,这宗兄思维挺跳脱啊:“是,除了朱砂,还有金,银。”
苏颂去桌边翻出一本书册:“来,看看这条,有没有问题。”
苏油看去,是一段文字。
“丹砂生符陵山谷。今出辰州、宜州、阶州,而辰州者最胜,谓之辰砂。生深山石崖间,土人采之,穴地数十尺,始见其苗,乃白石耳,谓之朱砂床。砂生石上,其块大者如鸡子,小者如石榴子……又似云母片可析者,真辰砂也,无石者弥佳。过此皆淘土石中得之,非生于石床者。”
苏油说道:“没问题,不过少了很多特性,这东西乃是汞和硫的化合物……”
苏颂大惊:“何以证明?”
苏油说道:“因为它们可以相互生成,丹砂灼烧之后可以还原出金属汞,这是一证。”
“丹砂的制取分湿法和干法,湿法是将一种叫硫化氢的气体通入汞盐溶液;干法则是将过量约两成的硫黄粉和汞在密封容器里,在一定温度下熔融反应得到。”
“但是这样得到的硫化汞是黑色,称为黑汞,也叫黑辰砂,需要隔绝空气继续加热,才能得到你写的这个丹砂。”
苏颂摆手:“等等,这个我也得记下来。这是你从何处得知?”
苏油说道:“玉局观研究化学已经十多年了,进展还是有不少的。呃,宗兄,水可以了……”
苏颂文不加点奋笔疾书:“你弄你弄,这眉山之学,如今看来还真是了不得。对了,钢铁你是行家,泡完茶看看这段。”
苏油从竹筒里取出雀舌泡上,然后看书,上面又是一段文字。
“初炼去矿,用以铸泻器物者,为生铁;再三销拍,可做鍱者,为鑐铁,亦为之熟铁;以生柔相杂和,用以做刀剑锋刃者,为钢铁。”
苏油点头:“这是方法,不是本质,不过大体是没错的。至于说本质嘛……”
说完将册子推回去:“这是西夏契丹都还没有掌握的技术,军事机密,无可奉告。”
苏颂笑了:“看来大行皇帝留给你的那幅字,还真是褒奖。如此我就放心了。”
靠!这样都能被套话。这宗兄根本就不是书呆子!
真不知道哪里来的性子能坐这么久的冷板凳!只能用真爱来解释了。
两人一边品茶,一边天南地北的聊天,从墨鱼扯到物种,从物种扯到遗传,从遗传扯到育种,从育种扯到农业,从农业扯到水利,送水利扯到地理,从地理扯到天文,从天文扯到数学……
两人都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同自己如此接近的人,而且,两人还是亲戚!
两人顿生知己之感,苏颂也不藏着掖着了,知无不言不说,还将自己的一些著作取来,与苏油参详。
苏油早已经对这宗兄佩服得五体投地。
为何沈括比这位更出名?那是因为沈括的《梦溪笔谈》,算是普罗大众的科普读物。
而这位的著作,基本上都是专著!
所以在后世,许多人知有沈括,而未知有苏颂!
苏油有些坐不住了:“不行,遇到行家了,得给你看看我们理工的东西,我这就去给你取来……”
苏颂笑着拉他坐下:“不急不急,你看一聊就没个完,正事儿都忘了说了。”
苏油一看天色,不知不觉都已经黑了,起身拱手道:“都这么晚了,不好打扰宗兄休息,明润明日再来拜访吧。”
苏颂一把将他拉住:“别别别,平日里我也难得遇到聊得来的,一直以为你文学优进,谁知竟然是个杂货铺!再说说了都一天了,都还没有说到《图经本草》的正事儿……”
苏油也不好意思:“其实我来,也是想问问回京述职的流程的,还有就是大朝会我是不是应该参加……”
说完两人都觉得滑稽,不由得一起大笑起来。
苏颂直接给老门子打招呼,让他叫外卖,然后去宜秋门告诉宗兄苏洵,就说明润要在他这里住上几日。
待到细聊起这部书,苏油才算是真正知道这位宗兄的厉害。
这部书,是苏颂在集贤院校理任上,与同时代的药物学家掌禹锡、林亿等人,一起编辑补注《嘉祐补注本草》,校正出版《急备千金方》和《神农本草》的时候,借工作之便,利用业余时间独立编著的!
其中目录一卷,内容二十卷!
集历代药物学著作和中国药物普查之大成,是于今为止最完善最科学的医药书。
书中除了继承华夏千多年来的古代医药学遗产,引用文献两百多种外,还补充了他自己的研究心得和发现。
除了文字说明,还绘制了大量的药物图形,准确地记载了各种药物的产地、形态、性质、用途、采集季节、炼制方法、鉴别方法与配伍、禁忌等,图文并茂,使用准确方便。
书中记载了三百多种药用植物和七十多种药用动物或其副产品,以及大量重要的化学物质。
其中包括了食盐、钢铁、水银、白银、汞化合物、铝化合物等多种化学物质的制备。
还有动物化石的记载、潮汐理论的阐述、植物标本的绘制法式!
所有这些,这还只是这位族兄学问的冰山一角。
十年冷板凳,没一天白坐!
说起这个,苏颂也有些小得意:“十年馆阁也没干别的,就是接触的书籍多,每日抄录我认为重要的两千字带回来……”
说完一指书房三面墙:“这里只是一小部分,一文钱没花。”
苏油看着一屋子的资料,喃喃地感慨道:“看来,四通商号,该在汴京开一个书坊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制度
苏颂说道:“别说那么远,我这套图书,图很重要,全用雕版的话,费时费力,听闻明润你有一法,堪称至便,《梅都官诗集》,已经洛阳纸贵了。”
苏油点头:“是,蜡纸油印,印刷图画的确方便。不过兄长你著作煌煌,不是小工程,得有一个配套的工坊来完成才行,还有这部书籍,大可以增广。”
“不瞒兄长,小弟在西南,也在收集农本纲要,定名为《西南农书》,于今已经八年,即将大成。其中也有药物一部,记有四川,大理,吐蕃,羌蛮用药,多为兄长书中所不载。”
“我的意思,是按照水、火、土、金石、草、谷、菜、果、木、服器、虫、鳞、介、禽、兽、人分十六部。各部按‘从微至巨’、‘从贱至贵’排组,以便检索。各药标名为纲,下列图例、释名、集解、辨疑、修治、气味、主治、发明、附方诸目,庶几一目了然。”
苏颂悚然而惊:“那这书动静大了。”
苏油笑道:“既然有了蜡纸,总比雕版轻松许多,如果兄长同意,一年可成。”
苏颂哈哈大笑:“传言眉山苏明润,翻来覆去就三路招数——益精,益细,益纯。初识者以为化简为繁,细究起来,实为化繁为简,提纲挈领,果然妙哉!”
苏油说道:“兄长如果同意,我就召眉山程家姻伯遣人备办此事。”
苏颂说道:“此乃万世功德,为兄岂有不从之理。宦囊羞涩,正愁无法刊印,这下我可不管了,是赚是赔都是你自找的。”
苏油笑道:“论钱财这个肯定得赔,不过嘛,名声是件好东西。”
两人都不是迂腐之人,不由得又是一笑。
聊完了这桩,苏颂才对苏油细说起官场之事。
大朝会事先就要准备演礼,苏油都到临门一脚了才回来,时间上肯定来不及,没有参加的必要。
朝会之后,大家开始正式上班,前几天也干不了正事儿,基本上就是陪皇帝各处宫观转悠。
等到转悠完了,大家才开始收心工作,已经是一月底了。
苏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知州和运判的差遣,去中枢述职。
述职完毕,再看朝廷的意思,通过什么方式诠职,也就是分派新差遣。
北宋官职的升除也政出多门。
最苦逼的就是选人。
除了进士高科、制举出身或者高官子弟恩荫外,大部分人进入仕途时都是选人,一般担任幕职官和州县官。
这些是低级官僚,升除方式叫“限考受荐”。
主要包括三类人——进士出身,无出身及流外杂色补官出身。
他们要成为京官,按照正常流程,要先做两任知县,有关升状,方得做通判;
再做两任通判,有关升状,方得为知州;
做两任知州,有关升状,然后可分两条路走。
一条做各路提点刑狱,提刑满一任后,升为转运使。
一条担任中央郎官,以郎官身份除中央各部要员。
要是步步顺利,三年一步,合计下来也是二十四年。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还要涉及到考核。
一年半或者两年,会对官员进行一次考核,考核的内容包括:履历出身、业绩、过失、请假等事项,以及所在机构长官批写的评语意见——这叫考课。
接下来对完成任期和考课的官员,再勘验其档案文书是否齐备及真伪,并审核业绩与推荐意见等情况,以决定其能否迁转——这叫磨勘。
通过磨勘的低级官员,依据规定改换官秩,一般给予晋升京官序列的待遇——这叫改官。
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幸运地留京——这叫朝升。
每走一步,还需要有五位以上的保人,这叫举主。没有点名声政绩,光找齐举主都很难。
然而所有这些,才仅仅与官职挂钩,对大宋官员来说,真正重要的其实是差遣。
没有差遣的官员,叫阶官,又称寄禄官:五品以下的寄禄官收入很少,基本上家里人上了五口,在汴京生活都有些问题。
官多活少,差遣就成了稀缺资源。
到了苏油所处这个时代,州县出现长官缺位,具备资格的人选已经多达十位以上。
因此,能否拿到差遣,就显得至关重要,轻官职重差遣,是大宋的官场生态。
当初以苏油探花的成绩,韩琦给了状元及第的官职和同进士出身的差遣,苏轼认为严重不公,都想去敲登闻鼓了,就是这个原因。
得到差遣,叫“窠阙”,又是好几条途径。
第一条路叫辟举,一些中央部门,具有辟举权,长官可以为本司聘任僚属。
比如御史台,谏院,长期需要大量新鲜的炮灰,就是个低级官员留京的好渠道,不过风险极大。
因为御史台位卑权重,是推倒宰相的先锋军敢死队,一旦失败,惨不堪言。
而且就算成功,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里边那八百。
第二条路叫吏部阙,这个权利归审官院和吏部。
一些不太重要的职位如在京库务、寺、监丞的职位,可以通过这种渠道获得。
但是别去找官员请托,找小吏更加方便。因为吏部官僚选任条目过于纷繁,连长官都搞不懂,只能倚赖胥吏来完成。
这就导致贿赂的问题非常突出,胥吏们的好机会来了。
苏厨 第2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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